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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22苦肉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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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一度的会试放榜,向来是京城最为热闹的日子。今日亦不例外,天未大亮,金吾门外便已人潮涌动,肩摩毂击,举子们皆屏息以待。
玄一亦立于其中,身边围着数名举子。
近几月来,他以“陆昀”之名声名鹊起,无论“阶梯税制”,还是时务之学,他都言辞慷慨,锋芒毕露,令寒门士子颇为推重。
“何兄才学,必然高第。”有人由衷称赞。
“子框兄亦博学。”玄一含笑还礼。
几人言笑甚欢,却偏有不识趣者冷声讥讽:“一个脱籍的书童,也敢妄想进士?真是笑话。”
“瞧着那身行头,就觉寒碜。”
说话的皆是京中权贵子弟,或世家出身,语气中满是不屑。
陆昀之名越显赫,便越惹人妒忌。
他的主张“均贫富,抑兼并”与古来王道仁政相通,意在弱其富强,以济贫弱,因而深得寒士拥护,却愈发使门阀豪族侧目。
尤其是那些家中长辈在朝为官者,更清楚“阶梯税制”一议,在朝堂上掀起的暗流涌动。
而且这数月间,玄一并未收敛锋芒,更无“和光同尘”之意,会试既毕,他反而与寒门举子来往日益频繁。
故而此刻榜前,讥笑奚落之声不绝于耳。
“你就如此笃定,我们必落榜?”
王子框心直口快,当即反唇相讥:“就凭你们,也配诵读圣贤之书?”
话音未落,只见朱衣吏卒高声一喝,手中长竿挑开红绫,金榜自高处徐徐铺展,熠熠生辉。
人群轰然,一双双眼睛急切在字里行间搜寻。会试之榜并无名次,唯依卷次排列。
陆昀极快便觅得己名,目光微闪,唇角含笑:“子框兄,你……”
王子框却寻遍未见其名,面色微白,却强自一笑,拱手道:“恭喜何兄。三年之后,我再来同试。”
除此之外,好几个与陆昀交好的举子,竟都不见其名。
他们之中,有是许景澄暗暗吩咐陆昀去结交的,也有陆昀自行辨别、认为日后可为许景澄所用之人。
榜单一出,场面顿时大乱,哭笑之声交织不休,有人甚至冲到朱榜前高喊:“我要告发!春闱有人作弊!有人卖题!”
届届春闱都有人此类传闻,放榜官员早已屡见不鲜。
陆昀佯装无视,带着王子框等人回到下榻之所,安抚众人情绪。
“陆昀兄,你也别再宽慰我们了,”王子框苦笑一声,“每年考生如此之多,落榜本就是寻常。”
“可你们难道没察觉,今年贡士名单大有蹊跷?”何昀取出一份誊抄的名单,压低了声音,“我随世子在国子监多年,对学生颇为熟悉。此人平日最为荒疏,从未见他写得一篇完整策论;还有这一位,才学浅薄,连训诂都不通……”
王子框神色阴沉,却强自镇定:“就算如此又能如何?陆昀兄,如今你已是贡士,就安心备战殿试吧。”
直到深夜,陆昀才归至别院。见主人书房仍亮着灯,他轻叩门扉:“主人,我回来了。”
“进来吧。”
屋内灯火摇曳,虽点了数盏油灯,却依旧昏黄不定。
“主人怎还未歇?这烛光伤眼。”陆昀上前,将主人手中密信抽下,先净手,再为其揉按双鬓。
许景澄闭目半晌,低声道:“谁知道明日会不会有人横生枝节。”
陆昀笑意淡淡:“主人这是关心我吗?”
许景澄失笑:“我关心的是我的筹谋。”
陆昀却不以为意,声音柔缓:“没事,这样我已心满意足。”
许景澄原本精神尚足,被他揉得倦意渐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陆昀低声道:“主人,要歇息吗?”
“还未看完。”
“那便别看了。”
“你就不怕明日出了纰漏?”
“没关系,我相信,就算有差错,主人也会护我。”
许景澄沉吟片刻,终是点头:“那就扶我去休息吧。”
——
次日清晨,院门忽然大乱,有人疾声而入:“有人举报——贡士陆昀本为奴籍,隐瞒籍贯,冒籍应试,应当革名治罪!”
话音未落,数名官差蜂拥而入,径直将陆昀按住。
陆昀虽极力辩解,却终被押往刑房。
只不过离开之前,陆昀微微偏头,目光落向转角处。他心里清楚,主人一直在暗暗看着。
待陆昀被押走,许景澄才缓缓自暗影中走出。
“玄六,去给我父亲送信,说一切都按计划行。”
他顿了顿,眸色冷沉,“然后我要在两日之内,听见整个京城都在传这件事。不只是望江楼,市井茶肆、书坊说书,统统给我用起来。”
按大曜律令,若是有人冒籍舞弊,当由刑部会同大理寺审理,押入刑部诏狱,先行严鞫。
刑部诏狱内,灯火昏沉,石壁森冷,铁链叮当作响。
铁尺猛然一拍,主审官厉声喝道:“陆昀!你本是昭安侯府奴籍,何以冒充良民,擅入科场?”
陆昀跪在地上,面色冷峻,衣衫染尘,肩背依旧笔直:“草民根本不属奴籍,此事定是有人诬陷。请大人明察。”
“冥顽不灵!”主审官一挥手,“来人——上刑!”
两名狱卒立即架住陆昀的手臂,将他牢牢绑在木架之上。炭火已然烧红铁镣,逼近皮肤,焦糊之气瞬间弥漫。
“说!是不是昭安侯授意你冒籍?”
铁链骤然压下,皮肉被烫出焦痕,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在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陆昀指节紧攥,额角冷汗涔涔,却只咬紧牙关,低声道:“草民无罪……一切皆是诬陷。”
“还不承认是吧?”狱卒冷笑,提起荆杖,狠狠抽落。皮肉翻裂,血痕交错,他的呼吸却依旧沉稳,唇角甚至溢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笑意不似狂妄,反倒带着几分隐忍的挑衅。烈痛之下,他却愈发显得冷冽而坚韧,仿佛以躯体之苦衬出心志之坚。
主审官眉头一拧,心中更添疑忌,厉声再喝:“给我加刑!我就不信,你能撑到几时!”
“主人,诏狱那边传来消息,他们对玄一动刑了。”玄二跪在地上禀报。
许景澄抬眸,声音冷沉:“玄一……他伤得重吗?”
“以玄一的身子骨,应该还能扛得住。”
暗卫行事,素来严苛,
抗得住,那就是伤势已经有性命之危。
许景澄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消息都传开了吗?”
“是的。今日京城各大酒楼、青楼、戏班皆有人在谈论此事,那些落榜举子对春闱结果更是不满。”
“行吧,你先退下。”
许景澄独自凝视那张写满人名的纸,神色恍惚。
这一切,分明都是他的布置。
科举历来藏污纳垢,皇帝怎会不知?
但只要不出大乱子,皇帝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都知道陆昀出自昭安侯府,也知其言论锋锐。若办考官员不太过昏愚,肯定不会为难他,同样也不会让他拿个多么好的名词。
最理想的结局,无非是——让陆昀顺利入殿试,再封个二甲甚至三甲,派去翰林院,困在条条规矩中磨十年,仕途再无大起色。
十年过去,天下或已改朝换代。
可这是别人希望的局,而非他许景澄的局。
所以,他必须要先把水搅浑,引来皇帝亲自落子。
而陆昀自己,便是最合适的棋子。
要彻底洗去自己的嫌疑,就得示敌以弱,甚至亲手割肉放血。
陆昀蒙冤入狱,正是许景澄早早布下的棋眼。就连“奴籍未脱”的消息,也是由他暗中送出。
然而,这还不够。
若想掩盖自己才是真正的执棋人,必须让陆昀看起来随时可能命悬一线,才显得真实。
受尽刑罚,遍体鳞伤,这是许景澄的苦肉计。
明明以为自己不会心软,可一想到昨夜,他的心口还是微微一颤。
那时,自己语气冷绝:“陆昀,我不妨告诉你,一旦入了诏狱,我绝不会管你。能不能活着撑过来,全凭你自己的命。你若此刻后悔,安心留在我身边当个暗卫,或许还要安全些。”
陆昀跪在他面前,眼神炽热而执拗,声音沉稳:“主人,我的命是您的。您的每一道指令,就是我唯一的信念。”
“玄二,现在立马去侯府送信,告诉我爹,计划提前。”
“主人,玄一临走前说过,一切按计划行事就好……千万不能打乱了您的计划。”
“玄一让你带的话?”
“是,主人。”
许景澄眉眼骤冷,手掌猛然拍案,书案震得笔墨皆翻,怒声道:“好一个玄一!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竟连我也敢算计,你还敢替他传话?”
玄二噤若寒蝉,匍匐在地,声音颤抖:“属下不敢……只是原话转达。”
景澄平日极少动怒,一旦真怒,反倒更令人心惊胆寒,如寒锋在喉。
这是玄一的真心话,更是他精心布下的苦肉计。
许景澄冷笑一声:“他要想在牢里待着,那就让他待着好了。”
“那属下……还要不要去给侯爷送信?”玄二小心翼翼地问。
屋内一时寂静,烛火噼啪作响。许景澄垂眸沉思,玄二屏息大气不敢出。
良久,他才冷漠开口:“送。——再把这封信,送到刘御史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