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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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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锦然听话并不是从父母离世后才开始的。
从记事起,他印象中的自己就不怎么爱惹事,安静玩玩具,安静看电视,安静写作业……就连哭都不怎么出声,只是默默流眼泪。
干妈——当时白锦然还称她为静姨,静姨跟君姨整天挂在嘴边的就是羡慕他妈生了个这么乖的儿子,聪明懂事又有礼貌。
现在想来,那时的白锦然对于荆凯来说,大概就是那种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小孩。
荆凯那时淘得厉害,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整天因为破坏公物,调皮多动之类的事情被叫家长。
荆伯伯跟君姨那句“你能不能学学你小然哥哥”恐怕已经让他听得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所以小时候荆凯特别讨厌白锦然,见面不爱搭理他不说,还会背着大人偷偷对他扮鬼脸。
有次被他爸踹狠了,荆凯还红着眼对想要安慰他的白锦然吼:“离我远点!看见你就烦!”
白锦然当时就知道,肯定是荆伯伯又拿荆凯的调皮跟自己的文静作做对比了。
而他无能为力,只能听话地离对方远一些。
于是,尽管白锦然比荆凯大两岁,他对他还是有些无法掩饰的惧怕。当时他们三家人好得跟一家人似的,就连周月发起脾气来都敢拿着板砖追着荆凯揍,就只有白锦然总是忍不住躲他远远的。
白锦然爸妈离开那年,他已经10岁。
虽然当时的他大多数都在为了父母的事悲伤,但也还记得,当他被带进荆家时,他跟荆凯大概已经两三年没有好好说过话。
搬进荆家那天,君姨严肃地嘱咐荆凯以后要好好照顾他,他第一次没有对白锦然摆脸色,而是站在那里望着他,一脸的慌张。
可白锦然对他的惧怕并没有消除。
白锦然性子本来就安静,在经历过变故之后,话就更少了。
荆凯虽然淘,但只是个难管的刺儿头,并不是话多那种类型。所以,尽管已经住在同一屋檐下,但不同年级的他们却很少能搭上话。
就连走在上学路上,都是一前一后,隔着长长一段距离。
周月一会儿跟着白锦然,一会儿又快跑一阵跟上荆凯,脑袋上的麻花辫跟着她蹦蹦跶跶的步伐一起颤来颤去。追不上荆凯的脚步了,就再停下来等后面那个,还会在等待的途中认真准备一个笑话逗他笑。
白锦然想家里的孩子肯定都接到了哄他开心的政治任务,阳哥跟月月都践行得很彻底,只有荆凯,做到不像以前那样看到他皱眉就已经很隐忍了,他也因此而偷偷庆幸过。
毕竟允许一个讨厌的人住在家里,分去父母宠爱,尚且年幼的荆凯已经足够善良。
这种认知结束于一个中午。
其实做为烈士的孩子,老师跟大多数同学不管是出于同情也好,尊敬也罢,对白锦然都比从前更好,但总是有那么一两个心智发育还不健全的孩子,拿这种事作为攻击他的理由。
那天中午,在上学的路上,班里一个常常对白锦然阴阳怪气的高个子男孩对着另一个男生大声介绍:“就是他,我们班那个没人要的,他爸妈都死了,亲戚也没人要他。”
“老师还让我们照顾他,笑死了。”
爸爸牺牲拿到的抚恤金,在荆伯伯跟周叔叔的奔波之下,被单位暂时监管了起来,说是等成年后才会给他。
而白锦然当时距离成年还有很多年。他父母亲缘都浅,四位老人都先他们去了,也没有亲兄弟姐妹,再远一些的亲戚自然不想带一个累赘在身边。
尽管一直想要忽略,白锦然还是免不了在这偶尔的闲言碎语下想,他确实是因为没人要,才不得不住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荆伯伯家里。
那时的白锦然还没有练就消化这种情绪的能力,只紧紧握着书包带,低头不语。
其实在荆伯伯教训荆凯的同时,白爸爸还活着的时候,也不止一次告诉他,男孩子太软弱了不好,性格要强硬一点,才不会被人欺负。
他会在执行任务回来带着白锦然扎马步,练军体拳,想把他锻炼得更像个男孩。
可是他的时间太少了,还没能将儿子教会,就已经离开。
性格本就软弱的白锦然面对这样明显的恶意,第一反应常常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反而是当时走在他身边的周月,上去给了比她高老大一截儿的男孩子一脚。
她跟荆凯同岁,性格虽然咋呼了些,但身形却娇小,这一脚除了惹怒对方,并起不到震慑的作用,眼看着那男生举手想打,白锦然赶忙将她拉在身后护了起来。谁知道同样还没开始拔高个子的荆凯这时已经从前方冲了回来,跳起来狠狠一脚踹到了对方的胸口。
他当时还不满9岁,骨子里却带着一股狠戾劲儿,那男生被他一脚踹翻在地,就再也没有了翻身的余地。
荆凯骑在他胸口,一拳接一拳地砸过去,疯到白锦然跟月月都拉不开,直到有大人路过,把他按住。
那件事最后怎么解决的,白锦然已经不太记得。
因为那天他被荆凯的凶狠吓到了,哭着回的家,然后发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烧。
最后清醒的时候,荆凯还在一旁受罚,他恐慌地想,这次确实是因为我,他肯定又要更讨厌我了。
谁知道,荆凯居然罚着跪就蹭到白锦然床前,别别扭扭地跟他说:“以后我不在你面前打人了,你别哭,别生病。”
白锦然受宠若惊。
他小时候身体也不太好,一哭就容易发烧,这次又受了惊吓,病来得比往常都凶猛,想必是把荆凯吓到了。
病好之后,上学路上荆凯不再跟他一前一后的走,而是紧跟在他身旁,听周月讲在各处搜罗的笑话。
可是有他在身边,白锦然常常有种想笑也不敢笑的胆怯。
放学后,荆凯也会直接冲到白锦然教室门口等他。
八九岁那么一点小个子,也不知道威慑力怎么那么大,不只是之前被他打的那个男生,就连其他几个都不敢再对白锦然怎样。
白锦然尽管仍有些怕他,也还是会为了他的存在而安心。
虽然荆凯确实没有再在白锦然面前打过架,但刺儿头的特性并没有因此改变,没过几天,就又因为什么事儿被爸爸抽了一顿。
就他那性子,被抽再狠也不可能认错,就连罚跪都是梗着脖子的。
那时的白锦然也说不上自己当时心头涌起的是什么情绪,等现在再回头想想,或许是对荆凯的心疼吧。总之,当时的他不敢劝爸爸,也不敢招惹荆凯,就只躲在房间里,忍不住默默流眼泪。
夜里又成功发烧了。
全家一致认为肯定又是被荆凯吓的。
从那开始,荆凯变得听话了。
不是听爸妈的,而是听白锦然的。
在爸妈面前他顶嘴还是一流的,但只要白锦然眼眶一红,他就立即卡了壳,只能投降。
妈也因此抓住了教育他的最佳方法,私底下串通白锦然改掉了他许多坏毛病,他明明看得出来,却无可奈何。
等到初中的时候,荆凯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名五讲四美的好少年。
彼时的白锦然已经上了高中,在被荆凯强行的拉练下,身体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羸弱,要面子的青春期更不可能再动不动就流眼泪,可荆凯还是很怕他生病似的,只要他一沉默下来,就习惯性地乖乖听话。
干妈向来口无遮拦,还曾经跟妈调侃,如果锦然是个女孩子,还真像是个养在家里的童养媳,而荆凯这种刺儿头,从小就是妻管严。
初中的放学时间比高中早一些,荆凯每天还会骑着自行车绕路来高中的篮球场,一边打篮球一边等白锦然。
他的个子一个暑假就窜了一大截儿,高大帅气的模样,看上去跟高中生也没什么不同。
有一天,白锦然还没走到篮球场,就看到他那群球友围着他跟一个女生调侃。
那女生很漂亮,与他站在一起的画面青春到刺眼。
她被调侃得红了脸,塞给他一只粉红色的信封就跑走了。
“行啊你荆凯,整天收情书收到手软了吧。”
“你还真别说,这个跟以前那些能一样吗?陈乔溪,高一最漂亮那个。”
“怎么样?谈谈试试?”离他最近的男生撞了撞他的肩膀。
荆凯背对着白锦然,令白锦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想来应该是笑着的:“就那样吧……”
一群人都“吁”了起来。
“那下次见到陈乔溪是不是能直接喊嫂子了?”
“嫂子好——”一群人转过身来,对着陈乔溪离开的方向大喊。
很是青春的画面,单纯而美好。
随着他们转过身来的荆凯这才看到白锦然,把手里的篮球随手一丢,情书塞到口袋里,便笑着朝他跑来。
白锦然那时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家人之外,是会有另一个与荆凯更加亲密的人,走入他们的人生的。
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
他居然会嫉妒那个被所有人觉得与荆凯般配的女孩。
那晚白锦然久违地哭了。
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因为害怕。
才十几岁的他从来没有见过与他一样的人。
他竟然喜欢上一个男生,那个男生严格来说,还是他名义上的弟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恐惧太深,身体早就强健许多的白锦然,那晚居然又像小时候那样发起了烧。
那时荆凯偶尔会粘着他睡,也许是那一封情书与即将到来的恋情令他兴奋到睡不着,都已经后半夜,他又溜进了白锦然房间。
当时的白锦然被烧得迷迷糊糊的,也没了掩饰自己情绪的能力,手脚并用地将他往床底下踹。
他很久不发烧,突然病一次也把荆凯吓到了,根本顾不得他的推拒,最后还为了方便问话,直接将他压在床上。
“怎么哭成这样?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嗯?”
白锦然当时太年轻,又一直被荆凯哄着让着,再加上发着烧,就那么丝毫不顾身为兄长的体面,无理取闹起来:“不要你管!”
“那你想要谁管?”荆凯脸色难看。
“谁都行,反正不是你。”白锦然还在挣扎。
荆凯更用力地将他钳制住:“我就要管!”
“你去管那个陈乔溪啊!管我干嘛!”脑袋发昏的白锦然就这么轻飘飘地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后来每次回忆起来,白锦然都觉得这一刻是让他脚趾扣地的几大人生尴尬名场面之一。
荆凯听完果然愣住了,白锦然趁机将他推到一旁,羞愧地将脸埋进了枕头。
那天的最后以荆凯强硬地喂他吃了退烧药而告终。
第二天,白锦然就在他房间的垃圾桶里看到了那封被荆凯撕碎的粉色情书,默默提醒着他前一晚到底干了什么蠢事。
因为这回事,他俩之间的氛围奇怪了许多天。
虽然荆凯天天来接白锦然放学,但一路上他们却只剩沉默。哪怕在家人面前,视线一旦接触也会忙不迭地躲开。
那时的白锦然也刚发觉自己的性向,本就害怕,这么一来,更怕在荆凯眼中的自己变得不堪。
正在他考虑怎样跟爸妈提住校,借此疏远对方的时候,收情书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同样是在放学路上,荆凯的眼前。
那晚,荆凯又一次溜到了他房间里,不由分说地把那封情书没收了过去,仔细阅读之后,撕得比上次那封还碎。
“我谈恋爱你就哭,那你自己也不准谈,听到没?”他凶巴巴的。
“我都说了,我那天哭不是因为你谈恋爱……”
更多的是对自己性向的恐惧。
荆凯根本不听他解释,直接像以往那样,爬上了他的床。
可当时的白锦然跟以往已经大不相同。
他浑身僵硬,荆凯却毫不避讳,巴着他沉沉睡去。
白锦然隐隐觉得这样不太对,但又贪恋着他的亲近,于是稀里糊涂地,什么都不肯深思,就这样得过且过。
后来,荆凯也上了高中,大他们好几岁的阳哥已经开始带女朋友回家。
某一晚,下自习回来的他们不小心撞到楼底下偷偷拥吻的两人,他们心中一直被压抑着的什么似乎被悄悄冲开了。
夜里,荆凯溜进白锦然房间,在他身旁翻来覆去。
最后,在黑暗中紧盯着他问:“你说接吻什么感觉?”
白锦然大气都不敢出。
“你不许我跟别人谈……那我……可要亲你了。”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荆凯,在那一瞬间声音里似乎也带了些刻意的诱惑,等白锦然反应过来,他们的唇已经紧紧贴在一起。
从那天开始,荆凯对亲他这件事好像上了瘾,几乎每晚都要偷偷溜进他房间。
理智告诉白锦然,这么下去迟早要出事,虚长的那两岁也让他在每次被按住时都免不了要欲盖弥彰地挣扎一番,可他自己也明白,这微弱的挣扎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
这件事,不只是荆凯上瘾。
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从生涩地唇瓣相贴,到熟练的唇舌纠缠,似乎全都无师自通。
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亲得多了,免不了也会唤醒一些别的东西。
在不知道多少次按下荆凯向自己裤子里探去的手之后,理智终于让白锦然对他强硬地下了限令。
“我现在高三,学习本来就很累了,你不能老是过来找我睡。”
“……那我隔一天来一次。”
“一周。”
“三天。”
“那一个月。”
“……一周就一周。”
这样的后果就是,每周的那一天荆凯的吻总是来得气势汹汹,常常衣服都被他褪一半了白锦然才能反应过来。
但他始终很坚持地没有跟荆凯更进一步。
可能白锦然还是下意识地觉得,荆凯之所以会跟他发展成当时那种情况,是因为那晚看到他哭,害怕他生病,是因为习惯哄着他或者……因为好奇。
与荆凯发展成如今暧昧不明的关系,已经是白锦然对自己龌龊心思的最大让步。
没有实质性的进展,那荆凯在真正成熟之后,明白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时,后悔也来得及。
白锦然一边逃避着现实,一边像没有明天一般,享受着荆凯带给自己的悸动。
那大概是他这一生最幸福的两年。
哪怕是在白锦然去了警校之后,他们两人也像是互相惦念的异地恋人,想尽办法传递着对彼此的在意。
荆凯高中课业逐渐繁忙,手机只在周末能拿到手,而白锦然住在宿舍,作息时间也严格,一周中那唯一能通话的一天,荆凯就看完白锦然一整个星期零零散散的留言,然后两个人开着不方便聊天的视频,脸对着脸傻笑。
荆凯学习很累,白锦然训练也很累,两个人笑不了多久,也就各自睡着了。
然而那时的幸福,就连白锦然如今想起,都难免心生激荡。
过度的幸福会令人忘记恐惧,从而忘形。
那时的他就是这样。
荆凯即将升入高三的那个暑假,久别重逢之下,白锦然也忍不住默许了他的更多亲近。
荆凯高三放假的那十几天,就连学习都是在白锦然房间里的,学累了就要巴过来,对着他又揉又亲。
还美其名曰缓解学习压力。
越来越忘形的他们甚至有时都忽略了卧室门都没有关紧。
那天,正被荆凯吻得昏头转向的白锦然余光看到门口有人影闪过,慌忙将他推开。
还来不及解释什么,就听见客厅里一声巨响。
他们同时冲出去,看到妈妈晕倒在地。
妈妈晕倒的地方离白锦然房间有些距离,所以荆凯并不知道,她是在看到了什么之后,慌张逃离之时,太着急才昏过去的。
生活没有那么狗血,妈妈并不是因为撞到他们的事而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但那次晕倒,却让她检查出了身体其他的病症。
肝癌晚期。
那时起,白锦然就知道,他这自私的,仿佛偷来的幸福,已经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