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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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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数月的风霜跋涉,尝尽人间至苦,当谢文远抬手指向远方地平线上那抹比荒村多了几分烟火气的轮廓,声音沙哑却难掩激动地说“前面就是平宁镇了,离京城只剩四十多里”时,贺晚棠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谢絮因紧紧抿着唇,黑眸中亮起一簇久违的、属于孩童的希冀光芒。一直安静跟在母亲身边、牵着贺晚棠衣角的尤今,也仰起苍白的小脸,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懵懂温顺的眼睛里,似乎也映入了些许微光。
希望,如同龟裂土地里挣扎出的嫩芽,微弱却顽强地探出头,轻轻撩拨着他们近乎麻木的心弦。
平宁镇虽也笼罩在饥荒的阴影下,毕竟靠近天子脚下,秩序尚存,景象远非一路所见的死寂荒凉可比。镇口设有官府的施粥棚,虽是清汤照影,至少每日一餐,能吊住性命。谢文远凭着记忆深处一个模糊的地址,几经打听,竟真寻到一位昔年与他有过些许药材生意往来的旧识——陈掌柜。
陈掌柜经营着一间不大的“济仁堂”药铺,见到门口几乎与乞丐无异的谢家四口时,先是愕然,待认出谢文远那虽憔悴却依稀可辨的轮廓,顿时化为深深的唏嘘与不忍。乱世浮生,最见人心。陈掌柜是个厚道人,当即唤伙计帮忙,将药铺后院一间堆放杂物的狭小偏房腾挪出来,让他们暂且安身。
“谢老弟,你们先在此处将养些时日。这世道,能全须全尾地走到这儿,已是老天爷开眼。铺子里每日有些简单的粥菜,若不嫌弃,我先让人送来。”陈掌柜叹着气,目光扫过紧紧依偎在父母身旁、小脸紧绷的谢絮因,又落在那个牵着母亲衣角、虽然瘦弱不堪却眼神温顺安静的小姑娘尤今身上,怜悯之色更甚,“孩子们真是遭了大罪了。”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让谢文远与贺晚棠感激得几乎要屈膝下拜,被陈掌柜急忙扶起。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遮蔽风雨的屋檐,不必再露宿荒野,不必再时刻提防周遭的恶意。偏房虽狭小阴暗,陈设简陋,食物也仅能果腹,却已是流亡以来从未奢求过的安稳。
最初的几日,如同久旱的土地吮吸着甘霖。贺晚棠细致地打理着这方寸之地,将破旧的衣物浆洗干净,虽满是补丁,却也尽力让一家人看起来整洁体面些。她每日从伙计手中接过温热的粥碗,总是先紧着谢文远和两个孩子,尤今碗底总能沉下些许难得的米粒。看着两个孩子枯黄的小脸似乎透出一点点润泽,贺晚棠眉间积攒的愁苦也仿佛被熨平了些许。
谢文远身体稍复,便执意去前堂帮忙,劈柴、挑水、分拣药材,什么活计都抢着干,不肯白白受人恩惠。他到底是读过书、行过商的人,手脚利落,行事稳妥,陈掌柜看在眼里,暗自点头,有时会默默多塞给他一两个粗粮馍馍。
谢絮因和尤今则安静地待在院子里。谢絮因有时会找来树枝,在泥地上写下父亲教过的字,也教给尤今认。尤今学得很快,也极认真,清澈的眼睛望着他,手指跟着比划。她依旧话很少,性子安顺,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谢絮因身边,或是帮贺晚棠递些小东西。夕阳西下,一家四口挤在温暖的土炕上,盖着带着皂角清香的旧被,虽清贫如洗,却第一次重拾了“家”的宁馨与依靠。谢文远甚至会低声与妻子盘算,等年景好些,就在镇上找个稳妥营生,或许……还能让两个孩子捧起书本。希望的微光,似乎真的温柔地照亮了前路。
可命运的残酷,总爱将刚刚萌生的暖意狠狠踩碎。他们并未察觉,短暂的安宁之下,蛰伏着更凶险的暗流。
那日黄昏,谢文远在后院刚劈完柴,额角还沁着细汗,忽闻前堂传来一阵刺耳的嘈杂,夹杂着陈掌柜焦急的告饶声和几个陌生粗暴的呵斥。
“军爷!军爷您行行好!小铺库房真的空了……前几日刚被征过一轮……”
“少废话!搜!凡是金疮药、止血散,统统带走!胆敢藏私,按军法论处!”
杂冗沉重的脚步声不由分说地撞向后院。谢文远心头一紧,是溃败下来的散兵!他深知这些人煞气缠身,毫无王法,慌忙转身欲退回偏房。
却已迟了。
五六個盔甲歪斜、满身血污尘土的兵痞已闯了进来,一眼便瞥见正要掩门的谢文远,以及门缝后贺晚棠惊惶苍白的脸和两个孩子瑟缩的身影。
“哟嗬?这破落院子还藏着娇娘和小崽子?”为首一个疤脸队正狞笑一声,浑浊的目光黏在贺晚棠虽憔悴却难掩精致的脸上,又扫过她身旁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孩子,溢出淫邪与贪婪,“看来还有点嚼头。”
陈掌柜跌撞跟入,连连作揖:“军爷!军爷高抬贵手!他们是逃难来的苦命人,借宿在此,实在……”
“滚开!”疤脸队正粗暴地搡开他,逼近偏房。
谢文远面色惨白,却猛地挺直脊梁,将妻儿严实护在身后,声音发颤却强自镇定:“军爷明鉴,我们确是落难之人,身无长物,求军爷行个方便……”
“方便?”旁边一个兵痞嗤笑,“爷们儿刀头舔血,你们倒会躲清闲!把这小娘们和这两个小娃带走!还能换几口军粮!”
话音未落,竟直接探手抓向贺晚棠!
“放手!”贺晚棠惊恐万状,将谢絮因和尤今紧紧搂在身后。
“爹!”谢絮因尖叫着,想冲上前挡住母亲,尤今则吓得小脸煞白,死死攥住谢絮因的衣角,身体抖得厉害。
混乱中,只听“锵”一声刺耳锐响!那兵痞被阻,恼羞成怒,竟猛地掣出腰刀!
寒光乍现!
“文远——!”贺晚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
谢文远身形剧震,缓缓垂首,一截带血的刀尖已透出他胸前。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深了破旧的衣衫。他难以置信地望向那狰狞兵痞,唇瓣翕动,却发不出声,软软栽倒。
“当家的!!”贺晚棠魂飞魄散,欲扑上前,却被另一兵痞□□着拽住。
“爹!”谢絮因如遭雷击,血液瞬间冰封。父亲倒在血泊中,母亲受制,巨大的恐惧与暴怒炸开!他猛地低头,如困兽般狠狠咬向桎梏母亲的脏手!尤今发出一声极细微的、被恐惧扼住的抽泣,小手仍死死抓着哥哥。
“小畜生!”兵痞吃痛暴怒,反手一刀柄重重砸在谢絮因额角!
谢絮因眼前骤黑,温热血流漫过眼帘,身子晃了晃,几欲跌倒。
“絮因!”贺晚棠见儿子受伤,心如刀绞,死命挣扎,“放开我的孩子!放开!”
疤脸队正似嫌聒噪,眉头拧紧,不耐喝道:“磨蹭什么!利索点!”
得令,那行凶兵痞狞笑着再次举刀,逼向挣扎的贺晚棠和踉跄的谢絮因,以及他身后吓呆了的尤今。
死亡阴影呼啸而至。
贺晚棠于极致惊怖中迸发出骇人力气,猛地将谢絮因和尤今一起推向院墙柴垛之后,用尽全力,嗓音劈裂:“跑!带着妹妹跑!别回头!!”
同时,她返身如护雏母兽,不顾一切扑向举刀兵痞,死死抱住其臂膀!
“快跑啊——!”凄厉决绝,成为绝响。
刀光,再次冰冷斩落。
温热血点,溅上谢絮因和尤今惨白的脸颊。
谢絮因僵立原地,眼睁睁看着母亲软倒在父亲身畔。尤今更是吓得浑身僵直,一双温顺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巨大惊恐,连哭都忘了。
“嘿!这两个小崽子要窜!”有兵痞察觉,逼近柴垛。
蚀骨悲恸与恐惧化作冰手,扼住谢絮因咽喉。他猛地回神,求生本能碾压一切!死死咬唇,一把抓住尤今冰凉颤抖的小手,嘶哑道:“尤今,跑!”
他拉着几乎吓傻了的尤今,踉跄扑向柴垛后那个他平日钻出拾柴的破洞!
用尽气力先将尤今塞出,随即自己挤出!身后咒骂脚步追来!
他不敢回头,额角剧痛似已麻木,只知死死攥紧尤今的手,沿着昏暗污浊的后巷,发足狂奔!尤今被他拖着,跑得磕磕绊绊,小小的胸腔因恐惧和奔跑剧烈起伏,却异常乖顺地没有哭喊,只是拼命跟着他。
夜风如刀,刮过两人泪血纵横的脸颊。他跑得肺叶灼痛,喉腥翻涌,丢了一只鞋的脚板被碎石硌破亦无所觉。只知跑,拼命跑,逃离那片血腥,逃离顷刻崩塌的世界。
尤今跑得气喘吁吁,几次险些摔倒,都被谢絮因死死拉住。她温顺的性子此刻化作了绝对的信任与服从,尽管害怕得浑身发抖,却始终咬着牙,努力迈动小小的双腿,跟着哥哥奔向未知的黑暗。
不知奔逃多久,直至双腿灌铅,眼前发黑,谢絮因终于体力不支,拉着尤今一头栽进镇外荒郊半人高的枯草丛,再无力动弹。尤今也摔在他身边,小脸煞白,只剩下急促而微弱的喘息。
黑暗,温柔又残酷地吞噬了他们。
不知几时,谢絮因在砭骨寒意与裂颅剧痛中挣回一丝意识。最先感知的是身边尤今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自己喉间火烧火燎的干渴,与空瘪胃袋的绞痛。
父母惨死的画面如毒潮涌灌脑海,令他浑身剧颤,泪水再次无声涌出,混着早已板结的血污。
“爹……娘……”破碎气音逸出唇瓣。
尤今的哭声低微而绝望,小小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谢絮因悚然惊醒!不能死!尤今也不能死!父母用命换来的生机!
他挣扎坐起,看向身边蜷缩成一团的尤今,她那双总是温顺的眼睛此刻盈满了泪水和无助的恐惧。他伸出颤抖的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别怕……尤今……”
四顾茫然。荒郊野岭,远处平宁镇灯火如豆,更远山影黢黑。不知身在何方,不知该往何处。
他褪下自己仅剩的一只破鞋,想给尤今穿上,却发现她的鞋也在奔跑中失落了。他只好用破布尽量裹住她冻得通红的脚,然后拉起她:“走,我们找水……”
两个孩子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蹒跚挪移。不敢回镇,不敢近人烟,只朝更荒僻处去,盼能寻得滴水、些许果腹之物。
严寒、饥饿、伤痛、灭顶悲恸,轮番啃噬着两个幼小的躯壳与意志。每一步都艰难无比。尤今异常安静,即使摔倒了也只是默默爬起,紧紧抓住他的手,不哭不闹,那份超越年龄的隐忍更让人心酸。
终在一条几近干涸的浅沟边彻底脱力,双双栽倒在地。谢絮因用最后气力爬至沟边,扒开浮冰湿泥,舔舐浑浊泥水,又用手捧了一点,渡到尤今嘴边。
尤今小口地啜饮着,冰凉泥水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却抬头看向谢絮因,声音细若游丝:“哥哥……喝……”
做完这一切,谢絮因再也支撑不住,伸手将尤今冰凉的小身子搂进怀里,尤今下意识地回抱。两个孩子蜷缩在沟畔背风处,依偎着取暖,意识渐次涣散。父母音容,逃难点滴,陈家短暂安宁,最终定格于那片猩红与母亲凄厉的“快跑”……
是要死了么?去寻爹娘了么?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永夜之际,一道温和讶异之声,如月穿层云,轻轻落在他们耳畔:
“无量天尊……这荒僻之地,怎会有两个灵秀根骨却濒临死境的孩子?”
谢絮因耗尽最后气力,艰难掀起沉重眼帘。
模糊视线里,一位身着青色道袍、面容清癯、眼神澄澈若古井水的道人,正俯身慈悲端详他们。周身似笼着层淡淡宁和光晕,与这污浊残酷的荒野格格不入。
道人目光细细掠过谢絮因额角伤处与满面血污,又看向他怀中那个虽然奄奄一息、眼神惊恐却依旧透着一股异样温顺安静的小姑娘,终化为一叹:“罢了,相逢即是有缘。贫道清邈,岂能见死不救。”
他探出手,指尖蕴温和灵息,轻拂过两个孩子的额际。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入,驱散刺骨寒意与剧痛。
随后,道人极轻柔地将两个几乎冻僵的孩子揽入怀中,以灵元护住他们微弱心脉。
“孩子,莫怕。”清邈真人声音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随我回玄天宗吧。”
谢絮因怔怔望他,又看向怀中似乎温暖了些的尤今,巨大悲恸、恐惧、绝处逢生的茫然汹涌交织,最终,眼前一黑,彻底失去知觉。
这一次,非是坠入绝望深渊,而是落入一方温暖安全的所在。
清邈真人看着臂弯中再次昏睡的两个孩子,摇首轻叹,宽大道袍裹紧他们,身形微晃,便如融于夜风,悄然逝于这片饱浸苦难的荒野。
唯余地上零星暗红与挣扎痕迹,无声诉说过往。而新的命轨,已于云端之上,缓缓铺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