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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回到故土 ...

  •   这一路行来,又是数日的光景。戈壁上的日头,毒辣得好似天上挂着一盆炭火,直烤得人皮肉发焦,唇舌干裂。

      那头老驴,本就不是什么神骏的脚力,走了这几百里黄沙路,愈发显得步履蹒跚,两只耳朵耷拉着,有气无力。

      宁楚的脸,被风沙与烈日催逼得又黑又糙,起了几层干皮,瞧上去倒真与这片土地上的寻常少年郎,再无二致。她早已习惯了这种艰苦的跋涉,前世里,在比这更为恶劣的境地中摸爬滚打,是家常便饭。只是这具身子骨到底年幼,底子薄,连日的劳顿,让她觉得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子酸软。

      宁淮安更是熬不住,毕竟是个文弱书生,纵有满腹的经纶,也敌不过这天地的磋磨。多数时候,他都骑在驴背上,用一块破布蒙着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沉默地望着前方那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路。他的话,比在玉门镇时更少了,有时一整天,也说不上三五句。

      这一日午后,走在前头的宁楚,脚步忽地慢了下来。她眯起眼睛,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在那天与地交接之处,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渐渐显露出轮廓。那是一座关城。墙体由黄土夯筑而成,高大而厚重,在旷野之中,透着一股森然的压迫感。关城之上,旌旗招展,隐约可见甲士的身影,如同蚁附。

      “阿爹,那便是雁门关了吧。”宁楚勒住驴子,回头说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驴背上的宁淮安掀开头巾,朝着那方望去,眼神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不错,正是雁门关。过了这道关,便是晋楚的地界了。”他顿了顿,又道:“阿楚,待会儿进了关,凡事由我来应付,你只需跟在我身后,少说,少看,莫要惹出事端来。”

      宁楚应了一声。她心里明白,这种军州关隘,最是藏污纳垢,盘查的兵卒,一个个都练就了火眼金睛,专盯着来往的客商行人,寻机讹诈。宁淮安这副落魄书生的模样,带着一个半大孩子,正是他们眼中最易拿捏的肥羊。

      越是靠近关城,道上的行人便越多。有赶着骆驼的商队,有推着独轮车的流民,也有背着行囊的江湖客。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被风沙磨砺出来的麻木与警惕。道旁,时而能看见几具发黑的枯骨,也不知是哪个倒霉的过路人,或是被马匪劫掠,或是病死途中,最终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到了关门前,更是拥堵不堪。数十名披着铁叶甲的军士,腰挎朴刀,手持长枪,分列两旁,将入关的通道挤得只容两人并肩而行。一个生着络腮胡子的都头,抱着胳臂,立在关门洞口,一双眼珠子,如同鹰隼一般,在每一个过关人的身上来回打量。

      “路引!户籍!都拿出来!”一个脸皮蜡黄的军汉,扯着嗓子吼道,手中的枪杆子不时在那些磨磨蹭蹭的流民身上捅一下,引来一阵阵的哀嚎与咒骂。

      宁楚牵着驴,随着人流,缓缓向前挪动。她的目光看似低垂,只盯着脚下的黄土地,实则眼角的余光,早已将这关前的景象,看了个通透。这些军士,甲胄虽还算齐整,但神情里却透着一股子油滑与惫懒,站姿松松垮垮,瞧着不像是百战精兵,倒更像是一群占着官身的地痞。他们的眼睛,也跟着在那些商队的货物上,和行人的钱袋上打转。

      轮到他们父子时,那蜡黄脸的军汉,伸出长枪,将他们拦下。他上下打量了宁淮安几眼,又瞧了瞧宁楚,最后,那目光落在了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驴身上,嘴角撇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哪儿来的?去往何处?路引户籍,拿来我看!”

      宁淮安赶忙从驴背上下来,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从怀中摸出一本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册子,双手递了上去。“军爷,小老儿姓宁,自凉州而来,这是我儿阿楚。家乡遭了灾,活不下去了,听闻晋楚境内还算安稳,便想着去投奔一个远房的亲戚,混口饭吃。这是我父子的户籍路引,还请军爷过目。”

      那军汉接过册子,胡乱地翻了两页,只将那册子在手里掂了掂,又将目光投向宁淮安,阴阳怪气地说道:“凉州来的?那可是两国的交界。如今两国正在边境上对峙,你们这些从凉州过来的人,谁晓得是不是对面的探子?”

      宁淮安一听这话,脸都白了,连忙躬身作揖:“军爷明察,军爷明察啊!小老儿乃是地地道道的晋人后裔,祖上便是因为战乱,才流落到了凉州。这……这户籍上都写得明明白白,绝无半句虚言啊!”

      “写得明白?”那军汉冷笑一声,将册子“啪”地一声合上,“这纸上的东西,做得什么数?我说你是探子,你便是探子!来人,将这两个形迹可疑的撮鸟,给我拿下,关到大牢里去,好生审问!”

      旁边立刻便有两个军士围了上来,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宁楚站在一旁,始终未发一言。她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驴缰绳上,实则五指已经微微蜷起,指节泛白。她的身体略微前倾,摆出了一个随时可以发力的姿势。那两个军士的喉咙,肋下,膝弯,几处要害,已在她脑中过了数遍。只要宁淮安一个眼色,她有七成的把握,能在三息之内,将这几人尽数放倒。

      然则,宁淮安却对着她,极轻微地摇了摇头。他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愈发谦卑,甚至带上了一丝谄媚。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布袋,不着痕迹地塞到那军汉的手里,同时压低了声音,哀求道:“军爷,军爷行个方便。小老儿父子二人,一路行来,着实不易。这点不成敬意的小钱,您和几位兄弟拿去喝碗茶,解解渴。我们当真是良善百姓,过了关,还要赶路,实在耽搁不起啊。”

      那军汉的手,在布袋上捏了捏,感受着里面那几块碎银的分量,脸上的横肉,这才松动了几分。他将钱袋不动声色地揣入怀中,咳嗽了一声,对着旁边那两个军士挥了挥手:“罢了罢了,瞧你们这穷酸样,也不像是能做探子的料。滚吧!快滚!莫要在此处碍事!”

      说着,便将那户籍册子,往宁淮安怀里一扔,扭过头去,不再理会他们。

      宁淮安如蒙大赦,连声道谢,拉着宁楚,牵着驴,快步走进了关门洞。穿过那长长的、阴暗的甬道,眼前豁然一亮,晋楚的天地,便展现在了眼前。关内的景象,与关外那一片荒凉,截然不同。虽也算不上是何等的繁华,但道路两旁,已能看见成片的田地,虽是初冬时节,田里一片萧瑟,却也能瞧出精耕细作的痕迹。远处,还有几个小小的村落,炊烟袅袅,给这片苍茫的大地,添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宁楚回头看了一眼那高大的雁门关,心中并无多少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只是觉得,这世道,无论在哪里,都是一般模样。律法王条,在那些手握刀兵的胥吏走狗眼中,不过是一张废纸,远不如几块叮当作响的碎银来得实在。

      二人又走了十余里路,天色将晚,宁淮安才领着宁楚,拐下官道,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小路蜿蜒,通向一处山坳。山坳里,坐落着一个小小的镇子,镇子不大,瞧着也就百十户人家的光景。镇口的牌坊,早已歪斜,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不清。

      他们并未进镇,而是在镇子外围,寻到了一处破败的院落。那院子,像是一座废弃的铁匠铺,院墙塌了半边,院里堆着些生了锈的铁器和废料。宁淮安走到那扇破旧的木门前,伸手,不轻不重,依着某种特定的节奏,叩了三下。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门内才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接着,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张满是警惕的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那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身材魁梧,膀大腰圆,脸上有一道从眉角直到嘴角的刀疤,瞧上去甚是凶恶。他的一只眼睛,似乎受过伤,瞳孔是灰白色的,更添了几分煞气。

      那汉子打量了宁淮安和宁楚一番,目光在他们风尘仆仆的装束上停了片刻,才用一种嘶哑的声音问道:“寻谁?”

      宁淮安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缓缓说道:“故人西辞黄鹤楼。”

      那独眼刀疤脸的汉子,浑身一震,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股难以置信的光彩。他仔仔细细地,又将宁淮安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用同样低沉,却带着颤抖的声音,接上了下半句:“烟花三月下扬州。”

      暗号对上,那汉子再无怀疑,一把将门拉开,身子一侧,急声道:“先生!快,快请进!”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恭敬,与方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判若两人。

      宁淮安点了点头,领着宁楚,牵着驴,走进了院子。那汉子赶忙将门关上,又从里面插上了门闩。他转过身来,对着宁淮安,便要屈膝下拜。

      “老奴何生,拜见太傅!”

      宁淮安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沉声道:“不可!此处不是京城,我亦不再是当朝太傅。往后,你只唤我宁先生便可。我早已是个死人,万不可因我,再牵连了你们。”

      那名叫何生的汉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一个铁塔似的壮汉,竟是哽咽了起来:“先生……您……您这些年,受苦了!我们……我们都以为您……”

      “旧事休提。”宁淮安打断了他的话,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京中……如今是何光景?还有,当年的人,还剩下几个?”

      何生抹了一把脸,将他们父子二人引到一间还算干净的厢房里,又倒了两碗热水道:“先生,您当年出事之后,太子一脉,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咱们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还能联系上的,不过三五人而已,都是些不起眼的小角色,藏在市井之中,苟延残喘。”

      他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深深的无力与悲凉。宁楚坐在一旁,默默地喝着热水,听着他们的对话。

      宁淮安的脸上,并无多少意外的神色,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那……晏家呢?晏家的小将军,可还好?”

      何生精神一振,连忙道:“先生说的是晏小将军?他好,他好得很!如今已是威名赫赫的朔渊将军了!这些年,东昭屡屡犯边,全靠小将军在北境撑着。听说,朝中那些奸佞,本想寻个由头,夺了他的兵权,可又怕北境无人能守,只得作罢。对了,老奴刚得到消息,因东昭那边蠢蠢欲动,小将军正在雁门关一带,招募新兵,扩充军力,以防不测。”

      听到“晏庭”这个名字,宁淮安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他端着水碗的手,微微一顿,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宁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听到传闻中的朔渊将军此刻正在边境募兵……宁楚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自己那双虽然布满薄茧,却依旧显得有些纤细的手上。

      夜色,不知不觉间,已经笼罩了这处破败的院落。屋内的油灯,豆大的火光,映照着三张各怀心事的脸。而远方,那座雄踞于天地之间的雁门关,在夜幕之下,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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