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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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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后第三周,他开始低烧不退——37.8℃、38.1℃、38.4℃……
血培养阴性,炎症指标却一路飙红。医生怀疑是“中枢性发热”:下丘脑被慢性缺氧和药物反复摧残,温控系统彻底错乱。
退烧药只能降到38℃,再往下,身体像被拔掉保险丝的锅炉,怎么都关不了火。
夜里,他躺在悬浮气床上,皮肤烫得能煎蛋,却一滴汗也排不出——自主神经也坏了。
林羡把冰毯开到最大,仍压不住那团闷烧的火。她只能一遍遍换冰袋,换到手指冻得失去知觉。
凌晨四点,她隔着冰袋握他的手,像握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却永远烤不暖。
胃造瘘用了半年,肠道菌群彻底失衡。
先是爆发艰难梭菌感染——水样便顺管倒流,每小时 400 ml,像开了闸的黄泉。
林羡替他换尿布、擦身、倒引流袋,动作越来越机械。
后来演变成顽固性肠梗阻:
腹部胀成鼓,肠鸣音却消失,X 线片显示整段结肠像被打了石膏。
医生下了通牒:必须做“盲肠造口”,否则随时穿孔。
于是,肚子左侧又多了一根管。
一根管喂饭,一根管排粪;
他上半身的出口只剩气管,下半身的入口只剩眼泪。
长期高碳酸血症,眼底黄斑开始水肿。
世界像被水渍晕开:
林羡的脸先是模糊,再碎成灰白的马赛克,最后只剩一团晃动的影。
他拼命眨眼,像想把那层水雾挤掉,却越挤越花。
医生说得轻描淡写:“再恶化就只能保留光感。”
也就是说,他将连林羡的轮廓都看不见——
从此,黑暗不是夜,是永恒的高烧、永恒的噪音、永恒的疼痛。
她学会了在病房里吃饭。
一份十五块的便当,三分钟内扒完,因为随时要处理他的喷溅或报警。
她学会了抽烟不点火——把滤嘴咬在嘴里,嚼到海绵碎成渣,再吐掉。
她学会了在半夜三点,对着监护仪的曲线自言自语:
“别跳太高,省点力气;也别太平,我怕来不及按铃。”
她学会了把每一次崩溃压缩到三十秒——
冲进楼梯间,无声地张大嘴,像被抛上岸的鱼,三十秒后抹干眼泪再推门进来。
眼球追踪仪终于修好,却迎来新的噩耗:
角膜反复溃疡,眼球无法长时间固视,追踪精度降到 20%——
他盯“A”,系统识别成“Q”;
他想拼“疼”,却跳出“去死”。
林羡只好把常用短语贴在墙上:
【疼】【热】【翻身】【帮帮我】
他每次只能选一张。
有一天,他盯着【杀了我】看了整整十分钟,系统却一次也没识别成功。
林羡把那张纸撕下来,揉成一团,塞进自己口袋。
她转身去倒水,手抖得把水洒了一地。
她没说出口的是:我也想。
股骨颈还是断了——没有外伤,只是翻了个身。
咔嚓声轻得像折断一根芹菜,却把他直接送进手术室。
全麻风险太高,只能局麻+镇静。
医生在透视下打进三根钛合金空心钉,他全程清醒。
钉子钻进骨髓的震动,像电钻直接插进脑干。
术后拍片,钉子位置漂亮,但骨密度低到几乎透明。
医生说:“以后尽量别翻身了,再断就只能截肢。”
于是,他被“钉”在床上的版图进一步扩大:
头颈胸腰不能动,四肢不能动,现在连骨盆也被钉死。
他成了一幅用钛钉裱好的活标本。
林羡生日那天,她偷偷带了一块拇指大的奶油蛋糕进来。
她用手指蘸了一点点,抹在他嘴唇上。
他尝不出甜,只尝到指尖残留的烟味和消毒水味。
那一瞬,他突然意识到:
原来连“味道”也是特权。
而他,被永久取消了资格。
台风季又来了,城市提前拉闸限电。
这次医院有预案:每间病房配 UPS,能坚持 90 分钟。
90 分钟一到,呼吸机开始倒计时。
林羡提前租了一台手动呼吸球囊,像抱着一枚炸弹。
夜里 1:30,UPS 电量告急。
她一只手捏球囊,另一只手给手机开手电筒,嘴咬呼吸管,防止滑脱。
90 分钟变成 120、150、180……
来电时,她已经跪到双膝青紫,整条右臂失去知觉。
她想站起来,却直接栽倒在他床沿,额头磕在床栏,血顺着眉骨滴在他脸上。
温热的血,是他那年唯一能感受到的“体温”。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让眼泪顺着眼角流进她伤口。
血和泪混在一起,谁也分不清是谁的。
医生查房时,突然宣布:
“我们找到一种新型膈肌起搏器,理论上可以让你白天脱机 4-6 小时,但费用……”
后面的话,被林羡打断:“卖血也凑。”
周景琛却用最后的视力,死死盯着医生的脸。
他在那张脸上看见了躲闪——
成功率 20%,并发症包括膈肌撕裂、大出血、永久丧失残存呼吸。
医生没说的是:
“我们只是想给家属一个继续花钱的理由。”
林羡签字时,手抖得把日期都写错。
周景琛闭上眼,听见黑暗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那不是医生,不是林羡,
是他自己的求生欲,在发出最后的、沙哑的嘲笑。
——他没死,
他只是被时间、被疼痛、被爱和被爱,
一点点、一寸寸,
凌迟成比粉末更细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