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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舌尖藏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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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膳房的铜壶“咕嘟”冒起第一缕白汽时,苏挽棠的鞋尖刚蹭上青石板门槛。
晨雾顺着窗棂漏进来,裹着汤瓮里飘出的药香,混着点若有若无的甜腥——像极了《唐宫记事》里记载的□□挥发气味。
“苏采女来得巧。”周嬷嬷的算盘珠子似的笑声从案几后滚过来,她正用银勺搅着陶瓮里的琥珀色汤液,勺柄上的红绸穗子晃得人眼晕,“这是新制的参须玉竹汤,陛下昨儿说要试毒。”她指了指案头那只青瓷碗,碗沿还凝着层薄油,在晨光里泛着不自然的金。
苏挽棠的指甲轻轻掐进掌心。
前世读《唐宫食单》时,她翻到过类似记载:乌头入汤,若火候不足,毒素难散,汤面会浮起细碎油星,状似金箔——眼前这层油,比寻常参汤的油花密了三倍。
“嬷嬷这汤熬了多久?”她垂眸盯着碗里晃动的汤影,声音里裹着恰到好处的怯懦,“我从前在侯府学过几日厨,记得参汤最讲究火候......”
“不过两个时辰。”周嬷嬷的笑僵了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钥匙串,“御厨张师傅亲自守的火,能有什么差池?”
苏挽棠的心跳快了半拍。
两个时辰?
乌头需文火慢熬足三个时辰才能去毒,这汤分明火候未到。
她余光瞥见墙角的沙漏——细沙刚漏下半截,顶多一个半时辰。
“那...那我试了。”她捏着银匙的手发颤,腕子却悄悄攒着力道。
当银匙即将触到汤面时,忽然踉跄一步,后脑勺重重磕在案角。
“咚”的闷响惊得周嬷嬷手里的银勺“当啷”落地。
“哎呦我的小祖宗!”周嬷嬷扑过来要扶,却被苏挽棠歪倒的身子带得撞翻了汤碗。
琥珀色的汤液泼在青砖上,溅起几星子,正巧落在旁边小采女翠儿的绣鞋上。
那丫头本就缩在柱子后头瞧热闹,此刻“呀”地尖叫一声,抬手去擦裙角,偏巧碰翻了案上另一碗汤——正是方才周嬷嬷说“给试菜小太监备的”那碗。
“我、我不是故意的......”翠儿急得眼泪直掉,端起碗就要喝,“我赔,我喝了它成不成?”
苏挽棠扶着案角坐直,额角的痛意像针在扎,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她盯着翠儿喉结滚动的动作,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这碗汤要是进了她的肚子......
“噗!”翠儿刚咽下第二口,突然捂住脖子干呕。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成青紫色,手指抠着衣领,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嘶鸣。
案上的茶盏被她撞得乱晃,有半盏水泼在她手背上,可她像没知觉似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腕子,很快洇出血珠。
“毒!有毒!”不知哪个小太监尖叫起来。
御膳房霎时乱作一团:帮厨的婆子们撞翻了酱菜坛子,腌黄瓜滚得满地都是;烧火的小太监抱着铜壶往门外跑,沸水泼在门槛上腾起白雾;周嬷嬷瘫坐在地,手里还攥着那串钥匙,钥匙环上的翡翠珠子磕在青砖上,裂了道细纹。
苏挽棠扶着案几站起来,额角的血顺着鬓角往下淌,她却像没感觉似的,从袖中摸出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汤瓮里还剩小半瓮汤,她将银针插进去,不过三息,针尖便泛起诡异的青黑——和《唐宫记事》里记载的乌头毒反应分毫不差。
“去传王德全。”她扯住个吓傻的小太监的袖子,声音冷得像腊月里的冰,“就说御膳房出了毒汤,要他立刻来。”
王德全是踩着小太监的后脚跟冲进御膳房的。
他胖得走形的脸此刻白得像张纸,额头的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玄色宫绦上晕开深色的圆。
“苏采女这是......”
“王公公看看这个。”苏挽棠把银针递过去,“乌头毒,熬汤的火候不够。”她顿了顿,“您说,要是让陛下知道,御膳房连火候都守不好......”
王德全的喉结动了动,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擦针上的毒,帕子上的金丝绣着“平安”二字,此刻被毒液浸得发黑。
“封锁!快封锁!”他扯着嗓子喊,脖子上的肥肉跟着抖,“所有厨役不许出门,锅碗瓢盆全扣下!”
御膳房的门“吱呀”一声被关上,锁头“咔嗒”落了锁。
苏挽棠倚着墙看众人慌乱,余光忽然扫过角落里的副管事。
那男人正背对着她擦案板,可握抹布的手在抖,指节白得发青。
他擦得太用力,案板上的木纹都被擦出了毛边,却始终不敢回头——就像生怕被人看见他眼底的慌乱。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王德全带着内务府的人来了。
苏挽棠摸了摸袖中残页,指尖触到那行“侯府西院,戊时三刻”的字迹,忽然笑了。
有些毒,该让下毒的人先尝尝了。
御膳房的锁头刚咔嗒落定,王德全的胖手指就戳向缩在墙角的帮厨刘婶:“说!谁最后碰的汤瓮?”刘婶膝盖一软跪在腌黄瓜上,哭腔里混着酸渍味:“是张师傅!卯时三刻他说要调火候,让我去取新参须,回来汤瓮就盖着布了!”
张师傅是御膳房掌勺,此刻正攥着锅铲后退,铁铲撞在酱菜坛上发出闷响:“放屁!我明明让赵副管事看着火候!”他突然扭头指向角落那个擦案板的男人,“赵成!你昨日还说药材库的乌头参须比寻常参须便宜三成,要换着用!”
赵成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苏挽棠看见他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在青布衫上洇出个深色的月牙。
“张师傅别血口喷人......”他声音发颤,手指抠着案板边缘,指节白得几乎要透出血色,“我、我就是去库房盘了回账......”
“盘账需要单独在药材库待半个时辰?”苏挽棠开口时,赵成猛地抬头,眼底的慌乱撞进她视线里。
她摸出袖中残页,那行“侯府西院,戊时三刻”的字迹被指尖磨得发毛——昨日她在绣房扫到这页纸时,正撞见赵成抱着个灰布包从偏门溜出去,“昨日未时,我去尚食局送绣品,见你抱着布包进了药材库,直到未时三刻才出来。”
赵成的喉结剧烈滚动两下。
苏挽棠的目光扫过他脚下——青布皂靴的鞋尖沾着星点朱砂红,和御膳房后巷那道新刷的红墙漆色分毫不差。
“药材库后墙昨日刚刷过漆,”她蹲下身,指尖点了点赵成脚边的青砖,“你进厨房时踩了漆,一路滴到汤瓮边。”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汤瓮旁的青砖缝里,果然嵌着几点干涸的红漆,像被人刻意用抹布擦过,却仍在砖缝里漏了马脚。
赵成的腿肚子开始打颤,额角的汗珠子砸在青砖上,溅起细小的泥点。
“搜他身上!”王德全突然吼了一嗓子,两个小太监扑过去。
赵成尖叫着挣扎,却在被按住时,从怀里掉出个油纸包。
苏挽棠蹲下身捡起,掀开油纸,几截深褐色的根须混着细碎的乌头块滚出来,还沾着未擦净的药渣——正是熬汤时该剔除的乌头毒性部分。
“我、我也是被逼的......”赵成瘫坐在地,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贵妃身边的崔尚宫说,只要在汤里加半钱乌头,等陛下试出问题,就说是大昭侯府送的参须有问题......”他突然抓住苏挽棠的裙角,指甲几乎要抠进缎面里,“是崔尚宫给的钱!五十两银票还在我枕头底下......”
御膳房霎时静得能听见铜壶里水沸的轻响。
王德全的胖脸涨成猪肝色,抬手就给了赵成一记耳光:“好个狗东西!连陛下的膳食都敢动手!”他转头看向苏挽棠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苏采女,您看这事儿......”
“自然要如实回禀陛下。”苏挽棠擦了擦指尖的药渣,声音清清淡淡,“但赵副管事说的崔尚宫,还请王公公派人去贵妃殿里查查。”她顿了顿,又补了句,“毕竟乌头入膳,可不是小事。”
王德全连连点头,额角的汗擦了又冒。
直到内务府的人来带赵成,苏挽棠才发现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扶着案几站起身,刚要往外走,就见李嬷嬷提着食盒站在门口,银簪上的珍珠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
“苏采女,绣房的姐妹们都等急了。”李嬷嬷笑着递过帕子,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按——这是昨日她被嫡姐推搡时,李嬷嬷悄悄塞给她的护腕位置。
苏挽棠垂眸擦了擦额角的血,忽然明白这老嬷嬷的提醒:她已不是任人拿捏的小采女了。
回绣房的路上,李嬷嬷的脚步慢了些:“今日这一出,怕是要掀起不小的风浪。”她压低声音,“贵妃最恨人踩她的脸,你往后......”
“嬷嬷的好意,挽棠记在心里。”苏挽棠接过食盒,掀开盖子,里面是碗温热的红枣粥,“只是这宫里的路,总不能因着风浪就不走了。”
李嬷嬷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倒真像当年的太后娘娘,柔柔弱弱的,偏生骨头最硬。”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夜里锁好门,有些眼睛,怕是要红了。”
夜幕降临时,柳青萝端着茶盏溜进苏挽棠的偏房。
烛火映着她月牙似的眼尾,声音里带着股子雀跃:“你到底怎么看出汤里有毒的?我闻着明明是参香......”
苏挽棠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唐宫食单》里写过,乌头入汤,火候不足时,汤面会浮起金箔似的油星。”她端起茶盏抿了口,“更要紧的是——”她顿了顿,“真正的补汤,该让人喝着熨帖,不是提心吊胆。”
柳青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刚要再问,窗外突然传来巡夜太监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穿过游廊,惊得檐角铜铃叮铃作响。
苏挽棠望着被风吹动的窗纸,忽然想起赵成供出的“崔尚宫”,想起贵妃殿里那盏永不熄灭的琉璃灯。
她吹灭烛火,躺回床上时,听见院外有细碎的脚步声。
像是有人站在廊下,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又匆匆离去。
黑暗中,苏挽棠摸出袖中残页,指尖触到那行被月光照亮的字迹——“侯府西院,戊时三刻”,忽然明白,这出毒汤戏码,不过是个开始。
次日午间的阳光透过窗棂时,王德全的尖嗓子就穿透了绣房的门帘:“苏采女接旨——”他手里的明黄缎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压着的密旨,红泥印子在阳光下泛着暗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