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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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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白锦然一直都觉得,自己要靠着回忆度过余生,所以与荆凯之间发生过的许多事,似乎都已经跳脱了岁月的限制,一直鲜活地存在于他的脑海中,无法褪色。
分开的这几年,被想念折磨得难以忍受的无数个日子里,他也曾对于他们的结局有过无数种设想。
林林总总算下来,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无非就是荆凯在没有了他的影响以后,喜欢上一个与他合适的女孩,重新回到正轨。
于是皆大欢喜。
而白锦然现在,勉强也能拥有一个结婚之后,渐渐在原本的家里边缘化的结局。
其实已经比他原以为的孤独终老要好上许多。
可是那个临别前的吻,偏偏又让白锦然好容易沉寂一些的心重新激荡起来。
荆凯向来是个随性的人,不然也不会看到白锦然哭就把已经提上日程的恋爱计划取消,更不会在好奇接吻是什么滋味的时候,直接就近原则找上白锦然。
所以,这一次这个吻,说不定也只是他还没有踏上正确道路前的再一次临时起意。
白锦然想,如果聪明一点,自己就应该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样才不必再从头体验一次这几年强迫自己放下的艰辛。
可人往往会心存侥幸。
十七八岁的时候,这种侥幸让他捂着耳朵闭着眼,自顾自地与荆凯纠缠不清,此时此刻,这种侥幸又令他忍不住想,或许当初荆凯会跟自己纠缠不清也不只是因为年少冲动,一时迷惑。
只是这样又如何呢?
问题的重点从来都不在这里,而是——
这样他就能理所当然地把爸妈的儿子拐走吗?
在这个家里,他备受疼爱,养父母也从来没有给过他寄人篱下的窘迫,也正是因为这样,白锦然反而被内心的枷锁桎梏得更为牢固。
他的亲生父亲是个英雄,他不能给他丢脸。
他的养父母善良慈爱,他不能令他们伤心。
夜色再漫长,总也有天亮的时候。
白锦然去值班的路上,周月在家庭群里发了一条信息:“荆凯连夜回去也不说一声?!不是还有一顿大餐没请我吗?!(鄙视鄙视鄙视)”
他的心在看见这句话的同时,好像被什么狠狠捶了一记。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这辗转反侧整整一夜的卑鄙之处。
荆凯那个仿佛压抑许久的吻,还有临走前那模棱两可的话,让白锦然下意识地以为,他会做些什么。
这一整夜他紧张非常,似乎都在等着有什么事发生。
从以前到现在,白锦然一直可耻地逃避,又隐隐地期待着。
逃避让自己成为那个打破平衡的人,又期待着荆凯能包容他的软弱,冲锋在前。
如果荆凯真的喜欢上他这样自私又卑鄙的人,未免也太惨了些。
还好他没有。
还连夜离开了。
“小白,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一起值班的搭档看到他第一眼便惊呼。
白锦然勉强自己对他笑笑:“昨晚又没睡好……没什么。”
年已经过去了,重逢也过去了。
一切都应该,再回到正轨。
仅此而已。
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在自我发觉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得不随着荆凯的离开而消散。
让人来不及悲伤。
可这一天值班,白锦然也确实都不在状态,被搭档提醒了好几次。
好在这一天出警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搭档一个人就应付得差不多,他只需要跟在旁边当个背景。
深夜彻底清闲下来,对方还是忍不住打趣:“你不是才刚刚相亲吗,怎么搞得像已经失恋了似的?相亲遇见初恋,直接被甩?”
白锦然:“……”
虽不中,亦不远矣。
他还没想好要找什么借口推脱,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
周月打过来的。
白锦然特意看了眼时间,凌晨2:23。
这个点,她怎么会打给他。
心头倏地升起一阵浓烈的不安,白锦然接起电话,周月那特意压低了的声音里带着些急促与哽咽:“然哥,你快点回来吧,不然荆凯要被你爸打死了。”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正在喝茶的搭档吃惊地看着他:“怎么了?”
白锦然来不及解释:“你给小林打电话,让他帮我值剩下的班,我下次补他。”
“唉,不是,唉——”
白锦然跑了两步,又回头抓过了他桌上的钥匙:“车借我开。”
“什么事……你开车别太急!”
搭档担忧的声音被他远远抛在身后,这一路,白锦然的思绪混乱,反而不知应该想些什么。
最后只剩下担心。
他们三家,爸爸的脾气最为古板暴躁,小时候哪怕有妈挡着,荆凯淘起来也没少挨打,现在妈不在了,他那脾气一上头,恐怕根本没人按得住。
一路疾驰。
真到了家门口,白锦然的脚步反而变得沉重起来。
周月大概是打完电话后就一直在门口等着,这边电梯声刚响,她已经拉开门出来接人,看样子刚刚哭过,眼睛都还肿着。
白锦然安慰地揉了下她的脑袋,却没心思再多说什么,直接越过她朝屋内走去。
大半夜的,大家居然都在,看见他回来,一齐扭过身来,包括跪在白家父母遗像前的荆凯。
荆凯裸着的上半身已经伤痕累累,可看到白锦然的一瞬间,他还是首先皱起了眉,眼神凌厉:“谁叫他回来的?”
周月赶忙缩在了白锦然身后。
从小就是,虽然周月脾气上来了敢拎着板砖追荆凯,但那也是因为荆凯知道让着她。荆凯一旦严肃起来,她也怕。
看她这表现,荆凯顿时明白怎么回事,只是木已成舟,也只能无奈地瞪她一眼。
“你还敢瞪人,你还敢——”爸爸怒吼一句,但不知道已经发了多久的火,明显已经没什么力气,说到一半就忍不住咳了起来。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周阳赶忙给他顺了顺气,顺便把他手里的皮带卸了下去:“荆伯伯,您还是先坐吧。”
白锦然张了张口,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心头的鼓噪却又仿佛在告诉他,此刻再问什么都是多余的。
爸爸的目光再次转向他:“正好,小然也回来了,小然你说,这都是这混小子在胡闹对吧?小然,你向来最听话,他胡闹恐怕你以前也不敢说,现在爸爸跟干爸干妈给你做主,他怎么欺负你了,你就直说!”
“爸!我说了,有什么都冲我来!不要总是用他听话这句话来绑架他——”
“你闭嘴!”爸爸厉声喝断荆凯的话,“你别喊我爸,我没你这种儿子!”
干妈戳了戳干爸,干爸也赶忙劝解:“老荆,现在小然也回来了,不如让荆凯先起来……”
“起来?他还想起来?”爸爸反而被激起了火气,手又把一旁的皮带摸了起来,抬手又想打。
“荆伯伯——”
“老荆——”
“爸——”白锦然头脑一热,三步并作两步,挡在荆凯身前。
爸爸扬起皮带的动作堪堪收住,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还在地上跪着的荆凯:“都这样了,小然这当哥哥的还护着你,你,你——真是恬不知耻。”
“爸,求您别说的了。”白锦然低下头。
爸爸愣了下。
他闭上眼,拳头攥了又攥,心脏狂跳得不成样子。
突然,白锦然垂着的拳头被一只温暖的大掌握住,它缓缓拨开他快嵌进肉里的指甲,与他的手指紧紧相扣在了一起。
意识到那是谁的手,白锦然忍不住浑身一颤,朝着身后的荆凯看去。
他虽然跪着,脸色也有些苍白,但还是一脸沉稳的模样,沉声道:“别怕,有我。”
爸爸怒吼:“荆凯!”
白锦然与荆凯相握的那只手倏地收紧,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对着爸爸。
他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他。
荆凯一身狼狈,作为行刑者的他却也好不到哪儿去,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乱糟糟贴在头皮上,皱纹比平时显得更深了些,一双跟荆凯相似但明显已经开始变得浑浊的眼睛也熬得通红。
此刻,那双通红的眼直视着白锦然,其中满是震惊。
他并不是用“听话”这两个字在绑架他。
这么多年,他是真的以为小然是个听话的孩子。
不管白锦然跟荆凯之间发生过什么,他都会反射性地以为,一切都是荆凯的错。
不像妈妈。
以往爸爸工作忙,家中的大小事其实大多都是妈妈打理,白锦然跟荆凯的学习生活也都是她操持。
她对两个孩子的了解,当然也比爸爸更深刻。
小时候白锦然的性格极其内向,尽管只是内向,还是被调皮的同学叫过“娘娘腔”这种词。
妈妈知道这件事是因为荆凯揍了他们,被叫了家长。
那次她难得没有因为荆凯爱动手拧他耳朵,而是当着一整个办公室里的老师家长学生面跟白锦然说:“咱们不爱说话就不说话,总比这些小崽子一张嘴就攻击别人要强得多。娘就是妈,咱们家里你三个妈,各个都是好样的,你不管像你哪个妈,都不是丢人的事。他们用自己妈妈的称呼来骂人,也没有个老爷们儿样!不用怕他们,你不爱打架,就让你弟帮你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其实妈妈很在意白锦然性格的培养。刚开始看到荆凯带他锻炼身体,她还很开心。
只是后来想想,在青春期到来之后,对于荆凯对他偶尔有些没分寸的搂搂抱抱,她也露出过些许担忧之色。
只是那时的白锦然心思也还单纯,并没有放在心上。
所以那日,她在医院醒来,什么都没问,基本就已经明白了白锦然跟荆凯到底是什么情况。
晕倒,住院,一片混乱之中被查出来恶性肿瘤……
家里所有人都以为妈妈当时的沉默只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只有白锦然明白,哪怕她自己头顶上高高悬着死神的镰刀,确认儿子跟男生在一起这种事,都会令她担忧不已。
更何况那个男生还是她视如己出的养子。
白锦然的愧疚因为她的病情,也无法控制地升腾了十倍百倍。
趁着病房里只有他俩的时候,白锦然当时也是这样,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床前。
妈妈闭着眼,眼泪却止不住。
良久,才把头转到一旁,低低地道:“这是他们老荆家欠你的,别说赔你个儿子,就是命都赔你也是应该的。”
这一句话,仿佛一记闷锤,重重地击在白锦然的心上。
他后来很多次都在想,如果妈妈当时甩自己一耳光,让他滚,让他离荆凯远一点,他大概心里都能好受很多。
可她偏偏没有。
白锦然当时还不满二十岁,刚刚升上大二,对很多人来说,大概还是不必太懂事的年纪……但这种仿佛挟恩图报的场面还是令他羞耻到了极点。
因为她不会拒绝,所以他连出口争取的资格都没有。
“您刚刚生病,我……不想再让小凯难过,等他参加完高考,我会跟他说清楚。”
然而妈妈没有等到那一天,荆凯高考前两个月,她就永远离开了他们。
在她临走前,白锦然像她在我亲生父母病床前那样,握着她的手承诺:“答应您的我会做到。”
她忧伤地看着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
而那一次相握,在白锦然心里,就像是一个悄无声息的盟约。
那年高考过后,不管荆凯怎么求着他继续,白锦然都忍痛没有再回头。
他以为痛苦终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退,可并没有。
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每一次荆凯爱上别人的想象,哪怕仅仅是每一次只缺少了荆凯的家人聚餐,都会令他痛苦不堪。
这世上所有的事都会令人习惯,唯有痛苦不会。他常常想爱上自己的弟弟一定是犯了十恶不赦的罪吧,才会总在承受这样仿佛情绪凌迟一样的处罚。
这几百上千个日日夜夜,白锦然一边心疼害怕荆凯同自己一样,一边又怕他对自己确实只是一时迷惑,对他所有的特殊感情都已经随着分开淡去。
此时此刻,与满身伤痕累累的荆凯十指相扣着,白锦然心头居然升起一种病态的满足,像怪兽一样,大口吞噬着他累积了许多日夜的恐慌。
很多事情大概都是这样,在崩溃的边缘岌岌可危地撑着,如果不动声色,也可以撑很久,可一旦开了口泄了劲儿,就再也没办法回到当初。
前后不过片刻,白锦然几乎已经很难想象,究竟是怎样才能在那样无边无际的痛楚中捱到现在。
从小到大的教育都在告诉他,君子重约,人不能出尔反尔,尤其是对一个已经离世的长辈。
可人如果太痛苦,是很难一直做君子的。
“爸,对不起。”白锦然终于开口,嗓子干涩得不成样子。
爸爸还有些难以置信:“小然,你……你是不是为了护着他?你可别糊涂!”
他摇摇头,视线不知不觉间已经模糊:“爸,你要打就打我吧,一切都是我先开始的,是我先喜欢小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