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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镇静剂退潮后,周景琛在凌晨三点醒来。

      呼吸机依旧以同一频率推挤他的肺,像一具没有感情的潮汐机。

      林羡趴在他手边睡着了,手指仍与他勾在一起,却冰冷得像刚从冰柜里取出的金属。

      他想动动指节给她一点温度,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肿了——长期低蛋白、静脉回流差,指头像发面馒头。

      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连让她安心握一下的能力,都在一点点流失。

      第二天,主治医生把他们叫去谈话。

      “自主呼吸试验失败两次,再这样下去,恐怕要重新气切,甚至考虑永久膈肌起搏器。”

      永久。

      这两个音节在空气里炸开,像钉子钉进他的颅骨。

      林羡问:“如果装了起搏器,他还能说话吗?”

      “能,但声音会更轻,更接近耳语。”

      医生走后,病房陷入漫长的安静。

      周景琛侧头看她,一字一句拼出:“我…想…试…最…后…一…次。”

      林羡点头,却背过身去擦眼泪——他知道,她没信心了。

      最后一次脱机试验安排在周五上午。

      医生、呼吸师、护士围了一圈,像围观一场行刑。

      计时开始,他拼命收缩早已萎缩的膈肌,像用一根断线去提一桶水。

      30 秒,血氧 93;

      60 秒,血氧 90;

      90 秒,监护仪开始闪红灯;

      120 秒,他的视野出现黑斑,耳边只剩心跳。

      林羡扑到床头:“停!给他接上!”

      管子重新连上,机器替他大口喘息。

      医生摇头:“周太太,要不我们换个方案吧。”

      林羡整个人僵在原地——那句“周太太”不是浪漫,是绝望里的口误。

      夜里,他发起了无名高热。

      感染源不明,可能是褥疮,也可能是隐匿性肺炎。

      抗生素一轮轮往上加,白细胞却像疯长的野草。

      他陷在高热谵妄里,看见二十岁的自己站在冰球场上,被人撞翻,头盔滚出去,观众席爆发出惊呼。

      场景一闪,又变成车祸现场,安全气囊的血红色像一张咧开的嘴。

      最后,所有画面碎成黑暗,只剩呼吸机“嘶——哈——”的节拍。

      他听见林羡在很远的地方哭,却发不出声音叫她别哭。

      ICU 探视时间,每次只能进一个人。

      林羡穿着隔离衣,站在床边,像一张被水泡皱的纸。

      她握着他的手,小声汇报:

      “我辞职了,培训、会议、出差,都不要了。”

      “我把你的病历翻译成英文,联系了美国一家膈肌起搏器团队,他们说最快下个月可以评估。”

      “我把你的床头换了方向,这样早上第一缕阳光能照到你脸上,你不是说,能被太阳晒醒,才算活着吗?”

      他听见,却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高热让他的嘴唇干裂渗血,她用棉签蘸水,一点点润湿。

      棉签碰到裂缝时,他轻轻皱眉——那是他唯一还能给出的回应。

      第四天凌晨,监护仪突发室性心动过速。

      电击、按压、推药……抢救持续了二十七分钟。

      二十七分钟里,林羡被拦在玻璃门外,指甲抠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在地板上。

      当她再次冲进来时,医生摘下手套,声音疲惫:“暂时稳住了,但多器官开始衰竭,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林羡点头,动作机械,像有人把她的灵魂抽走了。

      周景琛短暂清醒过十几分钟。

      窗外的天是铅灰色的,像一块被反复揉搓的旧布。

      他用尽全力,把字母板拼出:

      “N–O M–O–R–E”

      林羡怔住,随即拼命摇头:“不行!你说过不会放弃的!”

      他继续拼:“L–E–T M–E G–O”

      字母板上的指针停在“O”上,像一把钝刀,把最后一点希望锯得血肉模糊。

      林羡俯身,把脸埋在他颈窝,泪水浸透纱布:“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

      他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划动,很慢,却一笔一画——

      “T–H–A–N–K Y–O–U”

      然后,他的食指在她掌心最后点了一下,像按下某个看不见的终止键。

      监护仪上的心电图从锯齿变成一条安静的绿线。

      ——他没死成,但死亡从此住进了他的肺里,像一条赖着不走的蛇,每天把毒液吐进他的呼吸。

      电击把心跳扯回来的那秒,周景琛在黑暗里听见了“咔嗒”一声——像有扇门被锁上,钥匙却被扔在门外。

      医生宣布:多器官功能进入代偿边缘,但暂时稳住。

      林羡跪在床边,指甲抠进床单,抠出十个深深的月牙。

      他睁眼,第一眼看见的是天花板上的手术灯——那团白光像一只死不瞑目的巨眼,盯着他,告诉他:你还得继续活,继续惨。

      ICU 迁出的那天,下暴雨。

      护工把他从担架平移到病床上,动作稍快,他的左肩“咔嚓”一声——半脱位。

      肩膀疼得像被塞进碎冰,可他连皱眉的力气都要省下来留给呼吸。

      林羡一路小跑跟在后面,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进他的氧气面罩,凉得他直打颤。

      病房重新布置:

      呼吸机换了更大号的,噪音像老旧柴油机;

      为了防止褥疮继续烂,医生给他上了悬浮气床垫,床面不停鼓动,像把他放在一只呕吐的鲸鱼背上;

      床头新装了一个 24 小时摄像监护——不是防他逃跑,而是防他再自杀。

      插管时间过长,喉返神经水肿。

      他能发出的声音,从“像破风箱”降级成“像撕布条”,最后连布条也撕不动——只剩气流在气管切口处发出“嘶嘶”的哑哨。

      字母板还在,可指针需要他抬手去指——手抬不起来了。

      他只能用眼球追踪仪,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

      敲完一句“我疼”,要花七分钟。

      七分钟里,护士已经换了两次药,林羡出去接了三通电话。

      吞咽评估失败。

      意味着所有口腔进食被禁止——连一口水都可能呛进肺里。

      鼻胃管换成更粗的PEG胃造瘘管,肚子左侧鼓起一个小包,像被人偷偷塞进一枚冰凉的硬币。

      味道成了奢侈品。

      林羡怕他馋,再也不在他面前吃东西。

      可每到饭点,走廊的饭菜香仍然顺着门缝爬进来,像一群嘲笑他的幽灵。

      长期低蛋白、骨代谢紊乱——

      胸椎第 7、第 8 出现压缩性骨折,没有任何外伤。

      凌晨翻身时,“咔”一声轻响,他直接疼到血压飙 180。

      X 线片出来,医生指着片子说:“像两块被踩裂的威化饼。”

      止痛只能用芬太尼贴片,贴完以后,他昏睡十小时,醒来仍是疼,疼得像有人把烧红的铁丝一圈圈缠在脊椎上。

      林羡辞掉了所有工作,可裂缝还是出现了。

      夜里,她搬一把折叠椅坐在走廊尽头,仰头喝速溶咖啡,一包接一包。

      眼底青得发紫,像被人揍了两拳。

      周景琛透过门缝看见她,想叫她回来睡觉,眼球追踪仪却卡帧——字母敲到一半,屏幕黑了。

      她没听见,继续喝,喝到手指发抖。

      她学会了抽烟,一开始躲在楼梯间,后来干脆在病房阳台。

      尼古丁的味道顺着通风口飘进来,混在消毒水里,像一种古怪的催泪瓦斯。

      他咳不出,只能让呼吸机把味道一波一波打进肺里。

      她每次抽完回来,都用漱口水猛漱口,可嘴角的烟味还是盖不住。

      他盯着她,眼球追踪仪敲出一句:“别…抽…了。”

      她笑笑:“好。”

      第二天烟味依旧。

      胃造瘘管喂完营养液需要冲管,她忘记关止水夹,反流把床单染成乳黄色;

      她给他剪指甲,剪破左手中指,血珠冒出来,她愣了半天才去找纱布;

      她甚至忘记关窗,暴雨潲进来,打湿他的肩带,他半个身子泡在水里,直到查房被发现。

      每一次遗忘,她都抱着他哭:“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可他连抬手替她擦泪的资格都没有。

      医院财务科来催费——

      之前家里还能垫付,如今集团资金链断裂,账户冻结。

      高级悬浮床、镇痛贴、白蛋白、抗真菌药,全部自费。

      一日清单打印出来,A4 纸连打 7 页。

      林羡拿着那叠纸,站在走廊里,指节发白。

      她给父亲打电话:“借我 30 万,我签借条。”

      父亲在对面吼:“你辞了职,守着个废人,还想拖垮全家?”

      电话挂断。

      她蹲在地上,把额头抵着墙,一下一下撞,像要把自己的脑浆重新撞清醒。

      他躺在病房里,看见监控画面里的她,眼球追踪仪疯狂敲字,却只敲出一句:

      “别…哭…”

      她听不见。

      那天夜里,镇痛贴片失效,疼得像脊椎里灌了铁水。

      他用眼球仪敲了半小时,才敲出“吗…啡…两…毫…克”。

      护士翻记录:“今天剂量已到上限。”

      他疼得全身冷汗,呼吸机报警“潮气量不足”。

      林羡冲进来,红着眼求值班医生:“给他一针吧!”

      医生冷冷一句:“规定就是规定。”

      林羡突然吼:“规定?他连自杀都做不到,你们还怕他成瘾?”

      声音在走廊炸开,回音像耳光,一记一记抽在她自己脸上。

      医生最终摇头离开。

      她回到床边,嘴唇抖得不成句:“对不起…对不起…”

      他用唯一能动的眼球,缓慢地、缓慢地向右移动——

      那是他们约定的“摇头”。

      他不怪她。

      他只是绝望。

      凌晨四点,呼吸机例行自检结束,绿灯闪一下,像嘲讽。

      周景琛盯着天花板,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他在篮球场投进绝杀,全场灯亮如昼——

      那盏灯,再也照不到现在的他。

      他用眼球仪敲字,一句一句,整整四十分钟:

      “林羡…

      把我…推到…阳台…

      我想…看…日出…”

      林羡没问为什么,只披了条毯子在他身上。

      夜风带着秋凉,吹得他气管切口发涩。

      东方云层很厚,太阳迟迟不冒头。

      他等啊等,眼球开始不自主地颤。

      终于,天边出现一条极细的金线。

      他把眼球转向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像风刮铁皮似的哑哨:

      “活…下…去…”

      林羡泪如雨下,却狠狠点头:“你也一样。”

      太阳升起来了,薄薄的光落在他的脸上,像给他镀了一层易碎的铜。

      他没死。

      他只是被永远留在了日出前那一秒——

      既不能向前一步,也无法退后一步。

      而那条叫“绝望”的蛇,正顺着阳光,慢慢游进他的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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