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自谢絮因在冰溪边捡回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孩,并得父母默许收养,南下的逃难之路仿佛被注入了一缕既沉重又柔软的牵绊。日子不再是纯粹的求生跋涉,而是在饥寒交迫的灰暗底色上,艰难描绘出些许名为“家”的暖色。
破晓时分,寒气最重。贺晚棠总是第一个醒来,并非睡足,而是被饥饿和担忧惊醒。她先小心地探探怀里尤今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却持续的热气,才稍稍安心。小女孩睡得并不安稳,时常因饥饿或寒冷在梦中细微地抽搐。贺晚棠便会将她搂得更紧些,用自己瘦削的胸膛温暖她。
谢文远几乎同时醒来,沉默地起身,检查他们简陋的、往往只是一个浅凹或破棚的“家”是否安全,然后便开始清算所剩无几的口粮。那小小的粮袋早已干瘪,每次打开,都需极大的决心面对里面的空旷。
谢絮因也醒了。他没有像普通孩童那样赖床或哭闹,只是安静地坐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第一件事便是看向母亲怀里的尤今。见她还安稳睡着,他才轻轻舒口气,开始整理自己单薄的衣物,准备帮父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絮因,去拾些柴火来,注意莫走远。”谢文远低声道,声音因缺水而沙哑。
“嗯。”谢絮因点点头,裹紧衣服,走出避风处。清晨的荒野,霜寒刺骨。他睁大眼睛,在枯草和灌木丛中仔细搜寻着一切可燃烧的枯枝败叶。小手很快冻得通红,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只想着要多拾一些,让火燃得久一点,让母亲和尤今能暖和些。
待他抱着满怀的柴火回来,贺晚棠已经将最后一点糙米混着大量雪水,架在临时垒起的石灶上,熬煮着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米香极其微弱,却已是这绝望路途上最诱人的气息。
粥熬好了,贺晚棠先小心翼翼地撇出最上面那层稍稠的米油,晾到温热,然后用一片洗净的柔软树叶,一点点滴喂给刚刚醒来的尤今。
尤今张着小嘴,慢慢地吞咽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睁着,映着熹微的晨光和贺晚棠疲惫却温柔的脸庞。
谢絮因和父母则分食剩下那清可见底的米汤。碗底偶尔能沉下几粒米,贺晚棠总是自然地将它们拨到丈夫或儿子的碗里。“我喝汤就好,顶饿。”她总是这么说。谢文远沉默着,有时会强行将几粒米又拨回妻子碗中。谢絮因看着,会默默把自己碗里那可怜的几粒米嚼得很久很久。
日头升得高些,他们便要继续赶路。谢文远在前探路,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既要寻找可能的食物来源,更要避开成群结队的流民和潜在的危险。贺晚棠抱着尤今紧跟其后,谢絮因则紧紧跟在母亲身边,像个小护卫。
尤今大部分时间在贺晚棠怀里抱着,以节省体力。她会用平静的眼眸地打量这个灰暗的世界。谢絮因有时会凑过去,小声地跟她说话。
“尤今,你看,那是枯树,冬天了,叶子都没了。”
“那是山,很远很远。”
“我们要去京城,听说那里很暖和,有很多好吃的。”
尤今会安静地倾听着,然后不轻不重地“嗯”一声。
他把自己从父亲和书本上学来的有限知识,笨拙地分享给这个半路而来的妹妹。尤今有时会被他认真的表情吸引,轻轻地微笑颔首,或者轻轻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指。这一点点回应,总能让谢絮因低落的心情雀跃片刻。
休息时,谢文远若得片刻空闲,仍会拿出那本视若珍宝的蒙学书。书页已经卷边发黄,他却翻得极其小心。
“絮因,过来。”
谢絮因立刻坐到父亲身边。
“昨日教你的字,可还记得?”
谢絮因点点头,用手指在泥土上一笔一划地写出来。他记性极好,父亲教过的字大多记得牢。
谢文远眼中便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欣慰,随即又教他新的字。教学的过程短暂而沉默,却仿佛是乱世中对他曾经那个“读书入仕”梦想的最后一点坚持。
有时,谢絮因学会了一个新字,也会跑到尤今身边,用树枝写给她看。
“尤今,这是‘人’,我们是人。”
“这是‘安’,平安的安,父亲说,到了京城就安定了。”
尤今会笑着点头,轻声应道:“嗯,我们都会平安的。”贺晚棠在一旁看着,心酸又柔软。
食物是永恒的主题。树皮、草根、冻僵的野果……一切能入口的东西都显得珍贵。谢文远常常冒险走得更远,希望能找到更多食物,却时常空手而归,脸色一次比一次沉重。
有一次,他竟意外找到了一窝冻僵的、不知名的野鸟蛋,虽小得可怜,却无疑是天赐的珍宝。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揣在怀里暖着,带回去时,眼中难得有了一丝光亮。
那天晚上的“晚餐”难得有了荤腥。鸟蛋被打在稀粥里,熬成了一小锅略微粘稠的蛋花粥。香气让谢絮因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贺晚棠依旧先喂尤今,将大部分蛋花都喂给了她。尤今察觉到味道不同,默默地抬眼望了他们一眼,只缓缓吞咽了几口。
剩下的,贺晚棠坚决地将大部分蛋花舀到丈夫和儿子碗里。“你们要走路的,要费力气。”她说。
谢文远看着妻子碗里几乎全是清汤,沉默地将自己碗里的蛋花又拨了一大半回去。两人推让着,最后总是平分了那一点点的珍贵蛋白。
谢絮因看着父母,默默地将自己碗里的蛋花又分出一半,想要倒进母亲碗里。
“絮因乖,你自己吃,你正在长身子。”贺晚棠拦住了他,眼神温柔却坚定,“你要长得壮壮的,才能保护妹妹,对不对?”
谢絮因看着母亲憔悴的脸,又看看旁边的尤今,最终慢慢收回了手,低下头,将碗里那一点点带着蛋花的粥喝得干干净净,仿佛要将每一分能量都吸收进去。
夜晚是最大的考验。寒风无孔不入,饥饿感在寒冷的衬托下变得更加尖锐。他们通常寻不到好的避所,只能互相依偎着取暖。
贺晚棠将尤今紧紧裹在自己怀里,用体温为她筑起一道屏障。谢文远则尽可能地将妻儿揽在怀中,用宽阔却已不再强壮的背脊为他们抵挡风寒。谢絮因依偎在父母身边,常常冷得睡不着。他能听到父母压抑的、因寒冷和饥饿而轻微的颤抖声,能听到父亲沉重的叹息,能听到母亲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哄着怀里的尤今,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有时,尤今会在夜里醒来,大抵是冷了或者饿了。贺晚棠便赶紧轻轻拍她,小声哄着,若是饿了,便只能喂她喝些冰冷的清水。谢絮因也会醒来,紧张地听着,小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尤今衣服的一角,轻轻握住,仿佛这样就能传递去一点点力量和安慰。
在那些漫长而寒冷的夜里,谢絮因常常睁着眼睛,看着天上稀疏冰冷的星子,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对父母的心疼。但当他转过头,看到父母即使睡着也紧蹙的眉头,感受到身边尤今微弱的呼吸,一种超越年龄的责任感便油然而生。
他要活下去,要保护尤今,要帮父亲分担,要让母亲少操些心。这份沉甸甸的信念,支撑着他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难捱的黑夜。
尤今的存在,无声地改变着每个人。贺晚棠将溢出的无处安放的母爱倾注在这个非亲生的孩子身上,照顾她的过程,似乎也稍稍缓解了她失去家园、颠沛流离的痛苦。谢文远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看着小女孩一天天有点活气,偶尔会活跃起来同他们简简单单交流慰籍,他眉间的刻痕似乎也能舒展片刻。
变化最大的是谢絮因。他几乎一夜之间褪去了最后的天真烂漫。游戏和玩闹早已离他远去,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父母和尤今。他学会了沉默地观察,敏锐地察觉父母情绪的低落,然后更加努力地拾柴、看火、守护。
他对尤今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欲。但凡尤今有一点不舒服的表情,他总是第一个察觉。路上若遇到其他流民,他会立刻紧张地站到母亲和尤今身前,尽管他自己也瘦小得可怜。有一次,尤今不小心抓到一根带刺的枯草,小手被扎出了血珠。谢絮因急得脸都白了,笨拙地帮她吹气,把自己的衣角撕下一条,想给她包扎,被贺晚棠柔声阻止后才无措地站在一边,眼眶红红地看着母亲处理,那眼神仿佛受伤的是他自己。
尤今也格外依赖这个哥哥。虽然他也只比她年长三月,只要谢絮因在身边,她似乎就更有安全感。谢絮因抱她时,她总是很乖,甚至会用小手抓他的头发或衣领。谢絮因对她说话时,她会微笑专注地看着他,并重复他的话语。这种依赖和信任,成了谢絮因在艰难岁月里最重要的精神慰藉之一。
日子就这样在饥饿、寒冷、恐惧与这一点点相依为命的温情中,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每一步都踏在生存的边缘,每一次歇息都伴随着对明日食物的忧虑。前途未卜,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
然而,就是在这极致的困苦中,这份由善良、责任和求生本能凝聚而成的“家”的纽带,却愈发坚韧。他们像四株紧紧缠绕在一起的藤蔓,在狂风暴雨中彼此支撑,汲取着对方身上微弱的暖意和力量,艰难地、执着地向着南方,向着那个名为“京城”的希望之地,一点点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