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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共享的夜晚 ...


  •   浴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氤氲的水汽裹挟着栀子花沐浴乳的甜香,雾一样地漫入走廊。苏青梧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纯棉睡衣,布料因多次洗涤而变得异常柔软,颜色是褪了色的浅蓝,袖口处有一处不显眼的、缝补过的小裂口。她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胡桃木地板上,脚趾因不适应这温度而微微蜷缩。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她用了多年的小行李箱,深蓝色的帆布面,边角有些磨损,拉链上挂着一个很小的、雕刻成梧桐叶形状的木牌——这是她父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

      走廊很长,墙壁上错落有致地挂着几幅装帧精美的风景油画和几张家庭合影。暖黄色的壁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寂静无声的空间里,只有她轻微的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划过地面的细微声响。她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门后隐约传来林建国低沉的通电话声;又经过另一扇门,里面是哗哗的水声和张岚哼着轻快小调的模糊声音——那是主卧附带的浴室。这一切都属于这个家固有的一部分,熟悉而自然,却与她格格不入。她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闯入者,生怕自己的呼吸打乱了这里固有的节奏。

      她最终停在了走廊尽头那扇虚掩着的门前。门把手是黄铜材质,被打磨得锃亮,反射着走廊灯光,像一只窥探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陌生的栀子花香似乎更浓了些,然后轻轻推开了门。

      房间很大,远比她想象中更大。头顶是一盏精致的水晶吊灯,此刻没有打开,只有墙角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将房间笼罩在一片温馨朦胧的氛围里。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阳光晒过织物的味道,混合着一点甜美的果香。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靠窗的那张床。那无疑是一张属于公主的床——华丽的铁艺床头上蜿蜒着藤蔓与花朵的图案,被漆成了柔和的粉白色。床铺得极为蓬松柔软,铺着成套的、印有细小草莓图案的淡粉色床品,仿佛刚刚被精心烘烤过的蓬松蛋糕。床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毛绒玩具:一只几乎与人等高的泰迪熊憨厚地坐着,一只长耳兔俏皮地歪着头,还有几只色彩斑斓的独角兽和猫咪,它们簇拥在一起,形成了一座柔软的小山。靠床的墙壁上贴着手绘的星星月亮壁纸,窗边挂着一串晶莹剔透的水晶风铃,微风从微开的窗缝溜进来,发出极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清脆碰撞声。这一切都明确地宣告着,这是林知夏的领地,充满了她鲜活、被宠爱着的气息。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房间靠里侧角落新添置的那一套家具。一张样式简洁的白色单人床,铁架结构,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铺着素净的米白色床单和一条浅灰色的薄被,看起来坚硬而冷清。床边配着一张同色的书桌和一把椅子,桌面上空空荡荡,只放着一盏崭新的白色台灯和一个透明的笔筒,里面寥寥几支笔也是新的,标签都还没撕。这片区域整洁得过分,像是酒店房间里无人使用过的角落,缺乏生活的痕迹和温度。它被安置在那里,礼貌而疏远,明确地划分出了这个房间里属于苏青梧的那一小块“飞地”。

      就在苏青梧站在门口,目光在这片鲜明对比中逡巡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以后这就是我们的房间啦!”林知夏的声音带着沐浴后的清爽和兴奋,她像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她换上了一身毛茸茸的、连体的小熊睡衣,帽子上还有两只圆圆的棕色耳朵,随着她的跑动一颠一颠的。她怀里抱着一个蓬松的羽毛枕头,脸颊红扑扑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上,发梢还在微微滴水,将小熊睡衣的肩膀处洇湿了一小片。

      “看!”她蹦到房间中央,张开手臂转了个圈,展示着这个空间,“我把采光最好的位置让给你了!早上阳光会从这里晒进来,可舒服了!”她指着窗边那张属于她的公主床,语气里满是慷慨的分享欲,仿佛让出的不是一块晒太阳的宝地,而是一件稀世珍宝。“不过你要是怕黑,”她紧接着又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一点分享小秘密的神秘感,“我们可以一起睡我的床,我的床超大超软的!而且我的小熊,”她一把抓过床头那只巨大的泰迪熊,把脸埋进它柔软的肚子里蹭了蹭,声音变得闷闷的,“它可暖和了,抱着睡可有安全感了!”

      苏青梧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在发光的女孩子,看着她毫不设防的热情,心里那点因为环境陌生而升起的忐忑,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她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几乎融进窗外细微的风声里:“不用了,谢谢。我一个人睡就好。”

      她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将那个深蓝色的小行李箱放在白色单人床旁边。行李箱的帆布面料与冰冷光滑的床腿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蹲下身,打开行李箱的卡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箱子里面的东西不多,但每一件都叠放得极其整齐,边角对得一丝不苟,仿佛用尺子量过。她的衣服色调单一,几乎是黑白灰的集合:几件纯色的T恤,一件洗得领口有些松垮的灰色针织开衫,两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裤线被仔细地熨烫过。还有几件内衣,也是素色的,整齐地叠放在角落。所有这些,都与不远处那张椅子上随意搭着的、林知夏的那件亮黄色连帽外套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那件外套色彩张扬,上面还有抽象的涂鸦图案,仿佛还带着主人奔跑跳跃后的活力。

      林知夏已经趴在了自己柔软的大床上,两只脚丫翘起来,在空中随意地晃荡着。她用手支着下巴,好奇地看着苏青梧一件一件地拿出衣服,先是抚平上面根本不存在的褶皱,然后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大小和角度,仔细地叠好,再分门别类地放入那个同样崭新的、空荡荡的白色衣柜里。格子里很快出现一小摞一小摞方方正正的“豆腐块”,秩序井然。

      “哇,青梧,”林知夏忍不住惊叹,眼睛睁得圆圆的,“你也太整齐了吧!好像军训过一样!”她撇撇嘴,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己床头柜上散落的发圈、几本折了角的漫画书和半包没吃完的饼干,“我妈总说我像个小邋遢,房间乱得像刚打过仗。她说以后要是你能影响影响我就好啦。”

      苏青梧正在叠一件白色衬衫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她没有回头,目光低垂,落在衬衫第二颗纽扣上那一点细微的磨损痕迹上。她的指尖拂过那里,感受着那不同于周围布料的微小凸起。

      “习惯了。”她的声音平淡,没有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但这简单的三个字背后,是无数个仓促搬离的清晨或夜晚,是母亲焦急的催促和打包时手忙脚乱的声响,是必须将有限的所有物压缩进一个个纸箱或行李袋的窘迫。东西整理得越快、越整齐,离开时就越不容易遗漏,到达下一个临时居所时,也能更快地营造出一丝可怜的、转瞬即逝的“家”的错觉。这种近乎本能的整洁,是她和母亲颠沛流离的生活所赋予她的烙印,是她对抗不安定感的唯一方式。这些,林知夏不会懂。她生活在阳光里,而苏青梧早已习惯了在移动中寻找阴影处的秩序。

      夜渐渐深了。窗外的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声音,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回响。衣柜顶上的小夜灯散发着朦胧的鹅黄色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

      苏青梧躺在坚硬的白色单人床上,背脊能清晰地感受到床垫下弹簧的存在。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被夜灯光线勾勒出的模糊纹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床铺,甚至连空气里弥漫的香味都是陌生的。这一切都像一层无形的隔膜,将她与睡眠远远隔开。她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能听到远处时钟传来的微弱滴答,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蜗里流动的嗡鸣。

      突然,她听见身边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柔软的羽绒被摩擦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困意的叹息。

      “青梧……”林知夏的声音从黑暗里飘过来,含混不清,像蒙着一层纱,“你睡着了吗?”

      苏青梧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在寂静里,她的回应轻得如同叹息:“没。”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积蓄勇气,然后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一点,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软弱的依赖:“我好像……有点怕黑。”林知夏顿了顿,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像是在呓语,“以前……以前都是我妈妈陪我睡的,或者开着走廊的灯……今天突然一个人,有点不习惯……”

      她的声音里褪去了白天的所有明亮和张扬,露出底下一点属于小女孩的、柔软的怯懦。这份意外的脆弱,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苏青梧包裹在周围的、名为疏离的薄膜。

      苏青梧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然后,她无声地坐起身,摸索到床头柜上那盏造型简洁的台灯,“啪嗒”一声,按下了开关。

      一团温暖柔和的黄色光晕瞬间亮起,驱散了她们之间一小片区域的黑暗,像黑夜海面上的一座小小灯塔。光线并不强烈,刚好能勾勒出彼此模糊的轮廓,却不会刺眼。

      苏青梧看向对面床上蜷缩起来的一团。林知夏也从被子里探出了头,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因为适应光线而微微眯着,像只受惊后又被安抚的小兽。

      “聊什么?”苏青梧问,声音在寂静和灯光的烘托下,似乎比平时柔和了少许。

      仿佛就等着这句话,林知夏立刻精神了一些,困意一扫而空。她掀开被子,抱着自己的枕头,哧溜一下滑下床,几步就凑到了苏青梧的床边,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床沿。苏青梧甚至能感觉到床垫因她的重量而微微下陷。

      “我们聊聊学校吧!”林知夏的眼睛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闪着光,充满了憧憬,“我们明天就要一起去新学校报到了!我听说星华中学的食堂超——级好吃!据说有五个窗口,还有甜品站和奶茶吧!”她兴奋地比划着,“而且社团超多的!动漫社、街舞社、文学社、天文社……对了对了,你喜欢什么社团呀?”

      苏青梧看着林知夏骤然凑近的脸庞。她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细腻光滑,刚刚洗过澡,散发着淡淡的牛奶沐浴乳的甜香,湿润的发梢偶尔扫过苏青梧的手臂,带来一丝微凉的痒意。苏青梧甚至能数清她又长又密的睫毛。这种突如其来的、过近的距离让苏青梧有些不自在,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又加速起来。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林知夏灼灼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被子上的手指上。

      “不知道,”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真实的茫然,“还没想好。”过去的学校生活于她而言,只是上课、做题、考试,以及尽量降低存在感不被注意的日常。社团活动这种听起来就充满色彩和喧嚣的事物,离她很远。

      “那我们明天一起去看社团招新好不好?”林知夏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抓住了苏青梧的小臂摇晃着,眼神里充满了不容拒绝的期待,“我想去舞蹈社!我以前学过一点点爵士舞!你可以跟我一起去试试看嘛?说不定你也会喜欢呢?”

      苏青梧能清晰地感觉到林知夏手心的温度,那温度透过薄薄的睡衣面料,熨帖在她的皮肤上,有点烫,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让她冰凉的胳膊微微发热。这种直接而坦率的肢体接触,让她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却又奇异地并不让人讨厌。她看着林知夏亮晶晶的、满是希冀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床头灯小小的光点,也倒映着自己有些无措的脸。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好。”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个郑重的承诺。

      那天晚上,她们真的聊了很久。大多是林知夏在说,叽叽喳喳,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雀鸟。她从食堂的菠萝咕咾肉说到舞蹈社据说很帅的学长指导老师,又从担心新班级没有熟人说到期待下周的体育课。苏青梧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林知夏问“对吧?”“是不是?”的时候,轻轻地“嗯”一声作为回应。但她的心神却前所未有地集中,将林知夏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夸张的表情、每一个挥舞的手势,都悄悄地收集起来,存放进记忆的某个专属格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林知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语句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掺入了浓重的睡意。最终,在一个漫长的停顿后,苏青梧感到肩头一沉。

      林知夏手里还无意识地揪着苏青梧睡衣的一角,脑袋却已经歪倒下来,靠在了苏青梧的肩膀上。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温热的气息拂过苏青梧的颈窝,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她竟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苏青梧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尝试扶着林知夏躺下。林知夏在睡梦中咕哝了一声,像小猫一样,顺从地松开了手,滚进了自己的枕头里。苏青梧拉起被她踢到一边的羽绒被,仔细地替她盖好,一直拉到下巴处,动作生涩却异常轻柔。

      她站在两张床之间,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林知夏熟睡的侧脸。她睡得很沉,脸颊红润,嘴唇微微嘟着,长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看起来毫无心机,全然信任着这个才共处一室不到一夜的“姐姐”。

      一种异常陌生的情绪,就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在这个充斥着陌生香气的房间里,悄悄地漫上苏青梧的心头。那不是她早已习惯的、如影随形的孤独,也不是面对新环境时的不安与戒备,而是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暖意。它从被林知夏抓过的手臂皮肤处开始蔓延,一点点渗入血管,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最后汇聚在心口,成为一种柔软的鼓胀感。

      这感觉,就像床头那盏小夜灯散发出的鹅黄色光晕,不明亮,不炽热,却温柔而坚定地驱散了一小片一直笼罩着她的、名为孤寂的黑暗,在她沉寂已久的世界边缘,投下了第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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