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雪》输出端

3、一前一后的路

　　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沉寂，林家别墅还沉浸在安宁的睡梦之中。苏青梧已经睁开了眼睛。

　　她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这是一种长期生活不稳定所训练出的本能。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窗帘轮廓，空气中飘散的依旧是那甜腻的栀子花香，但经过一夜，似乎稍微习惯了一些。她侧过头，看向房间另一侧。林知夏还深陷在柔软的公主床里，抱着那只巨大的泰迪熊，睡得正沉。她半边脸埋在蓬松的枕头中，呼吸均匀，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正做着什么好梦。

　　苏青梧悄无声息地坐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激得她脚心一缩。她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像一只警惕的猫，从床尾拎起自己昨晚叠好放在那里的衣物，踮着脚走进了与卧室相连的卫生间。

　　卫生间的灯光明亮而柔和。巨大的镜面映出她有些苍白的脸和略显单薄的身形。她动作迅速而有序地洗漱，温水拍在脸上，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她用的是自己带来的牙刷牙膏，小巧的漱口杯也是自备的。洗漱台上摆放着林知夏琳琅满目的护肤品和造型可爱的洗漱用品，色彩缤纷，香气扑鼻，与她那些简单素净的用品泾渭分明。

　　收拾完自己，她回到卧室。林知夏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模糊的梦话，但没有醒来。苏青梧轻轻拉开白色书桌的椅子，从书包里——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帆布双肩包——拿出课本和笔记本。她检查了一下页码，将略有卷角的书角细心压平，又把铅笔削得尖尖的，橡皮擦放在特定的格层里。每一个步骤都安静、迅速、精准，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仪式感。当她拉上书包拉链时，整个书包看起来依旧平整服帖，仿佛没有被翻动过。

　　就在这时，一阵欢快又吵闹的电子音乐铃声猛地炸响——是林知夏床头那个造型奇特的猫咪闹钟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床上的那一团东西剧烈地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一只手从羽绒被里伸出来，胡乱地在床头柜上拍打着，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按停了那恼人的铃声。林知夏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头发乱得像个小鸟窝，眼睛半眯着，显然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挣脱。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视线最终聚焦在已经穿戴整齐、书包端正放在膝上、仿佛随时可以出发的苏青梧身上。

　　“青梧？”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难以置信，“你……你怎么起这么早！”她揉了揉眼睛，仿佛想确认自己不是在看幻觉。窗外，天光也只是刚刚放亮而已。

　　苏青梧抬起眼，看向那个仿佛刚从棉花糖里钻出来的女孩。晨光中，林知夏睡眼惺忪的样子有种不设防的稚气。她放下书包，走到书桌边，拿起自己昨晚就准备好的一杯温水——用的是她自己的杯子——递了过去。

　　“习惯了。”她的声音和这清晨的空气一样，带着淡淡的凉意，却并无冷漠，“快起来洗漱，不然要迟到了。”

　　林知夏呆呆地接过水杯，指尖触碰到苏青梧微凉的手指，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她顺从地低下头，“咕咚咕咚”将一整杯温水一饮而尽，仿佛久旱的禾苗得到了灌溉，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对哦！今天开学！”她像是突然被注入了能量，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也顾不上穿拖鞋，就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飞快冲进了卫生间，留下一连串急促的声响和一阵风。

　　苏青梧站在原地，听着卫生间里传来的哗哗水声、瓶瓶罐罐被碰倒又扶起的细碎声响、以及林知夏偶尔发出的、似乎被牙膏呛到的细小咳嗽声。她默默地把空水杯放回原处。

　　十几分钟后，林知夏终于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她换上了星华中学的校服——白衬衫配藏蓝色百褶裙，领口系着一个略显歪斜的红色领结。头发勉强梳顺了，扎成了她标志性的高马尾，但额际和鬓角还有几缕不听话的碎发翘着。脸颊因为匆忙而泛着红晕，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没擦干净的牙膏沫。

　　“我好了！”她气喘吁吁地宣布，一把抓过椅子上扔着的书包，看也没看就把桌面上几本大概是课本的东西塞了进去。

　　苏青梧点点头，拿起自己的书包，率先走向门口。林知夏手忙脚乱地穿上白色短袜和黑色皮鞋，赶紧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张岚正在餐厅摆放早餐，看到她们，有些惊讶：“呀，怎么起这么早？早餐刚准备好，吃了再走吧？”

　　“不了妈！我们要早点去学校熟悉环境！”林知夏风风火火地喊道，人已经跑到了玄关。

　　苏青梧停下脚步，对着张岚微微鞠了一躬：“张阿姨，我们走了。”礼仪周到，却透着距离。

　　“哎，好，路上小心啊。”张岚的声音带着笑意，还有些许未散尽的讶异。

　　走出林家雕花的铁门，清晨的空气微凉而清新，带着植物和露水的味道。梧桐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林知夏像是被放出笼子的小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立刻活力四射地走在了前面。她几乎是蹦跳着前进，百褶裙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欢快地摇曳。她时不时回头，语速飞快地跟苏青梧说话：“青梧你看！那边的云像不像棉花糖？”“听说我们新班主任是个很厉害的老师！”“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初中同学呢！”

　　苏青梧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半步左右的距离。她的步伐平稳，节奏均匀，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目光落在前方那个跳跃的、充满生机的背影上。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林知夏笼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她那高高扎起的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晃荡，发梢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确实像一只快乐、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小鸟。

　　走了一段，林知夏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阳光在她身后，给她勾勒出一圈明亮的轮廓。她朝着苏青梧用力地招手，脸上是灿烂得毫无阴霾的笑容。

　　“青梧！你走快点嘛！”她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清晨街道上格外响亮，“我们一起走！别老是跟在我后面呀！”

　　苏青梧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看着林知夏伸向她的手，看着那双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片刻的迟疑后，她终于加快了脚步，走到了林知夏的身边，与她并肩而行。

　　林知夏立刻自然而然地想要去挽她的胳膊，苏青梧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手臂下意识地缩了缩。林知夏似乎没注意到，或者说并不在意，只是继续兴奋地指着路边的一只胖猫或者一家新开的店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苏青梧偶尔点点头，发出一个单音节作为回应，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

　　路过一个拐角，一家看起来十分热闹的早餐店出现在眼前。门口支着大油锅，金黄色的油条在滚油中翻滚膨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旁边的大桶里冒着热气，是新鲜磨煮的豆浆。店里坐满了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和匆忙的上班族。

　　“哇！是李记豆浆！”林知夏眼睛一亮，猛地拉住苏青梧的手腕，“青梧，我请你吃早餐！这家的豆浆油条超——级好吃！是全城最好吃的！”她的语气笃定，仿佛品尝过全世界所有的豆浆油条。

　　苏青梧的手腕被抓住，那温暖而略带力道的触感让她一怔。她下意识地想拒绝：“不用，我……”她过去的生活里，几乎没有“在外面吃早餐”这个概念，更多的是前一天晚上剩下的冷粥，或者用开水匆匆泡开的燕麦片。

　　“哎呀，别客气啦！开学第一天要吃点好的！”林知夏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不由分说地拉着她挤进了人群，走到柜台前。“阿姨！要两份豆浆，两根油条！一根糖油饼！”她熟练地点单，并从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挂着毛绒挂件的钱包里掏出钱付了账，动作流畅，一看就是常客。

　　她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两个纸杯和装着油条的纸袋，转身将其中一份塞到苏青梧手里。温热的豆浆透过纸杯传到掌心，油条刚出锅的烫热感和酥脆感也透过纸袋清晰可辨。

　　“快吃吧！”林知夏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油条，嘴巴被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说，“凉了就不好吃了！酥脆感会消失的！”

　　苏青梧低下头，看着手中这份冒着热气的、突如其来的早餐。她迟疑地，就着纸杯小心地喝了一口豆浆。浓郁豆香混合着恰到好处的清甜瞬间弥漫在口腔里，温暖妥帖地滑入胃中。她又小心地咬了一小口油条。外层极其酥脆，内里却柔软带着韧劲，油香和面香完美结合，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好吃。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抬起头，看见对面的林知夏正吃得一脸满足，眼睛都幸福地眯了起来，嘴角还沾着一点糖油饼的糖屑。看着她毫无保留享受美味的模样，苏青梧握着温热的纸杯，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暖洋洋的东西在心口化开。她微微低下头，掩饰性地喝了一口豆浆，嘴角却在不经意间，极其微小地向上弯了一下。

　　到达星华中学时，校门口已是人头攒动。崭新的教学楼，宽阔的操场，四处可见穿着同样校服、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学生。林知夏一进校门就□□场上的热闹景象吸引了。

　　“青梧快看！社团招新！”她兴奋地指着操场方向，那里摆满了一排排的摊位，各色海报迎风招展，喧闹的音乐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我们快去看看吧！”

　　不等苏青梧回应，林知夏已经再次抓住她的手腕，兴冲冲地拉着她挤入了热闹的人群中。阳光强烈，空气中弥漫着青春躁动的气息。林知夏目标明确，直奔舞蹈社的摊位而去。那里围了不少人，几个穿着时尚舞蹈服装的学长学姐正在随着动感的音乐即兴展示舞步，引来阵阵喝彩。

　　林知夏立刻就被吸引住了，松开苏青梧的手，挤到前面，眼睛发亮地和一位看起来是社长的学姐热络地聊了起来，时不时发出惊叹和笑声。她整个人仿佛在发光，迅速融入了那片热情洋溢的氛围。

　　苏青梧则安静地退到人群外围，站在一棵大树的荫凉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周遭喧闹的一切。她对这种过于热闹的场面本能地感到些许不适，像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她的目光掠过文学社雅致的海报，天文社展示的望远镜，动漫社那些华丽的cos服……最后，却总是不自觉地，越过拥挤的人群，落回那个在舞蹈社摊位前、神采飞扬地比划着说着什么的林知夏身上。看着她生动鲜活的眉眼，看着她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颊。

　　就在这时，一个偏离轨道的篮球，力道不小地从隔壁篮球社的场地飞来，高速旋转着，直直砸向正全神贯注和学姐说话、毫无察觉的林知夏的后脑方向！

　　周围有人发出惊呼。

　　苏青梧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在大脑做出判断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她猛地从树荫下冲了出去，速度快得惊人，一把抓住林知夏的胳膊，用力将她往自己这边猛地一拉！

　　篮球带着风声，擦着林知夏飞扬的发梢和肩膀，“砰”地一声巨响，砸在她刚才站立位置后面的地上，又弹起老高。

　　林知夏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拉得踉跄了一下，惊呼一声，撞进苏青梧怀里。她茫然地回头，看到地上还在弹跳的篮球，以及周围人惊魂未定的目光，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脸上瞬间褪去血色，显出一丝后怕。

　　“青梧……”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苏青梧的手臂，声音带着受惊后的微颤，“谢谢你！刚才……刚才多亏了你！”

　　苏青梧松开了手，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声响，速度快得让她有些发晕。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抓住林知夏胳膊的那只手，指尖还在微微发抖。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声音保持平稳：“没事。小心点。”

　　这时，一个穿着篮球背心、满头大汗的高个子男生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脸上满是歉意和慌张：“对不起！对不起！同学！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手滑了！真的对不起！”

　　林知夏已经缓过神来，她摆摆手，虽然脸色还有些发白，但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明朗：“没事没事，没砸到！你下次注意点就好，太危险了。”

　　男生又连声道歉了几句，才捡起篮球跑回去了。

　　等那人走远，林知夏转回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青梧，脸上惊惧褪去，换上了满满的惊叹和依赖：“青梧！你反应也太快了吧！天哪！刚才简直像电影镜头一样！要不是你，我肯定要被砸晕了！”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却又因为这份“被拯救”而莫名兴奋。

　　苏青梧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盖住了眼底未平息的波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不太习惯被人这样直白地、充满感激地注视着，尤其这个人是林知夏。

　　“没什么。”她低声说，语气甚至比平时更淡，试图掩饰那不同寻常的心跳和脸上可能泛起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淡淡红晕。

　　经过这一早上的纷扰，社团报名似乎也变得顺理成章。林知夏毫不犹豫地在舞蹈社的报名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飞扬跳跃。而当她问苏青梧要报什么时，苏青梧的目光掠过那些喧闹的摊位，最终落在了角落一个相对安静的摊位上——图书管理社。那里只有一个戴着眼镜的学姐安静地坐在桌子后面看书，桌子上放着几本厚厚的书目登记册和一张简单的招新海报。

　　苏青梧走过去，轻声询问了几句，然后在报名表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字体清秀而端正，一如她本人。

　　放学回家的路上，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依旧是林知夏走在前面，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兴奋地回顾着开学第一天的见闻，哪个老师有趣，哪个同学看起来人很好，舞蹈社的学姐答应下周就开始教她们基础动作。

　　苏青梧跟在她身后，安静地听着。只是，细心观察或许会发现，这一次，她的脚步比清晨出门时要稍稍快了一些，两人之间那半步左右的距离，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缩短了。她依然没有并排走，依然保持着那个跟随的姿态，但似乎不再是出于疏离，而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让她感到安心的距离。

　　她看着前方林知夏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背影，看着她又随着话语节奏轻轻晃动的马尾，听着她清脆的、毫无阴霾的笑声。一种极其细微的、陌生的暖意，如同黄昏温和的阳光，缓慢地渗透进心底某个角落。

　　或许，像这样，安静地跟在这个像小太阳一样耀眼又温暖的女孩身后，看着她，守护着她，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这个念头悄然浮现，清晰得让苏青梧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