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雪》输出端

4、秘密的天台

　　星华高中的日子，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在纷至沓来的课程、测验和作业中飞逝。秋意渐深，梧桐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的枝桠划破灰白色的天空。学业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空气里似乎都漂浮着油墨印刷的试卷味道和无声的竞争压力。

　　林知夏依旧是那个像小太阳一样活泼开朗的女孩，课间总能听见她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走廊，她很快和班上大部分同学打成了一片，成为班级里不可或缺的快乐源泉。然而，当课堂铃声响起，尤其是数学老师抱着厚厚的教案和一叠令人心惊的卷子走进教室时，她眉眼间的光彩便会不由自主地黯淡几分。

　　数学，像是横亘在她快乐高中生活里的一道天堑。那些复杂的函数符号、抽象的空间图形、繁琐的演算过程，在她眼里不亚于天书。无论她上课如何努力地支起耳朵，如何拼命地跟上老师的板书，一到独立解题时，大脑就像生了锈的齿轮，艰涩难转。每次周考月考发下数学卷子，看着那个总在及格线边缘徘徊、甚至偶尔还会跌落的分数，以及卷面上刺眼的红色叉号，她就会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蔫地趴在桌上，连平日里最翘的马尾辫都仿佛失去了活力。

　　与她的吃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苏青梧的游刃有余。

　　苏青梧几乎是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班里公认的学霸。她安静，甚至有些沉默寡言，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仿佛周遭一切的喧闹都与她无关。但每一次随堂测验，每一次大考，她的名字总是稳稳地占据着成绩单最顶端的位置。不仅仅是数学，她的物理、化学、英语……所有科目都保持着近乎完美的均衡优秀。她的卷面总是整洁得令人惊叹，步骤清晰，逻辑严密，像是精密计算过的仪器，从不出错。老师们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赞赏和放心，而同学们在遇到绞尽脑汁也无法解决的难题时，目光也会下意识地投向那个清冷孤寂的身影。

　　一天下午的数学课，老师讲解了一份难度颇高的综合试卷。下课铃响后，林知夏对着自己画满问号和纠正红圈的试卷，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发出一声哀叹：“完了完了，这次月考肯定又要不及格了……”

　　她转过头，看到旁边的苏青梧已经合上了那份几乎满分的试卷，正在默不作声地整理笔记，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节让大多数人头晕脑胀的课只是寻常的休息时间。

　　一个念头突然在林知夏心里萌生。她眼睛转了转，等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凑过去，轻轻拉了拉苏青梧的衣袖。

　　“青梧，”她的声音压低，带着点可怜兮兮的央求，“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苏青梧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林知夏却不解释，只是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书包，连同那本让她头疼不已的数学练习册一起塞进去，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苏青梧的手腕，走出了教室。

　　她们没有下楼，而是沿着楼梯一路往上，走到了教学楼的最高层。推开一扇沉重的、漆色有些剥落的铁门，眼前豁然开朗。

　　学校的天台空旷而安静。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水泥地面晒得暖洋洋的。这里地势很高，可以俯瞰大半个校园，甚至能看到远处街道上如甲虫般缓慢移动的车流。秋风比楼下更加凛冽一些，吹拂着她们的校服裙摆和发丝，发出呼呼的声响，除此之外，便只有一片广阔的寂静。

　　“这里是不是很棒？”林知夏张开手臂，深深吸了一口高处的空气，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我偶然发现的，平时几乎没人来！”

　　苏青梧环顾四周。天台边缘有高高的护栏，角落里散落着几个闲置的旧花盆，地面很干净，像是经常有风吹过。这里确实是个与楼下那个喧嚣、拥挤、充满压力的学习环境截然不同的地方。

　　林知夏拉着她走到一处背风、又能晒到太阳的角落，靠着护栏坐下。然后，她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让她愁眉苦脸的数学练习册，翻到折了角的一页，指着上面一道被她用笔反复圈画、几乎快要戳破纸面的函数大题，递到苏青梧面前。

　　“青梧，”她的表情变得认真又带着点不好意思，“这道题……我琢磨了快一个小时了，一点头绪都没有。你……你能教教我呗？就这道。”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信任，仿佛苏青梧是能解开一切难题的□□。

　　苏青梧接过那本还带着林知夏体温的练习册，没有立刻说话。她先是仔细地浏览了一遍题目，目光沉静而专注。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勾勒出她清晰而略显清冷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鼻梁挺直，唇线微微抿着，透着一股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气度。

　　林知夏抱着膝盖坐在她身边，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苏青梧认真的样子。风吹起苏青梧耳畔几缕柔软的发丝，阳光在她细腻的皮肤上跳跃。这一刻，林知夏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动了一下，一种莫名的、细微的悸动，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她突然觉得，专注解题时的苏青梧，有一种特别吸引人的魅力，清冷，却又莫名地让人想要靠近。

　　不过几分钟，苏青梧似乎已经理清了思路。她抬起眼，正好对上林知夏有些出神的视线。林知夏像是被撞破了什么心事，脸微微一热，赶紧移开目光，假装看向练习册：“怎…怎么样？很难吗？”

　　“还好。”苏青梧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有些散，但却异常清晰。她将练习册放在两人并拢的膝盖上，拿出自己的笔，开始耐心地讲解。

　　她的讲解方式和她的人一样，条理清晰，冷静透彻。她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先分析题目的核心考点，点明容易陷入的思维误区，然后一步一步地推导，每一个步骤都讲得极其详细，甚至会在旁边写下相关的公式和定理作为辅助。她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不耐烦，遇到林知夏露出困惑表情的地方，她会停下来，换一种更浅显的方式重新解释，或者画一个简易的图形帮助她理解。

　　林知夏一开始还有些心不在焉，但很快就被苏青梧清晰的思路带入进去。她听得非常认真，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偶尔会提出自己的疑问：“等一下，青梧，为什么这里要转换这个公式？”“这个条件是怎么得出来的？题目里没有明说啊。”

　　对于每一个问题，苏青梧都会给予耐心的解答，笔尖在纸上轻轻点过，引导着她的思路跟上自己的节奏。天台上很安静，只有风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两个女孩轻柔的交谈声。阳光把她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暖意驱散了秋风的凉意。

　　终于，当最后一个步骤完成，最终的答案清晰地呈现在纸上时，林知夏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绽放出豁然开朗的灿烂笑容。

　　“天啊！青梧！你也太厉害了吧！”她忍不住惊呼，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青梧，充满了纯粹的崇拜和感激，“听你这么一讲，我觉得这道题其实也没那么难嘛！思路一下就清晰了！你怎么能想到用那种方法呢？太聪明了！”

　　苏青梧合上练习册，递还给林知夏，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只要认真听，抓住关键，你也可以做到。”她的语气里没有骄傲，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才不要呢！”林知夏立刻皱起鼻子，像是要甩掉什么可怕的念头，她笑嘻嘻地凑近苏青梧，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苏青梧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甜美的果香，那是林知夏最喜欢的一款水果味洗发水的味道。“有你在，我才不用费那个脑子呢！”她眨了眨大眼睛，眼神里带着狡黠和亲昵，“青梧，以后……以后我所有不会的题，都来问你好不好？你就是我的专属小老师！”

　　苏青梧看着眼前骤然放大的、笑靥如花的脸庞，那双眼睛里倒映着天空的澄澈和自己微微怔忡的影子。林知夏身上蓬勃的热力和那股好闻的香气包裹着她，让她的心跳再一次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又加速起来。她垂下眼帘，避开那过于灼热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练习册的封面，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一个简单的字，却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从那一天起，学校的天台真的成了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

　　每天放学后，林知夏都会拉着苏青梧来到这里。大多数时候，她们是在学习。苏青梧会系统地帮林知夏梳理数学知识点，讲解错题，偶尔也会指导她其他科目的难题。林知夏的学习成绩，尤其是数学，在以一种缓慢但确凿的速度提升着。

　　但这里也不仅仅是补习课堂。有时，林知夏学累了，就会把书本一推，叽叽喳喳地跟苏青梧分享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哪个老师今天又闹了笑话，体育课上谁和谁差点打起来，班里似乎有谁和谁在偷偷谈恋爱……她说话时表情丰富，手舞足蹈，总能逗得苏青梧嘴角微微上扬。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独处中，苏青梧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她开始习惯身边有这样一个热闹的存在，习惯倾听她那些看似无聊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碎碎念。她的话依然不多，但偶尔，在夕阳西下、天台的风变得格外温柔的时候，她也会主动跟林知夏聊起一些自己的事情。比如她最近在看的一本很晦涩的外国小说，比如她对某个历史事件的独特看法，甚至是对未来大学生活的一点模糊憧憬。这些细微的分享，对她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敞开心扉。

　　有一次，周五的下午，天色湛蓝，云朵像蓬松的棉花糖。林知夏做完最后一道题，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收拾书包。她脸上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表情，眼睛亮得异常，偷偷瞄了苏青梧好几眼。

　　“青梧，”她小声说，声音里压着兴奋，“你把眼睛闭上。”

　　苏青梧疑惑地看着她。

　　“快闭上嘛！给你看个好东西！”林知夏催促着，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苏青梧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睛。她能听到林知夏在身边窸窸窣窣地翻找书包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小盒子被打开的轻微咔哒声。

　　“好啦！可以睁开了！”

　　苏青梧睁开眼，看到林知夏手心托着一个小巧的、用深蓝色丝绒包裹着的小盒子，盒盖上还歪歪扭扭地系着一个白色的蝴蝶结。

　　“送给你的！”林知夏把盒子递过来，脸上带着一点期待和紧张。

　　苏青梧接过盒子，触手细腻。她轻轻解开那个系得并不漂亮的蝴蝶结，打开盒盖。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手链。不是商店里卖的那种金光闪闪的饰品，而是用多种颜色的彩绳精心编织而成的，纹理复杂而整齐，看得出编织者的用心。手链的中间，串着一颗小小的、银白色的星星吊坠，在夕阳下反射着柔和微光。

　　“这是我自己编的！”林知夏的声音雀跃起来，带着点小得意，又有些不确定的试探，“好看吗？我学了好几个晚上呢！你看，这个蓝色像不像你的眼睛？这个白色像不像你喜欢的云朵？这颗小星星……嗯，就像你一样，看起来有点远，但其实一直在发光！”她的话语有些混乱，却充满了真挚的情感。

　　苏青梧怔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条手链，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细腻的编织纹路，冰凉的星星吊坠触碰到她的皮肤。一股汹涌的、陌生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击着她的心脏，迅速流向四肢百骸，让她指尖都微微发烫。她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是……是不喜欢吗？”林知夏见她迟迟不语，有些忐忑地问。

　　苏青梧猛地抬起头，用力地摇了摇头。她清澈的眼眸里似乎氤氲着一层极淡的水光，声音比平时更低柔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好看。”她清晰地重复道，“很好看。”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林知夏立刻松了一口气，笑容重新灿烂起来，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棒的肯定，“这是我特意给你编的，全世界独一份！你快戴上试试！”

　　苏青梧低下头，小心地将手链戴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彩绳柔韧，星星吊坠恰到好处地垂落，尺寸竟然分毫不差。

　　林知夏拉起她的手，左右端详，夕阳为她们交握的手和那条手链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她满意地笑起来，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真好看！特别配你！以后这就是我们的专属手链啦！代表着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苏青梧看着手腕上那条色彩柔和、独一无二的手链，又抬眼看向林知夏被夕阳映照得无比灿烂、不掺一丝杂质的笑脸。那一刻，天台的风变得无比温柔，远处城市的喧嚣仿佛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正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真切而柔软的弧度。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这温暖的夕阳和眼前女孩的笑容彻底融化。

　　她知道，这个空旷无人的天台，这条看似简单却倾注了心血的手链，以及身边这个像太阳一样温暖了她孤寂世界的女孩，都将会成为她苍白青春里，最浓墨重彩、最珍贵无比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