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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投军 ...

  •   天色未明,晨光熹微,自那破败的窗棂间漏进几缕灰白。宁楚早已醒了,盘膝坐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双目闭合,气息悠长。

      她在调息,亦是在思索。

      昨夜,何生那几句话,在她心里盘桓了一宿。晏家小将军,朔渊将军晏庭,正在雁门关招募新兵。这于她们父女二人而言,无异于在茫茫黑夜里,瞧见了一豆灯火。

      身旁的宁淮安,也是一夜未曾好眠。他虽躺着,但那轻微的辗转与几不可闻的叹息,都逃不过宁楚的耳朵。

      宁楚睁开眼,眸子里清清亮亮。她翻身下炕,动作轻盈得如同一只狸猫。外间,何生已经烧好了一锅粟米粥,正冒着腾腾的热气。宁楚盛了两碗,端进屋里。

      宁淮安已然坐起身,正对着那扇破窗发怔,背影瞧着,比昨日又萧索了几分。

      “阿爹,吃些东西吧。”宁楚将一碗粥递了过去。

      宁淮安接过碗,却没有动,只拿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缓缓问道:“阿楚,你可是……有了计较?”

      宁楚也不隐瞒,点了点头,说道:“阿爹,我想去投军。”

      这四个字说出来,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了一瞬。宁淮安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颤,几滴滚烫的米汤溅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声音也沉了下去:“胡闹!军伍之中,皆是赳赳武夫,刀枪无眼,凶险万分。你一个女儿家,身子又这般单薄,如何去得?此事,休要再提!”

      他的反应,全在宁楚的意料之中。她不急不躁,只将自己的那碗粥放在桌上,平静地分析道:“阿爹,此事并非胡闹,而是眼下最好的一条路,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条路。其一,我等如今身份不明,乃是无根的流民,若想在晋楚境内安身立命,一份官发的户籍文书,必不可少。入了军伍,便等同有了官家的身份,日后行走坐卧,皆能名正言顺,省去多少麻烦。其二,军中管饭,我一人吃饱,便能省下阿爹的口粮,不至坐吃山空。其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朔渊将军晏庭在此处募兵,若能入他麾下,便算是寻到了一棵大树。阿爹与晏家有旧,日后若想图谋大事,有这层干系在,岂不比咱们如没头苍蝇般乱撞要强上百倍?”

      她这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利害清楚,不带半分女儿家的娇怯,倒像个运筹帷幄的谋士。

      宁淮安听得怔住了。他低头看着眼前这个被风沙吹打得面皮黧黑的“儿子”,心中五味杂陈。他收养她,本是怜其孤苦,亦是感念她当日的救命之恩,只想着将她抚养成人,待旧事昭雪,放她自由或是寻个好人家嫁了,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却不曾想,这孩子骨子里,竟藏着这般的胆识与见地。她说的每一条,都切中要害,正是他辗转反侧,思虑了一夜也未能决断的症结所在。

      “你虽以儿郎面目示人却终究是女儿身……”宁淮安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忧虑。

      宁楚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与自信:“阿爹放心。我这身形,早已磨炼好了,虽在晋楚男子中显得瘦弱,但边关之地,多的是吃不饱饭的少年郎,我混迹其中,未必就扎眼。只要平日里多加小心,行事谨慎,未必就会被人瞧出端倪。再说了,富贵险中求,若连这点风险也不敢冒,咱们又何必千里迢迢,来到这雁门关下?”

      宁淮安沉默了。他捧着那碗早已凉了半截的粥,久久不语。窗外的天光,愈发明亮,将他脸上的沟壑,照得一清二楚。许久,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不忍,却也有一丝被说服后的释然。

      “罢了……你既主意已定,为父再多说也是无益。只是你要切记,万事以保全自身为要,切不可逞强好胜,招惹是非。”

      得了宁淮安的首肯,宁楚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三两口将一碗粟米粥喝干,只觉得浑身又添了些力气。

      二人计议已定,何生在外头也听了个大概。

      宁楚用锅底的草灰,将脸和脖颈抹得更黑了些,眉毛也画得粗了几分。这般一拾掇,再配上她那刻意压低的嗓音和利落的举止,若非凑到跟前仔细分辨,任谁也瞧不出这是个女儿家。

      雁门关下的募兵处,就设在关城外的一片开阔地上。远远望去,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吵吵嚷嚷,好似个热闹的集市。

      几面绣着“晏”字的大旗,在凛冽的北风中猎猎作响,旗下一字排开摆着十几张长案。案后坐着的,是几个穿着文吏袍服的先生,正拿着笔,在一个个名册上勾画。旁边,还有数十名披甲的军士,手按腰刀,维持着秩序。

      宁楚随着人流,挤到近前。她放眼望去,来应募的,多是些面黄肌瘦的庄稼汉子,或是些无所事事的泼皮无赖。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朝着那长案的方向张望,脸上带着既渴望又畏惧的神情。

      当兵吃粮,这是穷苦人的一条出路,可真要上了战场,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又是何等的凶险,各人心里都有一本账。

      宁楚排在一条长队之后,随着队伍缓缓向前挪动。她身量不高,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她的目光,将这募兵处的各色人等,都瞧了个仔细。那些负责登记的文吏,一个个脸上都带着不耐烦的神色,对那些前来应募的乡汉,呼来喝去,没有半点好声气。而那些维持秩序的军士,则更是眼高于顶,不时用刀鞘去捅那些不守规矩的,引来一阵阵的叫骂。

      轮到宁楚时,她依着规矩,上前一步,对着案后的一个尖嘴猴腮的文吏拱了拱手。那文吏头也不抬,只拿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下,见她生得黑瘦,衣衫褴褛,脸上便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拖长了声音,懒洋洋地问道:“姓名,籍贯,年庚几何?”

      “宁楚,凉州人士,年十七。”宁楚压着嗓子,沉声应道。

      “凉州来的?”那文吏一听,手中的笔便停了,抬起头来,将宁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那眼神,活像是在估量一头牲口的斤两。他撇了撇嘴,嗤笑道:“又是凉州来的灾民。瞧你这副瘦猴模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风大些怕是都要吹跑了,也想来吃粮当兵?莫不是来消遣我等?”

      他这话一出,周围排队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哄笑。几个生得牛高马大的汉子,更是对着宁楚指指点点,满脸的讥讽。

      宁楚的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她经历过的生死场面,比这不知要凶险多少倍,这等言语上的撮弄,于她而言,不过是清风拂面。

      她只看着那文吏,一字一句地说道:“军爷,能不能当兵,不是靠嘴说的,也非由身板大小来定。战场上杀敌,凭的是本事,不是斤两。”

      “嘿!你这撮鸟,嘴还挺硬!”那文吏被她顶了一句,脸上有些挂不住,将手中的毛笔“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站起身来,指着宁楚的鼻子骂道:“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孺子,也敢在老子面前讲大话!你有什么本事?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是会扛麻袋,还是会挑大粪?”

      笑声更大了。人群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越众而出,他比宁楚高出两个头,膀阔腰圆,好似一座铁塔。

      他瓮声瓮气地对着那文吏说道:“张先生,莫与这小猴儿一般见识。这等货色,若是进了军营,岂不是白白糟蹋了粮饷?待我将他拎出去,省得在此处碍眼。”

      说着,便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朝着宁楚的衣领抓来。

      宁楚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就在那壮汉的手即将触及她衣领的一刹那,她的身子,如同被风吹动的柳絮,向左侧轻轻一滑,便让那壮汉抓了个空。壮汉用力过猛,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不等他站稳,宁楚的右脚,如同毒蛇出洞,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在那壮汉的小腿迎面骨上,飞快地踢了一下。那一下,力道用得极是巧妙,正是人身筋骨最吃不住劲的所在。

      “哎哟!”那壮汉只觉得小腿一阵钻心的剧痛,好似被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了一下,再也站立不住,惨叫一声,抱着腿便单膝跪倒在地,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一下,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方才还在哄笑的人群,瞬间便安静了下来,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瞧着场中那个身形瘦小的少年,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那尖嘴猴腮的文吏,也是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宁楚却似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收回脚,看也不看那跪在地上的壮汉,只将目光重新投向那文吏,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军爷,如今可能看得出,我有些什么本事了?”

      那文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本想寻个由头发作,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赶走,却不料碰上个硬茬子。

      正在这时,又有两个自恃勇力的汉子,见同伴吃了亏,脸上挂不住,大喝一声,一左一右,朝着宁楚便扑了过来。这二人,一个使的是当头拳,一个攻的是下三路,瞧着倒也有些章法,显然是练过几日拳脚的。

      宁楚不退反进,迎着那使拳的汉子,身子猛地向下一矮,避开那记势大力沉的拳头。同时,她的左手手肘,如同一柄铁锤,自下而上,不偏不倚,正正地撞在那汉子的下颌之上。只听得“咯”的一声轻响,那汉子连哼都未哼出一声,便白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解决了此人,宁楚的身子顺势一个旋转,右腿如同一条铁鞭,带着呼啸的风声,横扫而出,正中另一个扑上来的汉子的膝弯。那汉子只觉得腿上一麻,半边身子都失了力气,惨叫着扑倒在地,抱着膝盖,再也爬不起来。

      前后不过三两下呼吸的功夫,三个瞧上去孔武有力的壮汉,便尽数倒在了地上,一个哀嚎,一个昏迷,一个痛得说不出话来。而那个始作俑者,却依旧气定神闲地立在原地,衣衫都未曾乱上一分。

      这一下,整个募兵处都炸了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宁楚的身上,那目光里,再无半分轻视,只剩下了深深的震惊与敬畏。

      这哪里是个瘦弱的少年郎,分明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猛虎!

      “住手!都给老子住手!”一声沉雷般的暴喝,从人群外传来。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校尉铠甲的军官,分开人群,大步走了进来。那军官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生得面目黧黑,身材魁梧,一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四射,显是久经沙场之辈。他身后还跟着几名亲兵,个个按刀而立,神情肃穆。

      那尖嘴猴腮的文吏一见来人,顿时像见了救星一般,连滚带爬地跑到那校尉面前,指着宁楚,哭丧着脸告状道:“周校尉!您可来了!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小子,在此处寻衅滋事,打伤了前来应募的乡勇,还请校尉为我等做主啊!”

      那被称为周校尉的军官,却并未理会他,一双锐利的眼睛,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宁楚。他将方才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眼前这个少年,出手干净利落,招招都攻敌要害,没有一分多余的动作,这绝非寻常的乡野把式,倒像是千锤百炼的沙场杀伐之术。

      他沉吟片刻,对着宁楚沉声问道:“小子,你这身手,是跟谁学的?”

      宁楚不卑不亢地抱拳回道:“回禀将军,小子自幼在凉州边境长大,那里民风彪悍,常有东昭马匪侵扰。为求自保,跟着一些行伍里退下来的老卒,学过几手杀人的伎俩,当不得将军一问。”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将自己前世的本事,都推到了那些莫须有的“老卒”身上,倒也天衣无缝。

      周校尉闻言,点了点头,眼神里露出一丝赞许。他不再多问,只对那兀自在一旁喋喋不休的文吏喝道:“够了!军中募兵,要的是能上阵杀敌的好汉,不是绣花枕头!此子身手不凡,是个好苗子。给他登记在册,编入新兵营!”

      那文吏哪里还敢多言,连声应是,忙不迭地回到案后,提起笔,恭恭敬敬地将“宁楚”二字,写在了新兵的名册之上。

      宁楚接过那块刻着自己名字和番号的木牌,入手微沉。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便不再是那个无根无凭的流民宁楚,而是晋楚大军之中,一名再普通不过的新卒了。

      这乱世的第一步,总算是踏了出去。她抬头望向远处那巍峨的关城,关城之上,晏字大旗依旧在风中招展,如同一只巨大的手,在向她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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