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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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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摔伤之后,江晚晴本以为那个娇气又麻烦的小丫头会知难而退。
然而,她低估了林初霁的执拗。
第二天,同样的时辰,那个小小的、穿着鹅黄色衣裙的身影,又准时出现在了月亮门边。
她没有再大声喧哗,也没有放风筝,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自己的小膝盖,坐在门槛外的石阶上,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书房窗户的方向。
仿佛她只是来那里晒太阳的。
江晚晴蹙眉,选择无视。
第三天,她又来了。依旧安静地坐着,偶尔会无聊地晃荡着小短腿,或者低头玩自己的手指,但目光总会时不时地飘向窗口。
第四天,第五天……
她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固执地守候在认为能等到主人的地方,风雨无阻。
江晚晴被她这种无声的、却又无处不在的“陪伴”搅得心烦意乱。
书上的字句似乎都变成了跳动的、扰人的符号。那抹鹅黄色的身影,总能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余光,让她无法完全集中精神。
终于,在她连续第七天准时出现后,江晚晴忍无可忍。
她猛地推开窗户,冷着脸对着那个坐在石阶上的小不点喝道:“你每日在此作甚?我不需要读书吗?你不读书,旁人还需清净!”
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和驱赶。
十岁的江晚晴,已经初具日后冷厉的模样,此刻板着脸,对上一个五岁的小娃娃,威慑力十足。
林初霁被她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瑟缩了一下,抱着膝盖的手收紧了些。她仰起小脸,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却倔强地没有哭出来。
她看着江晚晴,眨了眨眼睛,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她的话。
然后,在江晚晴以为她又要委屈跑掉的时候,她却突然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一溜小跑地……回相府去了?
江晚晴一愣,心下莫名一空。这就……走了?倒是比想象中容易。
她刚松一口气,准备关窗,却见那个鹅黄色的身影去而复返。
林初霁怀里抱着一本比她脸还大的、厚厚的《三字经》,吭哧吭哧地又跑回了月亮门下。
她似乎有些吃力,但还是努力地把那本大书抱在怀里,然后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挪到书房窗下的石阶上,挨着墙根重新坐下。
坐下后,她还特意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自己不会挡住窗户,然后才仰起头,对着窗口面无表情的江晚晴,露出了一个带着点讨好和怯意的、小小的笑容。
仿佛在说:你看,我也读书,我不吵你。
江晚晴看着她这番操作,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她看着那小家伙装模作样地翻开《三字经》,小手指点着上面的字,嘴唇无声地动着,一副认真诵读的模样,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
她“砰”地一声关上窗户,眼不见为净。
可没过多久,窗外就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是极轻极轻的、带着十足小心翼翼意味的叩窗声。
叩、叩、叩。
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江晚晴铁青着脸,猛地再次推开窗。
林初霁吓得往后缩了一下,手里还紧紧抱着那本《三字经》。她怯生生地指着书页上的一个字,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显而易见的求助:
“晚晴姐姐……这个字……我不认识……你、你能教教我么?”
那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充满了“求知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江晚晴盯着她看了半晌,胸口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她冷着脸,探出身,看了一眼她指的那个再基础不过的字,没好气地吐出读音:“人!”
“哦……人……”林初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指又挪向另一个字,“那这个呢?”
“之!”
“这个呢?”
“初!”
“这个……”
“性本善!连起来读!人之初,性本善!”江晚晴的耐心宣布告罄,声音拔高,带着火气,“这都不懂?笨死了!”
林初霁被她吼得肩膀一缩,小嘴一瘪,眼看小珍珠又要掉下来。
江晚晴看着她这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教她比练一套完整的枪法还累人。
她狠狠瞪了她一眼,撂下一句“朽木不可雕也!”,再次重重关上窗户,彻底隔绝了窗外那个让她心烦意乱的小麻烦精。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小丫头在外面委屈掉眼泪的样子。
真是……烦人!
后来,很久以后,江晚晴才从林初霁的贴身丫鬟那里偶然得知,那本《三字经》,他们家小姐早就能磕磕绊绊地背下来了。那天她指着的那些字,她几乎全都认识。
她只是……想找个借口,能和窗子里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姐姐,多说一会儿话而已。
哪怕只是换来不耐烦的呵斥,也比被彻底无视要好。
哪怕只是片刻的交流,对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而言,也是弥足珍贵的。
丫鬟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心疼和无奈。
原来那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用那种笨拙的、令人心烦的方式,固执地靠近她了。
而她,却只觉得厌烦。
又过了几日,那抹鹅黄色的身影依旧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窗下石阶上,抱着她那本巨大的《三字经》,装模作样地“苦读”。
江晚晴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无声的、固执的“陪伴”逼疯了。那小家伙也不吵不闹,就安安静静地待着。
可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时时刻刻牵动着江晚晴的神经,让她无法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终于,在一个午后,当林初霁第无数次假装不经意地抬头,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偷瞄窗口时,江晚晴彻底爆发了。
她猛地推开窗,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被吓了一跳的小不点,眉头拧得死紧,声音里淬满了冰碴和不耐:
“林初霁!你每日在此耗着,究竟意欲何为?!”
林初霁抱着书,怯生生地站起身,仰头看着她。夕阳的金光勾勒出江晚晴冷硬的侧脸轮廓,让她看起来更加难以接近。
小家伙似乎被她的怒气吓到了,小手无意识地抠着书皮,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带着点试探和期待地问道:
“晚晴姐姐……你……你有妹妹吗?”
江晚晴一愣,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她冷哼一声,几乎是带着一种刻意打击对方的恶意,斩钉截铁地回答:
“有。当然有。”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初霁那张明显黯淡下去的小脸,故意加重了语气,“我妹妹江桐,今年四岁,比你聪明,比你听话,从不来烦我。”
她特意强调了“四岁”、“比你聪明”、“比你听话”这几个词,像一把把小锤子,精准地砸向对方。
她以为会看到对方委屈的眼泪,或者受伤地跑开。
然而,林初霁的反应再次出乎她的意料。
那双大眼睛里的光确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亮了起来,并没有多少伤心的神色,反而是一种……奇异的豁达?
她歪着小脑袋,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答案,然后眨了眨眼,用一种极其自然的、甚至带着点商量口吻的语气说道:
“哦……有妹妹了啊……”她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即抬起头,脸上又漾开那个带着点讨好和怯意的笑容,“那……做不了你妹妹……我可以做你朋友呀!”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仿佛之前所有的拒绝和冷脸都不存在。
朋友?
江晚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她看着眼前这个还没她胸口高、脑子似乎也不太好使、整天只会哭哭啼啼和傻乎乎笑着的小豆丁,只觉得无比可笑。
“朋友?”她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冷漠,“我不需要朋友。”
尤其是你这样的朋友——她在心里冷冷地补充道。
“为什么不需要?”林初霁不解地追问,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然的好奇,似乎完全没听出她话里的拒绝和讽刺,“我阿娘说,好朋友可以一起玩,一起吃好吃的,还可以说悄悄话……”
“那是你阿娘骗你的。”江晚晴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冷硬和孤高,“强者不需要朋友。依赖和牵绊只会成为弱点。”
她看着林初霁似懂非懂、却依旧固执地望着她的眼神,心中那股烦躁感更甚。
“别再来了。”她扔下最后一句警告,像是下达最终判决,“我很忙,没空陪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说完,她不再给林初霁任何开口的机会,重重地关上了窗户,将那抹鹅黄色的身影和那双总是盛满期待的大眼睛,再次隔绝在外。
消停了不过三两日。
就在江晚晴几乎要以为那个小麻烦精终于被她那日的冷言冷语彻底击退,决心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清静时,那抹熟悉的、碍眼的鹅黄色,又双叒叕出现在了月亮门下。
江晚晴捏着笔杆的手指一紧,几乎要控制不住把笔扔出去的冲动。
这一次,林初霁怀里抱着的,不再是那本巨大的《三字经》,而是一本……封面看起来更加古旧厚重的书册。
她吭哧吭哧地挪到老位置坐下,然后努力地将那本几乎有她半个身子大的书摊开在膝盖上,小脸上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
江晚晴眯起眼,看清了那本书的封面——《六韬》。
兵书?
她差点气笑出声。
字都认不全几个的小豆丁,抱着本深奥晦涩的兵书?她看得懂吗?怕是连封面那两个字都认不利索!
窗外的林初霁似乎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
这一次,小家伙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露出怯怯的笑容,反而挺了挺小胸脯,努力摆出一副“我很认真”的模样,先发制人地开口,声音依旧软糯,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坚持:
“我阿娘说了……好朋友,要……要志同道合!”
她似乎对这个新学的词很是得意,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加强说服力:“晚晴姐姐你想当大将军,对不对?”
她不等江晚晴回答,又自顾自地、用宣布重大决定般的语气,无比认真地说道:“那……那我也要当大将军!”
“噗——”
江晚晴一个没忍住,嗤笑出声。
她上下打量着石阶上那个小不点——细瘦的胳膊腿,仿佛一折就断;苍白的小脸,带着病弱的精致;那双总是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此刻装满了不切实际的、天真又愚蠢的决心。
就这?还想当大将军?
江晚晴毫不留情地泼下冷水,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能凝出冰碴:“就你?还没军队里拉辎重的马驹壮实。风大些都能吹跑,拿什么当大将军?烧火棍吗?”
她恶劣地勾了勾唇角,补充道:“别白日做梦了,回你的绣房玩针线去。”
这话对于一个五岁的、满怀憧憬的孩子来说,可谓刻薄至极。
林初霁的小脸瞬间白了白,抱着《六韬》的手指收紧了些,指节泛白。那双大眼睛里迅速积起水雾,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似乎被“还没马壮”这个评价狠狠打击到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细细的胳膊,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身板,小嘴紧紧抿着,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红的,但里面的水光已经被一种更加执拗的、偏执的光芒所取代。
她没有哭,也没有反驳,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江晚晴,一字一顿地、极其认真地说:
“我……我会变壮的!”
“我以后……每顿饭都吃两碗!不,三碗!”
“我……我还会长高的!比马还高!”
她说得那么认真,那么用力,仿佛在发一个无比庄重的誓言,小拳头都攥得紧紧的。
思绪从遥远的回忆中抽离,江晚晴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长乐宫的方向,尽管重重宫墙阻隔,什么也看不见。
她唇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极淡、极模糊的弧度。
那个吵着要每顿饭吃三碗、发誓要比马还壮的小丫头,后来……好像确实努力地长高了一点,脸颊也渐渐褪去了幼时的苍白,变得圆润了些,透出健康的粉晕。
只是……
那点长高,在自己面前,依旧不够看。
江晚晴比划了一下,记忆中那小家伙的个头,似乎始终只到自己胸口往下一点的位置。
自己习武之人,身量本就高挑,加之年长几岁,那小家伙便是踮起脚尖,拼命仰着头,也依旧矮了自己快两个头。
小不点。
她在心里无声地念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