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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污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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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是一日中最沉寂晦暗的辰光。侯府的高墙深院浸在浓稠的墨蓝色里,飞檐翘角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四下里静得能听见露水从叶片滑落的细微声响。
听雪堂的角门无声地开合了一道缝隙,一个纤细的身影闪了出来,是春桃。她裹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比甲,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盖得严严实实的黑漆木桶,沿着墙根下最阴暗的角落,快步向后院专用的角门走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夜间沉淀下来的、混合着草木潮气和泥土腥味的凉意,越靠近角门,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污秽特有的酸腐气味便愈发浓重起来。
角门旁的空地上,已经停着一辆硕大的木轮粪车,车身上沾满了经年累月积累下的污渍,气味冲鼻。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正沉默地将各家各院提出来的净桶往车里倾倒,动作麻木而熟练。旁边一个同样穿着打满补丁粗布衣裳、头上包着块看不出原色布巾的老婆子,则拿着个长柄木刷,粗鲁地刮刷着空了的净桶,发出刺啦刺啦的噪音。
这便是葛老叁和他的婆娘葛婆子。
春桃强忍着胃里的不适,屏住呼吸走近了些。那葛婆子眼尖,立刻停了手里的活计,一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在春桃身上滴溜溜一转,最后落在她手里那个格外沉实的黑漆木桶上,脸上堆起一抹谄媚又带着点贪婪的笑。
“哎哟,这不是听雪堂的春桃姑娘吗?今日怎么劳动您亲自来了?”葛婆子嗓音沙哑,像是被柴火熏坏了似的。
春桃将木桶放下,微微侧开脸,避开那直冲鼻腔的气味,低声道:“妈妈客气了。我们小姐院里近日清理旧物,有些不要的灰烬杂物,分量不轻,恐污了院子,想着妈妈每日辛苦,顺道帮忙处置了,也好换几个酒钱。”
她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粗布钱袋,并不显眼,轻轻塞进葛婆子那粗糙皲裂的手里。入手沉甸甸的,绝不止“几个酒钱”。
葛婆子手指一捏,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无比真切热络,几乎是抢一般将钱袋攥紧,飞快地塞进自己怀里,连声道:“哎呀呀,小姐真是太客气了!这点小事算什么辛苦!应该的,应该的!”她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接过春桃手里的黑漆木桶,看也不看,毫不犹豫地将里面混杂着纸灰、碎屑的“垃圾”尽数倒入粪车那污秽不堪的内膛之中。
粘稠恶臭的污物瞬间吞噬了那些灰烬,再也分不清彼此。
葛婆子倒得利落,又将空桶递还给春桃,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春桃的耳朵道:“姑娘放心,老婆子我嘴巴严实得很!往后听雪堂有什么要‘顺道’处置的,尽管拿来!保准干干净净,鬼神不知!”
春桃接过桶,指尖微微发凉,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开。直到走出老远,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似乎还缠绕在鼻端。
她回到听雪堂时,天色已经蒙蒙亮。院门轻声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个污秽的世界。
沈卿容已经起身,正站在廊下,望着天际那一线逐渐扩大的鱼肚白。她听到动静,并未回头,只淡淡问了一句:“办妥了?”
“办妥了。”春桃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仅仅是因那气味,更是因这隐秘而大胆的行径,“那葛婆子……收下了银子,什么都没问。”
“很好。”沈卿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发生的只是一件寻常的琐事。
她目光放远,越过层层叠叠的屋脊飞檐,仿佛能看到那辆满载污秽的木轮车,正吱吱呀呀地驶出侯府的后角门,汇入京城清晨那些为生计奔波的、灰扑扑的人流车马之中。
那些最不起眼的、最底层的、被视为污秽的路径,往往也是最安全、最不易被察觉的通道。
她烧掉的,是可能会引来麻烦的字迹。而她传递出去的,是将点燃炸药的星火。
阳光终于刺破云层,洒下一片金辉,照亮了庭院中每一片沾着露水的叶子,也照亮了沈卿容沉静如水的侧脸。
光明与黑暗,洁净与污秽,在这深宅大院里,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一体两面。
而她,已然学会了如何利用这每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