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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窥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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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芝遥的“战略性撤退”变成了一场狼狈的溃败。
她给徐汐的微信设置了免打扰,把加密相册“素材库”拖到手机角落,把那本承载了太多隐秘情感的素描本锁进了书柜底层。她试图用高三的题海和艺术史论文淹没自己,但徐汐的影子无处不在。窗外的雨像徐汐家阳台那晚的寒冷;湿壁画的光影里藏着水中救她的身影;关东煮的味道让胃部一阵抽紧——那是她们周六练舞后的固定节目。
最让她恐慌的是创作的枯竭。画笔悬在纸上,脑中一片空白。那个鲜活灵动、带着破碎感和生命力的缪斯形象,仿佛被她亲手扼杀了。取而代之的,是徐汐在狭小厨房里流泪的肩膀,是月光下紧抱她手臂寻求安稳的睡颜。这些画面带来的不是灵感,而是尖锐的愧疚和一种令她颤栗的、近乎掠夺性的欲望——她竟渴望收藏徐汐的脆弱。
「阿遥,这周六有空吗?舞蹈室重新开了!我编了新舞段,超想给你看!」
徐汐的信息带着熟悉的热情,缀着闪亮的星星。
李芝遥指尖冰凉。每一次靠近,都是对自己摇摇欲坠堤防的冲击。她狠下心:
「抱歉,这周六学校模考加训,走不开。」
发送成功的提示像重锤落下。她立刻反扣手机。几分钟后,震动了一下。
「好吧...那下周?」委屈的小狗表情。
窒息感包裹了她。她没有回复。
一周,两周。徐汐的信息从期待,到困惑,再到小心翼翼。
「阿遥,你最近好忙啊?」
「是不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看到消息回我一下好不好?有点担心你。」
李芝遥一条都没回。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和画板里,用近乎自残的专注麻痹自己。然而,徐汐朋友圈的沉寂比任何信息都更让她心慌。那个活力四射、分享练功房自拍和路边野猫的女孩,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直到一个暴雨倾盆的周五傍晚。李芝遥撑着伞走出校门,冰冷的雨水打在裤脚上。街对面新开的连锁西餐厅灯火通明。她无意间瞥了一眼,脚步猛地顿住。
隔着雨幕和玻璃,她看到了徐汐。穿着制服裙,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端着沉重的托盘在拥挤的餐桌间穿梭。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但那笑意未达眼底,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一个醉醺醺的客人伸手想去拍她的腰。徐汐像受惊的猫敏捷后缩,笑容瞬间僵硬,随即又像面具般挂上,微微鞠躬后快步离开。
李芝遥的心脏像是被攥住了。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徐汐在暖光下忙碌的身影。她想起徐汐空荡荡的家,那张皱巴巴的便签,和那句带着哭腔的“我只是怕被丢下”。原来她一直在这里,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独自吞咽着生活的粗粝。
一股冲动驱使她想冲进去。但双脚像灌了铅。一个连信息都不敢回的懦夫,有什么立场?她最终只是站在原地,像一个卑鄙的偷窥者,看着徐汐在另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里挣扎,直到雨水浸湿鞋袜。
周末,李芝遥鬼使神差地又去了星辰舞蹈室附近。在对街咖啡馆坐了一下午,舞蹈室大门紧闭。徐汐没有出现。巨大的失落感和自我厌恶几乎将她吞噬。她付了账,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经过一个堆满杂物的巷口时,压抑的啜泣声传来。昏暗光线下,穿着餐厅制服的徐汐蜷缩在废弃纸箱旁,肩膀耸动。
李芝遥的心跳骤停。徐汐已经抬起了头。那张明媚张扬的脸布满泪痕,妆花了,眼神空洞。她看见李芝遥,愣住,随即狼狈地擦脸,试图挤出笑容。
“阿…阿遥?好巧…”声音嘶哑。
“怎么了?”李芝遥声音发紧,脚步靠近。
“没什么,”徐汐别过脸,“被个傻X客人刁难,打翻了一盘意面,扣三天工资。”她试图轻松,眼泪又涌出,“妈的,三天白干了…”
李芝遥胸口堵得难受,默默递过纸巾。徐汐胡乱擦着,越擦越狼狈。
“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徐汐突然抬头,红红的狐狸眼里是前所未有的脆弱和自我怀疑,“跳舞跳不出名堂,学习也就那样,连端盘子都端不好…爸妈为了我那么辛苦,我…”
“不是!”李芝遥脱口而出,声音急切,“你很好!徐汐,你跳舞的时候…像在燃烧生命。”
徐汐怔怔地看着她。李芝遥被自己的直白吓了一跳,尴尬移开视线。
“我…送你回家吧?”她生硬转移话题。
徐汐沉默点头。一路上,气氛沉闷窒息。到了楼下,徐汐掏出钥匙,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要上来坐坐吗?家里…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李芝遥看着徐汐低垂的、沾泪的睫毛,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她点了点头。
徐汐的家比上次更冷更空。茶几上放着几包方便面。徐汐局促:“你坐会儿,我去烧水。”
“不用麻烦。”李芝遥环顾,目光落在沙发角落敞开的旧书包上,几本她借给徐汐的艺术史书籍露了出来。她走过去想整理,指尖却碰到了一个硬皮本子。
不是课本。封面是徐汐用彩色胶带贴出的抽象图案。
李芝遥的心猛地一跳——那是她的素描本!怎么会在这里?她明明锁在书柜里了!
她下意识翻开。映入眼帘的,正是她画了无数遍的、徐汐在水中救她的画面。线条流畅,情感浓烈。后面是徐汐在舞蹈室的姿态:压腿的专注,跳跃的爆发,躺地喘息时起伏的胸口曲线…便利店门口回头时发丝被风吹起的瞬间…
每一页都倾注了她未曾理解的情感和…窥视。
李芝遥脸瞬间失去血色,指尖冰凉。她像被烫到猛地合上本子,心脏狂跳。完了。
“阿遥,水开了,你要不要…”徐汐端着水杯从厨房出来,话戛然而止。目光落在李芝遥手中眼熟的素描本上。
空气凝固。
徐汐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再到缓慢的、冰冷的了悟。她放下水杯,一步步走过来,眼睛死死盯着本子。
“这是什么?”声音很轻,带着危险的平静。
李芝遥张了张嘴,喉咙发干,发不出声。想藏起本子,动作僵硬可笑。
徐汐伸出手,不容置疑地抽走素描本。低头,一页,一页,缓慢翻看。房间里只剩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她越来越重的呼吸。
李芝遥看到徐汐握本子的手指关节泛白,肩膀开始颤抖。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呵…”徐汐发出一声短促、带着浓重鼻音的冷笑。她抬起头,眼眶通红,翻涌着被欺骗的愤怒、被窥视的羞耻,深不见底的受伤。泪水积聚,倔强不落。
“李芝遥,”声音抖得厉害,字字从牙缝挤出,“你把我当什么了?”
“徐汐,我…”李芝遥想解释,想说不是故意,想说那些画只是…只是什么?说不清。
“一个供你观察的标本?一个满足你创作欲的工具?”徐汐的眼泪终于落下,砸在素描本封面,“怪不得…怪不得你对我那么好!怪不得你懂我跳舞的问题!怪不得你愿意听我说那些破事!”
她猛地将素描本摔在地上,本子摊开,露出里面此刻显得无比讽刺的线条。
“原来你一直在旁边看着!看着我出丑!看着我犯傻!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依赖你!然后把这些都画下来!”徐汐声音拔高,充满崩溃的尖利,“看着我爸妈丢下我,看着我打工被欺负,看着我哭…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有灵感?特别能激发你的艺术细胞?!”
“不是这样的!”李芝遥急声反驳,带了哭腔,“徐汐,你听我说…”
“说什么?!”徐汐逼近,泪水混合愤怒,像受伤的小兽,“说你其实很同情我?还是说你觉得我破碎的样子特别‘美’?特别值得画下来?!”
她指着地上摊开的画本,指着那些捕捉她脆弱瞬间的素描:“李芝遥,你真让我恶心!”
“恶心”两个字像淬毒的匕首,扎进李芝遥心脏。她踉跄后退,脸色惨白,所有解释化作冰冷的绝望。徐汐眼中的恨意和鄙夷,是她从未预料到的审判。
房间里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和徐汐压抑的啜泣。李芝遥看着徐汐通红的眼睛和颤抖的身体,巨大的无力感和悔恨几乎将她淹没。她想说“对不起”,想说自己并非有意伤害,想说自己那些混乱的情感…但一切语言在徐汐的愤怒和痛苦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徐汐不再看她,弯腰,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姿态捡起地上摊开的素描本。她紧紧攥着那个本子,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又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几秒。没有回头,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种彻底的心灰意冷:
“李芝遥,别再出现了。我承受不起你的‘灵感’。”
门被用力关上。
“砰——!”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芝遥的心上,也砸碎了她们之间刚刚萌芽、却已布满裂痕的一切。冰冷的房间里,只剩下李芝遥僵立的身影,地上,还残留着几滴未干的泪痕——不知是徐汐的,还是她自己的。那扇紧闭的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