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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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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年少的江晚晴而言,那或许并非始于惊心动魄的一见钟情,而是在一个猝不及防的瞬间,一个冰冷的拥抱,悄然在她心底刻下了一道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烙印。
那日春光正好,她奉祖母之命前往相府送还兵书。途径相府后花园那方不大不小的池塘时,一阵慌乱急促的哭喊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小姐!小姐落水了!快来人啊!”
江晚晴脚步一顿,想也没想便循声疾步而去。她自幼随父兄习武,身手利落,远远便看见池塘里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扑腾,水花四溅,眼看就要沉下去。
周围几个丫鬟婆子乱作一团,只会尖叫,竟无一人敢下水。
江晚晴蹙眉,没有丝毫犹豫,利落地甩掉碍事的外衫,纵身便跃入了尚且带着寒意的春水中。
池水冰冷刺骨。她迅速游到那挣扎的小人儿身边,从背后一把捞住她,奋力向岸边拖去。
那孩子似乎吓坏了,一碰到她便像八爪鱼一样死死缠抱住她,冰冷的湖水浸透了两人的衣衫,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好不容易将人拖上岸,两人都湿透了,狼狈不堪。江晚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这才看清自己救下的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此刻发髻散乱,小脸苍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多……多谢……姐姐……”小姑娘惊魂未定,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像受惊的蝶翼般颤抖着。她有一双极大极亮的杏眼,此刻蓄满了泪水,惊惧又感激地望着江晚晴。
然而,道谢的话音还未落,那小姑娘竟突然伸出冰冷的小手,猛地扑上来,紧紧抱住了江晚晴同样湿透、冰冷的身子。
江晚晴浑身猛地一僵。
她是将门之女,父亲威严,兄长们将她当作需要严格教导的接班人,府中规矩森严,何曾与人有过这般……紧密的、毫无距离的接触?
那小女孩的拥抱很用力,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依赖,冰冷的小脸埋在她湿漉漉的颈窝,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就响在她耳边。
好冷。
两人都冷得发抖。
可透过那冰冷湿透的衣料,江晚晴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另一个小小身体的柔软,以及那脆弱又执拗的、紧紧依附着她的力量。
一种极其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不是厌恶,不是排斥,而是一种……不知所措的僵硬,和一丝丝极其微妙的、被她强行压下去的心软。
她下意识地想推开,这是她一贯处理过于亲近接触的反应。可她的手刚抬起,碰到那孩子冰冷颤抖、瘦弱的背脊时,动作却顿住了。
她……好像很害怕。
最终,江晚晴那双惯于握剑挽弓的手,只是有些笨拙地、极其轻微地、在那冰冷的背脊上拍了两下,生硬地挤出几个字:“……没事了。”
相府的下人们此时才反应过来,惊呼着围上来,用厚厚的毛毯将自家小姐裹紧抱走。
那小姑娘被抱离时,还扭过头,用那双水洗过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望着她,鼻头红红的,小声地又说了一遍:“谢谢姐姐。”
江晚晴站在原地,春风吹过,湿透的衣衫紧贴皮肤,带来更深的寒意。她却觉得被那小女孩拥抱过的脖颈处,那片冰冷的肌肤,仿佛异样地灼热起来。
那天之后,她才知道,那是林老丞相最宝贝的孙女,名叫林初霁。
自那日后,江晚晴发现自己似乎总能“偶遇”那个叫林初霁的小姑娘。
有时是在宫宴上,那孩子会偷偷从长辈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又亮晶晶地望着她,被她发现后立刻像受惊的小兔子般缩回去,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偷偷看过来。
有时是在御花园,她会捧着一块被她自己捏得有些变形的、据说是她最喜欢吃的桂花糕,鼓足勇气跑过来塞给她,小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给、给姐姐吃……甜的……”然后不等她回应,就又飞快地跑掉。
甚至有一次,她竟偷偷溜进了守卫森严的演武场,躲在兵器架后面,看她练剑。
直到被江晚晴发现,那孩子才吓得差点哭出来,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方绣得歪歪扭扭、针脚粗糙的帕子,说是……说是要送给她的。
江晚晴总是板着脸,要么无视,要么冷冰冰地回一句“不合规矩”、“不需要”、“好好待在你该待的地方”。
她告诉自己,她是将门之女,将来要继承父亲衣钵,守护疆土,不该与这些娇滴滴的、尤其是文臣家的小姑娘有过多牵扯,徒增软肋。
江晚晴坐在书房窗下,面前摊开着厚重的兵书,窗外春光烂漫,隔着院墙,能听到外面街市隐约的喧闹,还有……一阵阵银铃般清脆欢快的笑声。
那笑声似乎格外有穿透力,扰得她有些烦躁。她蹙了蹙眉,试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书上。
忽然,一个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晃晃悠悠地,越过院墙,闯入她的视线。那风筝飞得不算稳,时而升高,时而打着旋儿欲要坠落,一看便是生手在放。
紧接着,墙外传来那个她这几日已经有些熟悉了的、带着点急切和奶气的声音:“高一点!再高一点!哎呀……快跑快跑!”
然后是丫鬟们有些慌张的应和声和奔跑的脚步声。
江晚晴捏着书页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知道是谁。
那个林丞相家的小孙女,自从上次落水被她救起后,这孩子就像是认准了她似的,变着法儿地在她周围出现。
果然,没过多久,一颗小脑袋小心翼翼地从院墙的月亮门边探了出来。那双标志性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眼就锁定了窗后的她。
林初霁的小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略带羞涩的笑容,她举起小手,用力挥了挥,声音又甜又糯,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
“晚晴姐姐!外面天气可好啦!风筝飞得好高!你出来一起玩呀!”
她身后,那只不听话的蝴蝶风筝恰在此刻一头栽了下来,挂在了墙边的树杈上,颇为滑稽。
江晚晴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习武读书之地,岂容如此喧哗嬉闹?成何体统!
她“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兵书,发出不小的声响,惊得墙外的小人儿肩膀一缩。
江晚晴站起身,走到窗边,隔着一段距离,冷眼看着那个扒着门框、显得有些忐忑的小女孩,声音如同淬了冰:
“此地非嬉闹之所。速速离去,莫要扰我清静。”
她的语气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
林初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亮晶晶的眼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她的小嘴微微瘪了瘪,眼眶迅速泛红,涌上一层委屈的水光。
她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最终只是极小声地、带着哭腔“哦”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缩回了脑袋,消失在了月亮门后。
墙外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江晚晴重新坐回案前,强迫自己将心神沉入字里行间。兵者,诡道也……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可那“诡道”二字,怎么看都像是窗外那双委屈巴巴的大眼睛。
她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这不该有的杂念。
时间悄然流逝,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直到夕阳西斜,将窗棂拉出长长的影子,她才终于读完预定的章节,合上书,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起身,舒展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筋骨,她推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那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还孤零零地挂在树杈上,随风轻轻晃荡。
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月亮门的方向,那里也空荡荡的。
看来是终于死心回去了。
正要转身回屋,忽然,一声极力压抑着的、细弱的抽噎声顺着风飘了过来,极其微弱,却精准地钻入了她的耳朵。
江晚晴脚步一顿,蹙眉循声望去。
只见在院墙根下,靠近那棵挂着风筝的大树的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那里。
那小丫头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臂弯里,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哭了有一阵子了。她脚边还放着一个小马扎,看来是之前就搬来的,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等。
她似乎哭累了,也可能是等得太无聊,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树上那只风筝,吸了吸鼻子,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踮起脚尖,伸着手试图去够。
够不着。
她左右看了看,竟然笨拙地搬起那个小马扎,颤巍巍地站了上去!
江晚晴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句“危险”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已经晚了。
小马扎本就不稳,林初霁踮着脚重心失衡,整个人惊叫一声,猛地从上面摔了下来!
“哇——!!!”
震耳欲聋的哭声瞬间爆发开来,比刚才那细弱的抽噎凶猛了百倍,充满了实实在在的疼痛和惊吓。
江晚晴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麻烦!真是天大的麻烦!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那股想把那吵死人的小东西拎起来扔出去的烦躁,黑着脸转身回屋,翻找出药箱,然后大步流星地朝着哭声的来源走去。
林初霁正坐在地上,抱着摔疼的膝盖哭得撕心裂肺,小脸上糊满了眼泪和灰尘,看起来可怜又狼狈。
江晚晴在她面前蹲下,将药箱往地上一放,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哭声戛然而止。
林初霁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泪汪汪地看着她,小嘴还委屈地瘪着,却不敢再发出大声,只时不时控制不住地抽噎一下。
“闭嘴。吵死了。”江晚晴冷声道,语气极其不耐。她打开药箱,拿出干净的棉布和药膏。
林初霁果然乖乖闭紧了嘴巴,只是那双大眼睛依旧水汽氤氲,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里面充满了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江晚晴抿着唇,动作算不上温柔地卷起她的裤腿,看到膝盖上擦破了一大块皮,渗着血丝,周围也红肿起来。她眉头蹙得更紧,用棉布蘸了清水,小心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沙土。
“嘶……疼……”林初霁忍不住小声吸了口气,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江晚晴动作一顿,抬眼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林初霁立刻咬住下唇,不敢再喊疼,只是身体因为忍痛而微微发抖。
江晚晴沉默着,清理完伤口,挖了一小块药膏,动作略显僵硬却尽量放轻地涂抹上去。冰凉的药膏触碰到伤口,带来一丝舒缓,林初霁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些。
处理完伤口,江晚晴利落地收拾好药箱,站起身就准备离开。
衣角却被人轻轻拽住了。
她回头,对上林初霁那双刚刚哭过、还湿漉漉的大眼睛。小家伙仰着头,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过后特有的软糯和沙哑,小心翼翼地恳求道:
“晚晴姐姐……书看完了吗?别看了……来陪我玩一会儿,好不好?就一会儿……”
江晚晴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般,猛地将自己的衣角从那只小手中抽了出来。
她没有再看林初霁一眼,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冰冷得不带任何情绪的话,砸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
“别烦我。”
三个字,清晰,干脆,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划开了两人之间那点微弱的联系。
林初霁伸出去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指尖空落落的。她看着那个决绝离开的背影,杏眼里原本因为得到处理伤口而亮起的一点微光,彻底熄灭了。
她没有再哭,也没有像寻常孩子那样闹脾气或撒娇。
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收回了手,低下头,看着自己刚刚被甩开的手指,安静得有些异常。
膝盖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药膏清凉的气息丝丝缕缕地传来。
晚风吹过,带来一阵寒意,她单薄的小身子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望着江晚晴消失的房门方向,用很小很小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地说:
“哦……”
那声音里听不出委屈,也听不出抱怨,只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麻木的接受。
然后,她扶着旁边的树干,慢慢地、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她没有再去够那只挂在树上的风筝,也没有再看那紧闭的房门一眼。
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月亮门的方向挪去。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再也不会为她打开的窗户,用比刚才稍微大一点、却依旧轻软的声音,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认真地、仿佛在下一个重要的约定般说道:
“那……我下次再来找你玩。”
说完,她转过身,小小的、带着伤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渐浓的暮色里,没有一丝纠缠,也没有半分回头。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那只孤零零的蝴蝶风筝,还在树梢上轻轻晃荡,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