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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前往晋楚 ...

  •   天色将将破晓,东方天际不过是抹上了一层鱼肚白,玉门镇里的鸡鸣声才刚刚起了个头,南货斋的后院里,却早已是灯火通明。

      宁楚早已起身,将那几层厚实的白布,一圈一圈,紧紧地缠绕在胸前。这几日下来,这道工序已是熟极而流,布条在她手中翻飞,不过几下呼吸的功夫,便将那一抹女儿家才有的起伏,勒得平平整整,瞧不见半分痕迹。只是那布条下的皮肉,经过连日的摩擦与束缚,早已是红了一大片,火辣辣地疼。然则她只当不知,脸上神色未有丝毫变化,仿佛那身子不是自个儿的,不过是一具披挂着行走的皮囊罢了。

      而后穿上那身半旧的青布短打,又将一双磨出了毛边的黑布鞋套在脚上,在地上用力地跺了两下,听着那沉闷的声响,才觉着踏实了几分。她走到院中的水缸前,舀起一瓢凉水,胡乱地泼在脸上,那刺骨的冰凉激得她一个哆嗦,却也让那因睡眠不足而生出的些许混沌,一扫而空。抬眼,借着水面倒映出的模糊影子,打量着如今的自个儿。

      镜影里,是一个面皮黑黄的少年,身形单薄,瞧着有几分瘦弱。她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寻常市井小子那种带点油滑,又带点憨气的笑来,可试了几次,都觉得僵硬得紧。最后,她也懒得再做这等撮弄,只任由那张脸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罢了,一个在边陲之地挣扎求生的孤儿,本就不该有太多的笑脸。

      宁淮安从里屋走了出来,身上换了一件浆洗得泛白的儒衫,头发用一根旧布条束着,瞧上去愈发像个落魄潦倒的老书生。手中提着一个半人高的青布包裹,步履却不见半分老态,反倒沉稳得像是脚下生了根。他将包裹放到地上,对着宁楚招了招手。

      “该收拾的,都收拾妥当了。铺子里的货物,昨夜已托了牙行,寻了个稳妥的下家。契书在此,你且收好了。”宁淮安从怀中摸出一张薄薄的纸,递了过去,“还有这些,是这些年攒下的一些家当,你一并拿着。路上盘缠,须得你来掌管。”说着,他又递过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宁楚接过那地契与钱袋,入手只觉得分量不轻。她没有多言,只将地契小心折好,塞入怀中贴肉处放着,又将那钱袋往腰间一系,打了个死结。这番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女儿家的拖泥带水。

      “福伯那边……”她开了口,那声音是刻意压出来的沙哑,听着有些刺耳,却也正是一个半大少年将将变声时的模样。

      “我已与他说过,只说是我寻到了一个远方亲戚,要带你一道去投奔,短则三五年,长则……便不回来了。”宁淮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铺子,便留给他养老了。咱们与他,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了。”

      宁楚点了点头,心中并无多少波澜。离别,于她而言,本就是家常便饭。前世里,多少次与战友并肩厮杀,转眼便是天人永隔,连一句道别都来不及说。如今这般,已算得上是周全。她只是觉得,宁淮安这人,行事当真是滴水不漏,便是对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亦是如此。该舍弃时,绝无半分犹豫。这等人,要么是天生的凉薄,要么,便是心头压着太沉重的东西,容不得半点旁枝末节的牵绊。

      二人不再言语,将最后的些许物事打理停当。宁淮安又从墙角牵出那头老驴,将两个装着干粮、水囊和几件换洗衣物的包裹,牢牢地捆扎在驴背两侧的驮架上。那头老驴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离别的气氛,打着响鼻,两只长耳朵耷拉着,显得无精打采。

      一切收拾妥当,父子二人最后看了一眼这住了数年的小院。院中的老枣树,叶子已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有几分萧索。墙角的石磨,灶房的烟囱,还有那张宁楚常坐着发呆的石凳,都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岁月。

      宁淮安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怅然,却也只是一瞬。他率先迈步,拉开了后院的木门。

      门外,福伯早已候着了。他一夜未睡,两眼熬得通红,眼眶里满是浑浊的泪。他瞧见宁淮安与宁楚这副行头,便知晓昨日老爷所言非虚,一时间悲从中来,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抽搐得不成样子。

      “老爷……小姐……不,少爷……”福伯的声音哽咽着,想上来拉住他们,却又不敢,只一双手在身前无措地搓着,“这……这就要走了?怎地这般急?好歹……好歹吃了早饭再上路啊!老奴……老奴给您二位滚了热汤面……”

      宁淮安停下脚步,拍了拍福伯的肩膀,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福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与宁楚此去,前路未卜,你独自留在玉门镇,好生过活。这铺子交予你,往后便是个安身立命的本钱。切记,往后若有人问起我父子二人的去向,你便说不知,只当从未见过。可记下了?”

      福伯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一个劲地点头,那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地往下掉,打湿了胸前那片粗布衣襟。他将目光转向宁楚,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少爷……你……你路上要好生照料自个儿,也要……也要看顾好老爷啊!外头不比家里,凡事……凡事多忍让……”

      宁楚看着这个为他们父女操劳了数年的老人,那张老实巴交的脸上,写满了真切的担忧与不舍。她心中某个被坚冰包裹的角落,似乎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她走上前,学着江湖好汉的模样,对着福伯一抱拳,沉声道:“福伯,保重。往后,你自个儿便是这铺子的主人家了。”

      说罢,她不再看福伯那张泪流满面的脸,转过身,牵过驴缰绳,迈开大步,便朝着巷子口走去。

      宁淮安对着福伯最后点了点头,也跟了上去。

      清晨的街道上,行人稀少。二人一前一后,牵着一头老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汇入了那渐渐苏醒的城镇的脉络之中。他们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巷口的拐角处。只留下福伯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后门口,对着那空无一人的巷子,久久地,发着怔。

      出了镇子东门,眼前豁然开朗。一条黄土夯实的大道,如同一条灰色的带子,蜿蜒着伸向远方,消失在天与地相接的那一线苍茫之中。道路两旁,是望不到边的戈壁荒滩,间或有几丛半死不活的骆驼刺,在凛冽的晨风中瑟瑟发抖。天是灰的,地是黄的,整个世界,都透着一股子原始而又野蛮的荒凉。

      宁楚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带着沙土气息的空气,那冰冷的风灌入肺腑,反倒让他觉得精神一振。这里没有城墙的束缚,没有邻里的窥探,只有一望无际的天地。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了前世在远东荒原上执行任务的日子。那种游离于文明之外,将性命完全交付给自己的直觉与本能的感觉,既危险,又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自在。

      “从这里往西,走上三百里,便是晋楚的头一道关隘,唤作‘雁门关’。”宁淮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被风吹得有些散,“这三百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也是最不太平的一段。东昭的马匪,晋楚的逃兵,还有那些没了活路的流民,都爱在这条道上寻食吃。咱们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晓行夜宿,莫要招惹是非。”

      宁楚“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二人就这么走着。宁淮安毕竟年岁大了,走了不过十余里路,气息便有些不匀。宁楚便让他骑上驴背,自个儿在前面牵着缰绳。她步子迈得极大,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那被短棍矫正了数日的步态,如今已是深入骨髓,瞧上去,便是一个常年赶路的边镇少年,沉稳而有力。

      日头渐渐升高,戈壁滩上的温度也随之攀升。那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只有刺眼的光,照得人眼睛发花。

      路上偶尔能遇见一两支往来的商队,赶着骆驼,驼铃声在空旷的原野上,传出老远。每当此时,宁楚便会将宁淮安护在身后,自个儿牵着驴,靠到路边,低着头,让商队先行。她的目光看似垂着,眼角的余光却将那些商队伙计的脸,他们的佩刀,他们警惕而又疲惫的神情,都一一收入眼底。

      这是一个没有善意的世界。每个人,都像是一头竖起了浑身尖刺的刺猬,用冷漠与戒备,包裹着自己。

      到了晌午,二人寻了一处背风的沙丘,停下来歇脚。宁楚从包裹里摸出两张硬邦邦的胡饼,又解下水囊,递了一份给宁淮安。那胡饼,又干又硬,就着凉水往下咽,剌得嗓子眼生疼。可在这荒郊野外,有这么一口吃食,已是天大的恩赐。

      宁淮安慢慢地啃着饼,目光却一直落在宁楚的身上。他看着她那双时刻打量着四周的眼睛,即便是在啃饼的间隙,也未有片刻的放松。

      “阿楚。”宁淮安忽然开口。

      “嗯?”宁楚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饼,含糊地应着。

      “你那个在凉州的老家,是何等模样?可还记得?”

      宁楚的动作顿了一下。她知道,这是宁淮安在考校她。那份户籍上的身世,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她咽下口中的食物,喝了口水,才用一种带着几分追忆,又带着几分不屑的语气说道:“阿爹又不是不知道,那鬼地方,还能是什么模样?风大,沙子多,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饱饭。官兵和东昭的蛮子,今天你来,明天他去,跟走马灯似的。我爹娘,便是死在一场乱军之中。若不是我命大,钻进了草垛子里,怕是也早成了野狗的吃食。那地方的事,不提也罢,没什么好记的。”

      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那场景,是她根据宁淮安给的背景,结合自己的见闻,在脑中演练了无数遍的结果。语气里的那份麻木与厌烦,却是发自肺腑。

      宁淮安听了,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他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只将剩下的半块饼,慢慢地送入口中。

      短暂的歇息过后,二人再度上路。

      黄昏时分,天边烧起了绚烂的晚霞,将整个戈壁滩都染上了一层悲壮的血色。他们寻到了一处废弃的烽燧。那烽燧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遗物,土石夯筑的墙体,早已被风沙侵蚀得千疮百孔,瞧上去摇摇欲坠。可好歹,能遮挡一下夜里那能刮进人骨头缝里的寒风。

      宁楚将老驴拴在一段断墙下,又熟练地从附近寻了些干枯的骆驼刺和不知名的灌木,生起了一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跳动起来,驱散了周遭的寒意与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人气。

      宁淮安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宁楚则从包裹里拿出一口小小的铁锅,倒了些水,又扔进去几块肉干和一把炒米,架在火上煮着。不一会儿,锅里便“咕嘟咕嘟”地冒起了热气,一股子谈不上有多香,却足够温暖的食物香气,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喝着热汤,吃着煮得软烂的肉干和米粒,身上的疲惫似乎也消减了许多。

      夜,彻底深了。天上的星星,亮得惊人,一颗颗,都像是镶嵌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又大又亮,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来。旷野里,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更显得此地的荒凉与寂静。

      宁楚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盖在已经睡熟的宁淮安身上。她自己则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一边小口地喝着热水,一边为火堆添着柴。她不需要太多的睡眠,早已养成的习惯,让她适应了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下保持警觉。

      她看着眼前跳动的火焰,思绪却飘得很远。离开玉门镇,踏上这条通往晋楚的路,便意味着,她彻底告别了过去安稳的生活。她不再是那个躲在南货斋后院里,默默积蓄力量的女孩宁楚。从今往后,她是一个要在乱世之中,为自己,也为身旁这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阿爹”,杀出一条血路的少年。

      前方是什么?是雁门关森严的盘查,是晋楚国内诡谲的朝局?

      她不知道。

      可她也不惧。

      这天地之大,总有她宁楚的立锥之地。她将手中的木棍,用力地捅了捅火堆,溅起一片绚烂的火星。那火光,映照在她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上,那双眸子里,燃烧着比篝火更加明亮的火焰。

      路,就在脚下。走下去,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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