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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挣扎与裂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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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废殿,在凄冷的月色下如同一具巨大的、沉默的兽骨。
断壁残垣投下扭曲的阴影,荒草过人,夜风吹过,发出簌簌的呜咽声,更添几分阴森鬼气。
浯虞如同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滑入破败的殿门。
殿内蛛网密布,灰尘堆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朽气息。他屏息凝神,将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空洞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
没有埋伏,没有陷阱,甚至没有活物的气息。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约定的子时已到,阁主的人并未现身。
正当他心神微凝,疑窦丛生之际,那阵尖锐无声的嘶鸣再次毫无征兆地刺入他的脑海!比上一次更加猛烈,更加不容抗拒!
…放置…东南角…第三块松动的青砖下… …立刻…离开… …不得…窥探…
指令变了!不是交接,而是让他直接将玉佩藏匿于此!
浯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额角青筋暴起,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痛哼出声。
这无形的折磨远比刀剑加身更令人恐惧,它直接践踏着他的意志,将他最后一点自主权也剥夺殆尽。
他艰难地移动脚步,走到东南墙角。手指摸索着,果然触到一块松动的青砖。他撬开砖块,露出下面一个小小的、黑洞洞的缝隙。
那枚触手温润、雕刻着盘龙暗纹的黑龙玉佩就在他怀中,贴着心口的位置,仿佛还残留着郁璟的体温。
取出它,放入这肮脏的洞穴,意味着什么?
背叛。彻头彻尾的背叛。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涌上喉头。
他握着玉佩的手指因极度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着。脑海中闪过郁璟毫无保留信任的眼神,闪过他唤他“栖遥”时温柔的语调,闪过偏殿中那些温暖宁馨的时光…
不能!他不能!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如同岩浆般喷涌,试图对抗那脑中肆虐的嘶鸣指令!
“呃啊——!”
几乎在他产生抗拒念头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猛地从四肢百骸深处炸开!经脉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穿刺搅动,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几乎要爆裂开来!眼前阵阵发黑,耳鸣尖锐,冷汗瞬间浸透重衣!
他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地面,指甲翻裂出血也浑然不觉。那痛苦远超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彻底撕成碎片!
服从…或者…死?
不,甚至比死亡更可怕。是变成一具完全失去自我、只知执行命令的行尸走肉!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水,浇灭了他所有反抗的火焰。
那剧烈的痛苦随着他抗拒意志的消退,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瘫软在冰冷的尘埃里,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眼泪混杂着冷汗,无声地滑落。
没有选择。他从来都没有选择。
那只握着玉佩的手,终于颤抖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向那个黑暗的洞口。指尖触及那冰冷的砖石边缘,如同触及地狱的入口。
就在玉佩即将脱手的刹那——
“遥遥!”
一声压抑着巨大震惊、痛苦与不敢置信的呼唤,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废殿之中!
浯虞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间冰封!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破败的殿门口,月光勾勒出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郁璟站在那里,脸色在清冷月辉下白得吓人,一双总是蕴藏着温润光泽的眼眸,此刻写满了惊骇、伤痛,以及一种近乎破碎的难以置信。他显然已经来了片刻,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终究是放心不下,跟来了。
“你…”郁璟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一步步走进殿内,目光死死锁住浯虞手中那枚即将被放入洞中的黑龙玉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你在做什么?”
浯虞如同被灼烫般猛地缩回手,将玉佩死死攥在掌心,下意识地藏向身后。
他想解释,想否认,可那未散的剧痛和脑中依旧嗡嗡作响的指令嘶鸣,以及眼前这无法辩驳的场景,让所有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青延…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发出的声音干涩破碎,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该如何说?说那解药是毒?说他被蛊毒控制身不由己?说这一切都是阁主的阴谋?
那只会将郁璟也拖入这无尽的恐怖深渊!甚至可能立刻引来阁主更疯狂的报复!
看着他苍白的脸,闪烁的眼神,以及那明显欲盖弥彰的动作,郁璟眼中的伤痛逐渐被一种冰冷的、深切的不可置信所覆盖。
他一步步逼近,目光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看个清楚。
“朕给你的‘解药’…便是让你用来做这个的?”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朕的信任何在你眼里就如此…一文不值?还是说,从一开始,你便从未真正脱离影阁?那些依赖,那些温情,都不过是…演给朕看的一场戏?!”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带着被彻底背叛的锥心之痛。
“不是的!”浯虞猛地抬头,急切地想要辩解,那冰冷的绝望和巨大的冤屈几乎要将他淹没,“不是你想的那样!青延,你信我…”
“信你?”郁璟猛地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极尽苦涩嘲讽的弧度,他指着那处松动的青砖,“那你告诉朕,深更半夜,你来此作甚?你手中拿着朕母妃的遗物,又欲作甚?!将它藏于此地,交给谁?!”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浯虞心上,让他哑口无言。
他无法回答!任何一个真实的答案,都可能将郁璟推向万劫不复!
他的沉默,他眼中无法掩饰的痛苦挣扎,在郁璟看来,却成了默认与无话可说。
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湮灭。
郁璟缓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眸子里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冰寒。仿佛一瞬间,所有的光亮都被抽走了。
“好…很好…”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这荒唐的命运说。他不再看浯虞,目光落在他依旧紧攥着玉佩的手上。
“还给朕。”他伸出手,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浯虞身体一颤,看着那只伸到自己面前、骨节分明的手,只觉得心脏像是被那只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那只沉重如同灌了铅的手臂,将那枚尚且带着他掌心冷汗和温度的玉佩,极其缓慢地、仿佛剥离血肉般,放回了郁璟的手中。
玉佩离手的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也在他体内彻底碎裂了。
郁璟握紧玉佩,冰冷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浯虞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痛,有恨,有失望,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肯彻底死心的挣扎。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猛地转身,大步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废墟。
明黄的衣角在凄冷的月光下一闪,决绝地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废殿之中,重又只剩下浯虞一人。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递出玉佩的姿势,僵立在原地,如同化作了另一尊废墟里的石雕。
夜风穿过破殿,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尘埃,冰冷刺骨。
脑中那尖锐的嘶鸣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空白,和一种比刚才那撕裂般的剧痛更甚百万倍的、彻骨的寒冷与荒芜。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依旧残留着玉佩轮廓和对方指尖温度的手掌。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毫无阻碍地砸落下来,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迅速变得冰冷的湿痕。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失去了这世间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