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覆》浯延

42、断鸿声远

　　北疆的朔风，终究是裹着血与火的气息，撞破了京城的繁华与暗涌。

　　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索命的符咒，一封比一封紧急，一封比一封惨烈，重重砸在紫宸殿的御案之上，也砸在满朝文武的心头。

　　“报——！突厥主力绕开坚城，突袭粮道，护粮军全军覆没！郭将军腹背受敌，退守孤城！”

　　“报——！云州外围防线已破！突厥先锋距城不足五十里！”

　　“报——！军中疑似出现瘟疫，士卒病倒甚众，药材奇缺！郭将军请求朝廷速发援兵！速发援兵！”

　　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郁璟指尖发颤。他坐在龙椅上，冕旒下的脸色铁青，目光扫过下方鸦雀无声、面色惶然的群臣。

　　“众卿家！”他的声音因连日的焦虑和愤怒而沙哑，却带着冰碴般的冷意，“北疆军情至此，可有良策？！”

　　死一般的寂静。

　　先前那些在朝堂上为了一星半点利益争得面红耳赤的官员们，此刻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增兵？粮饷何来？将领何人？若是再败，谁来承担这滔天干系？

　　林维舟手持玉笏，出列缓声道：“陛下，北疆战事失利，确令人痛心。然朝廷历经变故，国库空虚，精锐亦多折损…老臣以为，或可…或可命郭将军暂避锋芒，固守待援，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郁璟猛地一拍龙案，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他霍然起身，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林维舟，“丞相是要朕眼睁睁看着北疆将士血染黄沙，看着朕的子民沦为突厥铁蹄下的亡魂吗？！固守待援？援从何来？！等你们‘计议’出来，北疆早已尽入敌手！”

　　他从未在朝堂上如此失态震怒，汹涌的帝王之威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林维舟也一时语塞，讷讷不敢再言。

　　郁璟胸膛剧烈起伏，他知道林维舟及其党羽并非毫无办法，他们只是在逼他，逼他屈服，逼他答应某些条件，或是…干脆放弃北疆，割地求和！

　　绝不能！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殿外，投向北方。他的遥遥…此刻就在那片腥风血雨之中。

　　他孤身一人，要面对的是万千敌军，是诡异瘟疫，还有那隐藏在暗处的、比突厥人更可怕的影阁杀手！

　　一想到他可能深陷重围，可能受伤，可能…那夜他苍白如纸、毒发昏迷的模样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如同噩梦，攫住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抽痛。

　　不能再等了！一刻也不能再等！

　　退朝的钟声如同丧钟般敲响。郁璟面无表情地起身，在一片死寂和惶恐的目光中，大步流星走回御书房。

　　他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站在那巨大的北疆舆图前。地图上，代表突厥的铁骑箭头如同毒蛇，已深深嵌入帝国的版图，兵锋直指几处关键城池，其中就有郭安困守的孤城，也是…浯虞最后传信所在的大致区域。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焦灼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是皇帝，拥有万里江山，却仿佛被无数无形的锁链捆缚在这深宫之中，连最重要的人都无法庇护。

　　“遥遥…”他无意识地抚摸着地图上那座孤城的名字，指尖冰凉，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恐惧，“你到底怎么样了…”

　　就在他心绪翻腾，几乎要做出御驾亲征这等疯狂决定之际，窗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有节奏的叩击声。

　　是密信渠道！

　　郁璟猛地转身，疾步推开窗户。一只几乎与夜色融在一起的灰扑扑的信鸽落在他手臂上，腿上绑着一个小小的铜管。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手指甚至有些发抖地解下铜管，迫不及待地抽出里面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略显潦草，甚至沾着些许已经干涸发暗的血渍，显然是仓促间写就。但那笔锋走势，他一眼就认出是浯虞！

　　“陛下亲启：北疆事急，非止于外患。军中疫病来源蹊跷，似与水源有关，疑有人投毒。突厥军中似有熟悉我军布防之人为其献策，郭将军屡次受制。粮道被劫亦非偶然，恐有内应。吾已查得些许线索，指向凉州某处商号，其与京中某些府邸往来密切。然对方警觉，恐欲除我而后快。今夜将深入敌后，查探虚实，若三日内无新讯至，凉州‘永盛’商号乃关键所在，务必详查。前线危殆，朝廷援军若再迟滞，孤城必破。盼早决断。

　　一切安好，勿念。

　　栖遥手书”

　　字迹至此略显模糊，仿佛书写之人受了干扰或伤势发作。

　　郁璟紧紧攥着这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条，仿佛能透过那潦草的字迹和暗沉的血渍，看到北疆的风沙，听到战马的嘶鸣，感受到那人写下“一切安好，勿念”时，是怎样的艰险处境！

　　军中投毒！内奸献策！粮道内应！还有影阁的追杀！他竟是以重伤未愈之身，在如此龙潭虎穴中查到了这般惊人的线索！而他最后竟还要“深入敌后”！

　　“勿念…朕如何能勿念！”郁璟眼圈泛红，低声嘶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发慌。那寥寥数语背后隐藏的凶险，他不敢细想！

　　但他知道，这不是悲伤的时候。遥遥用命换来的情报，绝不能白费！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快步走回书案，提笔疾书。

　　一封信是给郭安的，告知他内奸和投毒的可能性，提醒他小心戒备，固守待援，并告知朝廷已有决断。

　　另一封信，则是给他暗中培养的另一支绝对忠诚的暗卫队伍，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星夜兼程赶往北疆，尽可能接应、保护浯虞，若遇险情，可直接动用非常手段。

　　最后，他写下密旨，着令秦岳亲自带队，以雷霆手段秘密控制凉州“永盛”商号所有人，彻查其与京中何人勾结！

　　写完这些，他仍觉不够。

　　信中所言“朝廷援军若再迟滞，孤城必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他再次起身，目光决绝。是时候动用一些非常规的力量了。

　　是夜，一支规模不大、却装备极其精良的神秘军队，拿着皇帝的亲笔手谕和半块虎符，悄然离开了京城，一路向北急行军。无人知道他们的具体来历，只知他们行动如风，杀气凛然。

　　而御书房内的灯火，彻夜未熄。

　　郁璟无法安眠。他站在窗前，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手中紧紧攥着那封染血的信。

　　“遥遥…”他低声唤着，仿佛这两个字能穿透千山万水，给予远方那人一丝力量和庇护。

　　“等朕。”

　　“一定要等朕。”

　　遥远的北疆，寒风凛冽如刀。

　　一座荒废的烽燧堡内，浯虞靠坐在冰冷的石墙下，用牙咬着布条，死死勒紧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他的脸色在月光下白得透明，呼吸因剧痛而急促，但那双眼睛，却依旧冷澈如寒星，警惕地听着堡外的风声。

　　怀中，那枚郁璟赠他的、触手温润的玉佩，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遥远的暖意。

　　他完成了探查，也付出了代价。追兵就在附近。

　　他缓缓闭上眼，调整着内息。

　　郁青延… 你的援军，何时能至？

　　风声呜咽，如同命运的号角，在无边的黑夜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