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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

  •   第二天一早,我和鲍嘉去城外给关老将军与关山雁送别。

      马车消失在了官道的尽头,卷起的尘土在冬日干冷的空气里慢悠悠地沉降,像极了我此刻消沉的心情。

      我站在原地,官袍的下摆被风吹得扑簌作响,心里头空落落的,仿佛刚才被那辆远去的马车一并掏空了。

      最后映入我眼帘的,是车窗帘子被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悄悄掀开一角。

      关山雁的脸庞在那一方小小的窗口后一闪而过,目光与我撞了个正着。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被猫挠过的丝线,有离愁,有别绪,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欲说还休的依赖。

      我心头猛地一抽,几乎是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扯出了一个自以为能安抚人心的笑容。笑完之后才觉得脸颊发僵,也不知道她瞧见我那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没有。

      “走吧。”我吐出一口浊气,转身对鲍嘉说,声音干巴巴的。

      回城的路上,我一言不发。鲍嘉也识趣地闭着嘴,只偶尔用眼角余光觑着我的脸色。

      此时我的心里头却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叉着腰骂我:“祁鹤轩你醒醒吧!人家爹都来了,带回自己家养着,比你这儿安全一百倍,你不是早就决定斩断情丝吗?都好好执行两个月了,这会子又在这儿演什么苦情戏呢?”

      另一个则委委屈屈地转着圈:“可我就是担心嘛……也不知道江州那么远,路上颠不颠,她身子吃不吃得消……”

      两种念头搅得我太阳穴突突地跳。

      索性不想了,决定去京郊别院找我娘。经历了这么一遭惊心动魄,我需要一点属于“祁鹤轩”这个身份的、纯粹的温暖和安抚。

      或许吃一口她亲手做的热汤饼,听她絮叨几句家常,就能把心里那点不合时宜的妄念压回去。

      马车在别院门口停稳。我掀帘下车,整了整衣冠,努力把脸上的疲惫和怅然收拾干净,换上一副“儿子下班回来了”的平常表情,抬脚走了进去。

      院子里,我娘正拿着个小笤帚,慢悠悠地扫着石阶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

      我那句“娘,我来了”还没溜出喉咙,就硬生生卡在了半道。

      因为我娘看我的眼神,不是往常的慈和关切,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沉沉的失望,甚至带着点凌厉的怒气。

      “送完人回来了?”

      (咽了口口水)“……回来了。”

      她手里的小笤帚“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跪下!”

      两个字,又冷又硬,像两枚锥子,直直朝我钉过来。

      我整个人都懵了,下意识地反问:“……啊?”

      “我让你跪下!”我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这人吧,有时候是有点怂,尤其是对我真心在意的人。当下脑子还没转过弯,膝盖却已经先一步软了,“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的石阶前。

      幸亏今儿穿得厚,不然膝盖非得硌青了不可。

      “娘?您这是……”我仰起头,又是委屈又是不解。我这刚送走“心上人”(自封的),身心俱疲,回来寻求母爱温暖,怎么迎接我的是三堂会审的架势?

      我娘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她指着我,手指头都在发颤:

      “祁鹤轩。你真是越大越糊涂了!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知所措:“我……我做什么了?”

      我最近除了兢兢业业上班,偷偷摸摸送温暖,好像没干啥天怒人怨的事啊?

      “你还敢问!”我娘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以为你娘我老眼昏花,什么都看不出来吗?我是不是早就说过你对阿雁那孩子的那点心思,全都写在你脸上了!”

      我脸颊一热,下意识想辩解:“我没有,至少这段时间我就是看她可怜,帮一把……”

      “帮?有你这般帮法的?”我娘打断我,语气又急又厉,“之前好好跟你说你不听,人家堂堂镇国将军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你一个未婚的外男,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人家跟前凑,变着法儿地送东西,甚至不惜搅和进人家的家事里,昨天更是撺掇着关老将军直接上门抢人!祁鹤轩,你这叫越界!这叫授人以柄!这叫不知轻重!”

      她的话像一连串响亮的耳光,抽得我耳根嗡嗡作响。

      “你若真是心里有她,铁了心要和她在一起,那你就拿出点样子来!想办法,等你位高权重了,或者等哪日她得了自由身,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过门!可你能吗?你现在不能!你根本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决心去撼动秦景臣!那你现在这般纠缠不清,是为何?是嫌她名声太好?是嫌你自个儿树敌不够多?!”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更别提你这边还在跟程家议着亲事!程家姑娘哪点不好?家世清白,人品端方,知书达理,哪一点配不上你?你这边相看着一个,心里头又惦记着另一个有夫之妇!祁鹤轩,你这叫什么事?!传出去,我们祁家娘俩本来就没多少的脸面更是一点都没有了。你自己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我刚还想辩驳两句,但我娘的话,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戳心窝子。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我那些自以为是的“深情”和“帮助”剖开,露出内里混乱不堪、自私怯懦的本质。

      我原本心底那点委屈和不忿,被她这番疾言厉色的训斥彻底打散了。冷汗顺着我的脊梁骨往下淌。

      是了……我还是不够死心……一直沉浸在自己的“默默付出”的感动里,光想着“对她好”,却忘了这“好”的背后,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看着我逐渐变得惨白的脸色和低下去的头,我娘的口气终于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轩儿,听娘一句劝。到此为止,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关老将军既然来了,往后阿雁的事,自有她爹爹心疼,轮不到你再插手。等日后若她还能回到东京,自有我这个长辈来照拂她。而你——”

      她加重了语气:“你如今最该做的,就是收收心,和程家姑娘好好相处,早日成家立业,过你自己安稳顺遂的日子。那才是你的正道!明白吗?”

      我跪在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阶的缝隙,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确实可以。”系统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脑海里响起,冷静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数据监测显示,自关山雁离开将军府起,目标人物秦景臣的情感波动值呈显著上升趋势,尤其是‘失落’与‘占有欲’指标。物理距离的拉开,客观上有利于刺激官配情感线的正向发展。”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疲惫的妥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儿子明白。”

      我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弯腰将我扶起来,替我拍去膝盖上的尘土,眼神恢复了以往的慈爱:“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快起来,地上凉。”

      //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是把自己溺毙在了公务里。

      元旦将至,礼部迎来了年度最恐怖的“旺季”。各种祭祀、大典、朝贺、宴饮的流程像雪片一样堆到我案头,细节多到能逼疯任何一个强迫症。

      我每天脚不沾地,不是在核对仪注,就是在排练百官站位。不是在检查祭器,就是在撰写祝文。忙得头晕眼花,恨不得学会分身术。

      “大爷的……我跟你说原来的祁鹤轩确实是啥大病。非得考礼部!考礼部!考礼部!考礼部!!不给考礼部就又哭又闹就走不动道吗??这都是人干的活儿吗?!”

      深夜的值房里,我对着眼前厚厚一摞《元正大朝会班次图》发出第一万次悲愤的咆哮。旁边的笔吏们眼观鼻鼻观心,显然已经习惯了上司间歇性的发疯。

      在这种高强度的工作轰炸下,我确实几乎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上次和程素见过后,也只能等元旦结束后再去见下一次面了。偶尔得闲,去别院看我娘,也只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关于关山雁的只言片语。

      “阿雁今日来信了,说已平安到江州了,气色好了不少。”

      “关老将军找了好大夫,正给她仔细调理呢。”

      “这孩子,信里还问起你,说多谢你之前的照应……”

      每每听到这些,我心里才能稍稍安定几分。知道她一切安好,我便能重新一头扎回那浩瀚的公务海洋里,继续跟那些繁琐的礼仪规矩作斗争。

      这期间,我也按例进宫向小皇帝顾昀昭汇报工作,顺便“无意间”提了提秦景臣近日似乎与摄政王走动得更勤了些。

      顾昀昭坐在书案后,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却锐利得很:“秦将军他……和关大娘子,近日如何了?”

      我心中一动,垂下眼,恭敬回道:“回官家,关大娘子因前番受惊,身体不适,已由其父关老将军接回江州老家休养了。秦将军……想必是十分挂念的。”

      顾昀昭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关老将军乃国之宿将,虽已致仕,余威犹在。关家旧部,遍布雁门川。关大娘子的安危喜乐,牵动的可不止秦将军一人的心呐……祁卿,你与秦将军有旧,替朕多留意着些。”

      我立刻躬身:“臣,明白。”

      退出书房时,我的脚步有点发虚。小皇帝的话再明白不过——关山雁,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后宅妇人,她是连接着关家军旧部势力的一把钥匙。无论是皇帝还是摄政王顾澹宁,都想通过掌控秦景臣来同时掌控她,来间接影响这股力量。

      秦景臣的势力,比我想象的还要盘根错节。

      离间他与顾澹宁,于我于公,都势在必行。

      刚带上书房的门,一抬头,却见长公主顾清徽正俏生生地立在廊下,像是“恰好”路过。她身后,那个赏菊宴上见过的小沈贵妃正探头探脑,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落在我身上,满是好奇。

      我忙敛衽行礼:“臣,见过长公主殿下,贵妃娘娘。”

      顾清徽淡淡一笑,目光在我脸上流转了一圈,才慢悠悠道:“祁侍郎这是刚与官家议完事?”

      “是。”

      “本宫正要去御花园走走,祁侍郎若无事,便陪本宫一道吧。”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压根没给我拒绝的余地。

      我头皮一阵发麻,只能硬着头皮应道:“是,臣荣幸之至。”

      御花园里冬景萧瑟,唯有几树腊梅开得正好,冷香暗浮。顾清徽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元旦祭典的准备情况,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谨慎应答,句句斟酌,生怕掉进什么语言陷阱。

      走着走着,她忽然叹了口气,语气幽幽:“可惜了……本宫身为女子,竟是无缘得见冬至祭天大典那般隆重场面。听说那日仪仗煌煌,庄严肃穆,很是精彩?”

      我后背的寒毛瞬间立了起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抱怨自己被排除在核心礼仪之外?还是试探我对礼制的看法?亦或是另有所指?

      我干笑两声,只能含糊地打圆场:“殿下说笑了,祭祀大典重在诚敬之心,殿下身为官家姑祖母,母仪天下,福泽万民,心至则灵,不在形迹。”

      顾清徽侧头瞥了我一眼,唇角似笑非笑,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又勉强陪着她走了一刻钟,听她聊了些风花雪月,我才终于得以脱身。

      走出宫门的那一刻,我几乎要虚脱,感觉比连加三天班还累。这位长公主殿下和她的堂侄儿一样,心思比海还深,每一句话都像裹着糖霜的刀子。

      “鲍嘉!快!回家!”我一头钻进马车,连声催促。

      回到府里,巧娘正等在我的卧房门口,见我一脸魂不守舍、脚步虚浮的样子,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老爷这是怎么了?从宫里出来,像是被妖精吸了魂似的?”她打趣道,“难道是因为天太冷了?”

      我没好气地摆摆手:“冷,冷死了。”

      身体冷,心里更是发寒,跟顾清徽打交道太耗心神了。

      巧娘闻言,眼睛一亮,笑嘻嘻地从身后捧出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冷正好!瞧瞧,这是什么?”

      我定睛一看,竟是一件毛色油光水滑、成色极好的黑色狐裘大氅。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嚯,你啥时候做的?手艺见长啊?是想给我要赏钱吗?”我伸手接过来。触手沉甸甸的,极其厚实温暖,那丰厚的皮毛在冬日冰凉暗淡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是关大娘子从江州托人捎来的。”巧娘笑得见牙不见眼,“指名道姓送给老爷您的!说是感谢您前些时日的照应。您快看看,还有字条呢!”

      我这才发现狐裘里还夹着一方小小的素笺。展开一看,上面是一行清秀却略显无力的字迹,墨迹淡雅,一如她的人:

      “雪冷霜寒,唯念君安。”

      没有署名。

      我捧着这件沉重而温暖的大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和那行字的清冷之意,在我心头剧烈地碰撞着。

      她记得。她都知道。在她终于得以喘息的日子里,她用这种沉默而厚重的方式,回应了我那段时间所有小心翼翼的、见不得光的关切。

      这份心意,真真切切,沉甸甸地压在我手上,也压在了我的心上。

      系统没有出声。或许它也觉得,此刻任何数据和分析,在这份纯粹的情感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我缓缓收拢手臂,将那件犹带着远方气息的狐裘紧紧抱在怀里。

      是的。我娘说的没错。

      这段从一开始就不该滋生、也注定不会有结果的妄念,早就应该彻底斩断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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