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商女怨 ...
-
烛火明明灭灭,闪了几下,终于还是熄了。
明凰已经坐在窗边这软榻不知几个时辰了。
案上,裴熠的那杯茶盏已然凉透。
她猛地回过神来。
今日,她经历的变化实在是太多了。
先是收到了裴熠的礼物——苏家,虽然这本就是她该有的东西,但若非裴熠,确实不一定拿得到手中。
裴熠说得不假,没有他,她们连京城都进不去。
只是,他这样做,到底意欲何为?
她一直以为他是慕容家那边的人,可他又这样帮着她,似乎其中有着什么隐情。狗东西,她刚才问了,他却不愿意说。
也罢,反正如今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了,总会有知道的那一天。
至于他口中说的,姑姑对他有恩……明凰皱起眉,这位姑姑,自她记事起便嫁去了北朔,实在是没有印象了。
除了每年自北朔传回的家书上知晓只言片语外,她连姑姑的长相都不清楚。
莫非,这是父皇早年间防备外贼,安插在北朔的后备?
既然姑姑如今和裴熠还有往来,那么想必地位是有保障的,可慕容枭和北朔皇帝有勾结,不见得会待见姑姑。
这到底是何故?
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明凰深吸一口气,看来,又回到了在裴府的时候,一切的一切又都指向了一个人——裴熠。
她如今的境地,还是很被动,和笼中鸟没什么两样。
只要裴熠想,她毫无抵抗之力。
算来,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扮好苏墨亭。
其余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菱洲的气候适宜,即使到了深秋,亦别有一番风景。
十里长街外,那排看不到尽头的红花开得仍旧繁茂,听说是四季的花期,果真奇观。
明凰——不,苏墨亭站在其中一株树下,抬手接过那飘飘扬扬落下的花瓣,仍有它飘落在掌心。
“公子,奴才瞧着,您倒是颇为喜欢这花?”
明凰垂眸,盯着那枚似乎一戳便会融化的绒绒的花瓣,勾唇笑了笑。轻声道:“随叔父在海外行商多年,许久未见这家乡之物,自然是欢喜的。”
一旁的小厮“荆霜”亦笑着附和:“公子一大早便拜见了各位叔婶亲缘,难得可以清闲片刻,奴才真为公子高兴。”
立着各种生肖动物的栏杆外,是一眼望不尽的潺潺流水,站在这贯穿整个菱洲的暖江边,连人的心绪都变得松快起来。
明凰倚着栏杆,耳畔是百姓们采买、嬉笑的声音,混着小贩和声音,构成了一支国泰民安的宁神好曲。
不远处,临江仙的歌女那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已然透过窗棂,飘荡到了外头,不一会儿便传过了整条街。
这是苏运洲想的主意,他说在海上航行,如同苏墨亭这样的壮年男子,是该到这些地方逛逛。
一是符合苏墨亭的身份,二是不至于到了京中,被那些官员笑话没见识。
明凰只觉得好笑,那些朝廷命官,表面看上去冠冕堂皇,实际上只要沾上男人二字,都是逃不开温柔乡的。
尤其是这临江仙,菱洲的最顶级的销金窟,权贵子弟附庸风雅之地。据说明凰的曾祖父都来逛过——虽不是什么能考究之事,但路边揽客的小厮就是这样说的。
临江仙的牌匾额外地气派,四层小楼精致却宽阔,矗立在江边,那楼上的丝绸红帘飘啊飘,伴着成团的红花,颇有一番“人间仙境”的意味。
“客官,您几位?”
门口的小厮笑得谄媚,他一眼便看出了这位年轻公子气度不凡,虽年纪轻轻,可就连小厮的穿着都是最昂贵的苏绸,这在当地,都能和苏家比上一比了。
荆霜将那笑得如同花一般的小厮拨开了些,冲他竖了根食指,“我们公子一位,要上好的雅间。”
“得嘞,二位爷,里边请!”
荆霜用一把文扇护着明凰往里走,一进堂内,便是琳琅满目的古董和陈设。中间悬空的地方摆着一个檀木圆台,上头有蒙着脸的艺伎扭动着腰肢,跳着如仙如醉的西域舞。
堂内摆着的桌子都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每座之间隔着点翠屏风,座上的宾客觥筹交错。而最奇的是围着大堂竖立的四扇巨大屏风,那后头摆着人型高的博山炉,炉盖是层峦叠嶂的山形,自那之上源源不断地冒着青白色烟雾,在整个厅堂蔓延开来,一呼一吸之间都是沁人心脾的香味。
整个厅内烟雾缭绕,如梦似幻,真真无愧人间仙境之称。
明凰嗅着这香,似檀香浓郁,却又夹着果香的清新,倒是第一次闻。她寝殿内一向点的是纯正浓郁的木香,是父皇花重金从西南一带运来的珍奇木材所制,却不曾想掺杂果香也别有一番风味。
当了乞丐以后,她才知道光是香料这一旁支,便足足花去了京城十户百姓一年的开销。
从前不知道艰苦,现如今她是不会再用了。
她们二人一进堂内,那名门口的小厮便恭敬退下了,更高级别的小厮和侍女过来引路,带着她们往楼上走。
楼上的回廊曲折,悬空的过道两侧俱有金丝绣成的挂画,出自当地最好的绣娘之手,这是菱洲绣娘的独门绝技,既能看得到外头的江景,又保障了客人的隐私。
和大堂内的喧哗不同,楼上十分雅静,每走几步都候着一位容貌俱佳、端着茶盏的姑娘,低眉顺眼地恭候着。
明凰纵然曾是皇室贵女,从小到大已经对叩拜习以为常了,可还是被这套招数搞得有些不自在。
荆霜见状,出言催促了几句。那两位引客的,腰弯得越发低了,恨不得钻到地里去。
左绕右绕,总算是到了三楼的雅间。
这一层的客人,据说非富即贵。若非常客或是权贵,寻常百姓是上不到这里来的。
好在苏运洲在菱洲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句话便搞定了这里的房间。
只不过,有个人,如何都搞不定。
-
丝竹靡靡,陈酿的酒香和临江仙的奇香混合着,笼罩在屋内。
明凰刚喝了几口清茶,便有人来传话说花魁崔如莺姑娘就要出场了,今日奏的是名曲《商女怨》。
怎么是这首曲子?她微微蹙眉。
她来这里还有一个目的,便是能和崔若莺攀上话。
原因无他,为的就是慕容君烨。
倒不是她对他还有旧情,只是那杂碎曾对崔如莺赞赏有加,多次赞过她写的诗词歌赋。明凰想着,回朝做官,说不定能用得上。
明凰打开那把荆霜递来的文扇,半遮住面容,走到了三楼的栏杆旁,这是临江仙最上等的观景之位,每个雅间的客人到此观赏之时,隔间都有上好的檀木雕花屏隔开。
她轻摇着扇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楼下。
一层又一层轻薄的风雅纱幕被揭开,大厅中央的水榭舞台之上,全场的焦点——崔如莺登场了。
满场的喧嚣骤然停了下来,整个厅内安静下来。
自那水榭的纱幕后,一名女子缓缓走出。
她并未穿着寻常歌姬的张扬艳红,而是一袭月白色广袖罗衣,衣袂之上,银线密密绣着江边芦苇的暗纹,随着莲步轻移,那暗纹似月色下的水波流淌。
一支简单的碧玉簪松松挽住乌发,没有多余的装饰,却显得她越发地清冷、不食人间烟火,肌肤胜雪,眉眼间带着一丝烟雨江南独有的轻愁。
清冷极了,毫无疑问,是当之无愧的花魁美人儿。
她怀抱琵琶,对满堂灼热目光视若无睹,只是微微垂下眼眸,轻柔地对着宾客们行了个礼。
纤纤玉指,轻抚琵琶。
轻灵透骨的琴音袅袅,这是开场惯有的一小段绝艺。
琵琶弦止,她起身再次行礼,接下来的才是今日独有的曲子——《商女怨》
明凰正竖耳聆听,隔壁却传来男子一声不大不小的鸣不平:“蔺公子,这崔姑娘真是好大的架子,连您的面子都不给。”
说罢,那边扔出了个沉甸甸的锦袋。
钱袋呈圆弧状抛出,落到了舞台上,落到了崔如莺脚边。
楼下的宾客皆被这一出惊得一骇,纷纷探头往上看,瞬间便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明凰连忙后退一步,将身子隐在栏杆之后,生怕这场风波不幸波及到自己。
那男人的声音又来了:“崔姑娘秦艺又精进了,在下不才,愿以此白金,求姑娘再奏一曲上月的《凤求凰》,为在下远方的客人助兴!”
慕容峥正斜斜靠坐在椅子上,翘着腿准备听曲儿,被这一出骤然打断,面上顿时浮现出一层阴影。
尹植刚退了半步到栏杆后隐住身子,便冲那无理之人投去一记带着杀意的眼神。
这蠢货,想讨主子欢喜,也得看看用的方法好不好。这一出下来,别说他的小命不保,怕是要连累上一家子人。
舞台上,崔如莺面上表情不变,神色自若,连看都没看那锦袋一眼。纤纤玉指重又搭上琴弦,等候着。
“谢大爷赏!只是如莺姑娘今日已然定了,不奏《凤求凰》,只奏一曲新谱——《商女怨》”
那无理之人还想说两句不好听的,被身边作伴的人连忙扯住了袖子,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氛围不对,揣摩着那位座上宾的脸色,吓得脸都白了半截。
琴声再起,但这一次没有了方才悠扬轻灵,而是压抑、悲凉的曲调,中间一段充满了隐忍的愤恨和绝望,铮铮入耳,颇为昂扬。
一曲终了,堂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慕容峥皱起眉,暗中不满。
明凰手中的文扇微微发着颤,忽地起了层颤栗。
这哪里是商女的闺怨,这分明是亡国之恨。
她忽然想起了那夜惨死的父皇和母后,想起了那场漫天的火光,死死攥紧袖中的手,指尖嵌入带着薄茧的掌心。
崔如莺神色如常,起身行礼,转身缓步下台。
店内的堂倌高声道:“诸位贵客,崔姑娘说,此曲新成、知音难觅,今日她有一问,若有人能答上来,愿私下会面、单独奏琴。”
堂内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觥筹交错。舞台上,重又登上了蒙面的舞女。
明凰提笔,大笔一挥,安静地写下一句话。
“荆霜,替我送去给崔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