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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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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住最后一点膈肌功能,医生给他装了“铁肺”——并不是老式那种整人进去的大铁桶,而是现代版的外置负压背心。
机器启动时,胸廓被强行向外拽,像有人拿撬棍一点点掰开肋骨。
每一次负压抽气,他都听见自己肋软骨“咔啦”一声轻响,疼得眼前发白,却无法晕过去。
背心24小时不离身,皮肤被硅胶垫磨出一圈水泡,破了又结痂,结痂又磨破,最后变成一条紫黑色环带,像被烙铁烫过的奴隶印记。
夜里,机器突然失灵,报警声尖叫。
护士不在。
他睁着眼,感觉胸廓一点点塌回原点,像被活埋进水泥。
他拼命用眼球仪敲出“救…命…”,屏幕却因为电量过低自动关机。
整整三分钟,他体验到了完全的窒息——
黑暗不是黑的,是滚烫的猩红。
护士冲进来时,他的血氧已跌到62,嘴唇呈青紫。
机器重新运转,他却再没睡过整觉——每隔十分钟就会惊醒,确认背心还在抽气。
林羡为了省钱,把原来3000块一周的白蛋白改成国产仿制品。
输注后,他全身起荨麻疹,皮肤隆起一道道风团,像被无形的鞭子抽过。
瘙痒钻心,他挠不到,只能不停眨眼示意。
林羡红着眼给他涂炉甘石,涂到一半电话响起——
是培训机构通知她,上次申请的国际康复课程批下来了,学费全免,但需本周内报到,逾期作废。
她挂了电话,继续涂药,指尖却在发抖。
他看得清楚,眼球追踪仪敲出:“去…吧…”
林羡把药膏啪一声合上:“少废话。”
那天夜里,他胃里返流,胃造瘘口剧痛,营养液混合着血从管口渗出来,把床单染成铁锈色。
他疼得直冒冷汗,却听见林羡在阳台压低声音打电话:“……能不能再宽限三个月?我真的走不开。”
对方不知回了什么,她蹲下去,哭到干呕,烟味混着胃酸在冷风里打转。
胸椎的压缩性骨折还没愈合,新的CT 报告又带来惊喜——
“双侧股骨颈骨密度低于-4.0,随时可能出现病理性骨折。”
医生宣布:必须穿髋外固定架,禁止下肢任何被动活动。
于是,两条曾经跑过马拉松、跳过伞、蹬过滑雪板的腿,被铝合金支架锁定成“大”字。
支架压在皮肤上,不到一周就把大腿外侧压出两个硬币大小的压疮,深可见肌腱。
换药时,要把支架松开,整条腿像断线的木偶,稍一挪动就疼到浑身痉挛。
护士每换一次药,都满头大汗:“周先生,您忍一忍。”
忍?他连喊“停”的音量都没有。
喉返神经水肿迟迟不消,医生决定做“永久性气管造口术”。
手术当天,局部麻醉,他能清楚听见刀片划开皮肤的“滋啦”声,像撕一张旧报纸。
术后,呼吸机直接接在造口,他的喉咙被彻底“关闭”。
眼球追踪仪也在同一天坏了——系统升级失败,厂商要两周后才能派人来。
于是,他失去了最后一个出口。
他想表达“疼”,只能让眼泪流;
想表达“饿”,只能让胃造瘘管报警;
想表达“别走”,只能让心跳在监护仪上飙到150。
林羡坐在床边,用棉签蘸水涂他的嘴唇,一遍又一遍:“你想说什么?你眨一下我就停。”
他拼命眨眼,她却始终没看懂。
最后,她俯身贴着他胸口,小声说:“对不起,我真的猜不出来了。”
那一刻,他知道,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她就贴在自己胸口,却再也听不见他的求救。
台风登陆,全市停电。
医院柴油发电机只够ICU和手术室。
普通病房的呼吸机,被通知“临时共用备用电池”。
电池坚持了47分钟,开始报警。
林羡去找工程师,被告知“前面还有三台设备排队”。
她冲回病房,周景琛的胸廓已经起伏艰难,监护仪血氧一路掉到83。
没有灯光,她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束里,他的脸呈死灰色,嘴唇发紫。
她突然想起护士教过的手动通气——
她拔掉呼吸机管路,拿起简易呼吸球囊,一下一下捏。
球囊很小,她要用两只手才能送到足够的潮气量。
十分钟、二十分钟……
手臂酸到失去知觉,汗水滴进眼睛,她不敢停。
直到凌晨四点,电终于来了。
她瘫坐在地上,呼吸球囊滚到床底,发出空洞的声响。
而他,在灯光亮起的刹那,眼泪顺着鬓角滑进耳蜗——
原来,连活下去的每一口气,都要靠她亲手送来。
他连感激都说不出口。
次日早晨,财务科送来新账单:
“负压背心耗材+外固定架+永久气管造口套管”合计18万7千元,需在72小时内补缴。
林羡站在走廊,手里捏着那张纸,指节泛白。
她给母亲打电话:“借我最后一次,我签抵押。”
母亲在对面冷笑:“可以,把你名下那套小公寓过户给你弟弟。”
她沉默很久,说:“好。”
当天下午,公证处的人来病房,让她签放弃房产声明。
她伏在床沿写字,手抖得笔尖戳破纸。
周景琛侧头看她,眼泪顺着鼻梁滑到枕巾。
他却连一句“别签”都说不出来。
夜里两点,林羡坐在阳台,点了一支烟。
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明灭,像一颗苟延残喘的心。
她没发现,周景琛的床头监护仪上,心率曲线悄悄拉平——
不是停跳,而是他闭上了眼。
闭眼不是因为困,而是因为绝望不再需要瞳孔。
风把烟灰吹进来,落在他的睫毛上,像一场小小的雪。
他没死。
他只是被迫继续活着,继续被世界一点一点锯成更细的粉末——
而林羡,正拿着那把看不见的锯,在夜里无声地来回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