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今日良宴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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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二年。雒阳。
秋雨连绵不绝，太傅胡广的府邸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与陈旧书卷的气息。
这位历经安、顺、冲、质、桓、灵六朝的老臣，此刻正卧于病榻之上，面色灰败。
少年甄凤跪坐案前，指尖在焦尾琴上流转，奏着一曲《猗兰操》。
琴声淙淙，如泣如诉，与窗外的雨声交织成一片凄凉的乐章。
"止。"胡广微微抬手，声音嘶哑破碎，"今日就到此罢。"
甄凤连忙止弦，趋前奉上汤药。
老人却摇头推开药碗，目光透过雕花窗棂，望向院中在雨中摇曳的枯荷："昨日夜里，梦见孝桓皇帝召我抚琴...怕是时日无多了。"
"先生定能康复。"甄凤声音哽咽，手中的药碗微微颤抖，"弟子已托人往南阳请张仲景先生，不日便可抵达雒阳..."
胡广苦笑，深陷的眼窝中闪过一丝悲凉："世态炎凉，我一旦失势，那些往日巴结之人避之不及。你一个寒门子弟，又能如何？"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白色的绢帕上染了刺目的血丝，"这琴艺，你要传下去...莫要...莫要让宫商之音绝于世间..."
三日后，胡广病逝。
灵堂冷清得可怕，除却几个故吏门生，往日车马盈门的景象恍如隔世。
甄凤一身缟素，跪守灵前，望着那具漆黑的棺椁，心中涌起滔天巨浪。
夜半时分，雨声渐沥，他突然起身抚琴，弦声凄厉如孤鸿哀鸣。
值夜的老仆看见少年眼中灼人的光，竟不敢近前。
谁也不知道，那夜甄凤在灵前立誓：有朝一日，定要这天下权贵，俯首听琴。
胡广病重期间，他踏遍雒阳权贵之门，却屡屡因出身寒微而被拒之门外。
那些往日对胡广阿谀奉承之人，此刻却冷眼相待。
这份屈辱，如同毒药般侵蚀着他的心灵。
次年春，雒阳城里忽然冒出个琴艺超绝的少年郎。
无论是袁氏府邸的宴饮，还是曹氏别院的诗会，总能见到甄凤的身影。
他总是一袭青衣，携琴而来，一曲既终，翩然而去。
更奇的是，他从不主动求见，总是等权贵们慕名来请。
这其中的门道，唯有他自己知晓——那是通过胡广旧部门生暗中牵线，又刻意保持距离的神秘姿态。
"听说那甄凤的琴艺，竟比宫中乐师还胜三分。"
"可不是，昨日在司空府，一曲《广陵散》让满座公卿落泪。"
流言在雒阳权贵圈中传开，自然也传到了司徒林崇耳中。
这日司徒府宴客，特请甄凤抚琴。
府邸朱门高耸，门前两尊石狮威严矗立。
甄凤抱着焦尾琴，在仆从引导下穿过回廊，心中暗自计量。
宴席设在水阁之中，四面垂纱，可见池中游鱼嬉戏。
席间首座的那个白袍青年，正是司徒长子林玄微。
他年方弱冠，眉目如画，气质清华，已是洛阳有名的才子，与袁绍、曹操等人并称"洛阳八俊"。
甄凤奏的是《鹿鸣》。
指尖流转间，竟将一首宴乐之曲奏出出尘之意。
席间宾客皆沉醉，唯林玄微凝神细听，手中酒盏半举不饮。
曲终时分，他忽然问道："阁下琴声中隐有金戈之音，可是有心事？"
甄凤心中一震，面上却含笑："公子说笑了，不过是助兴之曲。"
宴后，林玄微特意留住甄凤，邀至书房品茗。
书房四壁皆是竹简帛书，案上摊着一卷《乐经》。
"家父素爱琴艺，不知先生可愿常来府中切磋？"
林玄微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深谙此道。
甄凤自是应允。
此后三月，他成了司徒府常客。
这日雨中，二人对坐品茗。
窗外雨打芭蕉，室内茶香氤氲。
林玄微忽然道："先生可知胡太傅？"不待回答，自顾自说下去，"先父曾师从太傅，常说他的《猗兰操》乃千古绝响。可惜太傅去后，再无人能奏。"
甄凤手中茶盏微颤。
他自然知道林崇是胡广门生，这正是他选择林家的原因。
但看林玄微神色坦荡，又不似试探。
"在下曾有幸闻太傅琴音。"甄凤谨慎应答。
林玄微叹息："若是太傅在世，见先生琴艺，定当欣慰。"
就在甄凤渐得林家信任时，雒阳局势悄然生变。
曹节病重，张让与赵忠争权，太学生再度上书请求解除党锢。
林崇作为清流领袖，成为各方拉拢对象。
甄凤周旋其间，凭借琴艺之便，得以听闻许多机密要事。
这日甄凤受邀至袁绍府邸。
袁本初屏退左右，直言不讳："听闻先生深得林司徒信任。若愿为耳目，黄金千两不过举手之间。"
甄凤垂眸："在下不过一琴师..."
袁绍大笑："胡广的关门弟子，岂是寻常琴师？"
他压低声音，"先生莫非不想为太傅讨个公道？当年太傅病重，宫中连个太医都不肯派..."
甄凤指尖掐进掌心。
原来袁绍早知他身份。
沉吟片刻，他轻声道："愿听袁校尉差遣。"
此后半年，甄凤周旋于各大世家之间。
通过林玄微，他得以出入禁中，甚至为天子抚琴。
借机将宫中动向传与袁绍。
这一切，林玄微似乎浑然不觉，待他一如既往真诚。
时常邀他游湖赏雪，论琴品画，甚至将家传的《琴操》孤本借与他抄录。
某日宴饮，林玄微醉后执着他手说："初见时便觉你眼熟...后来才想起，曾在胡太傅府上有过一面之缘。"
甄凤心中警铃大作，却见对方笑意温润："太傅门下无俗士，能得你为友，是我之幸。"
初平元年春，董卓入京。
那日甄凤正在司徒府抚琴，忽闻喧哗之声四起。
林玄微疾步而入，面色凝重："董卓带兵入宫，恐生变故。"他忽然握住甄凤手腕，"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想做什么。但现在不是时机，快从后门走。"
甄凤怔在原地。
原来他早就知道...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问。
林玄微微笑："为我高兴。"
此时，游侠高陵忽然翻墙而入："玄微，董卓要搜捕清流大臣！令尊让我带你们出城！"
他瞥见甄凤，对于这位近来风头正劲的琴师，他也早有耳闻。
高陵看了他两眼，回头同林玄微确认："一定要带他？"
林玄微点头。
高陵于是不再说什么。
三人趁夜出城，往北邙山而去。
山中小筑里，林玄微道破真相：原来他早知甄凤身份，也知他与袁绍往来。甚至暗中多次为他遮掩。
"那你为何..."
"那日灵堂外，我听见了《猗兰操》。"林玄微目光澄澈，"那夜，我就在门外。琴音里的心事，做不得假。"
甄凤叹息，原来早在那时，他们就已经通过琴声相知。
董卓废立，袁绍出逃。
甄凤与林玄微隐居北邙，看似不问世事。
但每当夜深人静，甄凤总会取出胡广留下的琴谱，眼中燃着幽火。
林玄微则在一旁默默研墨，起风时为他披上衣衫。
某日高陵来访，带来雒阳消息。
见甄凤正翻阅各地情报，忍不住劝林玄微："他这个样子，你将来要怎么办呢？"
林玄微怆然长叹："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不管他想做什么，我陪着他就是了。"
高陵摇头："你明知他只是在利用你报复那些权贵。"
"那又如何？"林玄微望向窗外练琴的甄凤，"他高兴，我就高兴。"
初平三年元月，甄凤终于等到机会。
王允设宴诛董，需要有人传递消息。
他主动请缨，凭借出入宫禁的便利，成功联络上吕布。
行动前夜，林玄微为他整理衣冠："此去艰险。"
甄凤轻笑："等了这么多年，总算能告慰老师在天之灵。"
林玄微凝视他，"事成之后，你可愿真正为自己活一次？"
或者…为我活一次…
甄凤怔忡间，已被拥入怀抱。
拥抱很轻，带着暖意。
次日，董卓伏诛。
当欢呼声响彻长安城时，甄凤站在城楼上，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雨夜，胡广握着他的手说："琴为心声，莫要让恨意蚀了本心。"
他回头，看见林玄微踏着夕阳走来，手中捧着那具焦尾琴。
琴声起时，一群白鸽掠过城头，羽翼染金。
乱世尚未终结，但总有一些东西，比恨更长久。
此后，甄凤与林玄微游历四方，以琴会友。
有人说在江东听过他们合奏《凤求凰》，也有人在蜀中见过他们教授琴艺。
乱世之中，他们始终相伴。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今日良宴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