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覆》浯延

41、月朦胧

　　北疆军情如火，郭安的紧急奏报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峻。朝堂之上，关于是否增兵、如何增兵的争论持续了数日，依旧僵持不下。

　　以林维舟为首的老臣主张谨慎，强调国库空虚，应从长计议；而以兵部几位少壮派将领为首的官员则力主即刻调派京畿精锐驰援，以免贻误战机。

　　郁璟端坐龙椅，听着下方唾沫横飞的争论，心中却早已有了决断。增兵势在必行，但如何增，派谁去，却是关键。

　　他不能再让林维舟的人插手军务，必须派去绝对忠诚且有能力之人。而京畿防卫，亦需可靠之人坐镇。

　　他的目光几次状似无意地扫过殿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在静思苑中静养的身影。遥遥的伤势已大为好转，但距离完全康复尚需时日。

　　北疆苦寒，险象环生…他怎忍心让他再去涉险？

　　然而，一个更清晰、更冷酷的声音在脑海中提醒他：这是最快、最有效解决问题的方式。

　　以浯虞之能，或可奇兵制胜，迅速稳定北疆局势。而且，唯有将他派离京城，才能暂时避开林维舟越来越探究的目光和无面那条毒蛇的窥伺。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散去。郁璟独自在御书房坐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宫灯初上。

　　他终于起身，没有唤人跟随，再次走向静思苑。

　　院中，浯虞正坐在石凳上擦拭一柄薄如柳叶的短刃。夕阳的余晖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色，减弱了那份惯有的冰冷，长睫低垂，神情专注，竟有种罕见的宁静意味。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见是郁璟，便欲起身行礼。

　　“坐着吧。”郁璟快走两步，按住了他的肩膀，触手之处虽仍偏瘦削，却已不再是之前的冰凉脆弱，这让他心中稍安。他自己也在对面的石凳坐下，沉默了片刻。

　　“北疆战事吃紧。”郁璟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郭安遇到了麻烦，突厥军中似乎出现了难缠的对手，我军粮道数次被截，士气受挫。”

　　浯虞擦拭短刃的动作未停，只抬眼看了看他，静待下文。那双眸子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深邃，仿佛能洞悉一切。

　　“朝堂上争论不休，增兵之事迟迟不定。”郁璟避开他的目光，望向天边那最后一抹绯霞，“朕…需要有人去北疆，助郭安一臂之力，稳定局势。此人需得智勇双全，能应对非常之局，且…朕能完全信任。”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难：“朕思来想去，唯有你…”

　　后面的话，他有些说不下去。让他伤未痊愈便远赴苦寒之地，于情于私，他都于心不忍。

　　浯虞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他。夕阳的光晕在他眼中跳动，看不清情绪。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陛下希望臣去北疆？”

　　郁璟袖中的手微微攥紧，终是点了点头，补充道：“当然，你若觉得伤势未愈，朕…”

　　“臣去。”浯虞打断了他，没有丝毫犹豫。

　　郁璟猛地看向他。

　　浯虞将短刃收入袖中，站起身，目光投向北方遥远的天际，侧脸线条在暮色中显得冷硬而坚定：“粮道被截，军心不稳，非寻常战法可解。臣愿往北疆，斩断突厥伸得过长的手，或可…从其内部寻得破绽。”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和杀伐决断。这才是真正的他，那个属于黑暗和战场的顶尖利器。

　　郁璟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既有计划得允的松快，更有难以言喻的愧疚与…不舍。

　　“北疆苦寒，你的伤…”

　　“无妨。”浯虞收回目光，看向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仿佛是错觉，“比这更糟的情况，臣也经历过。”

　　这话让郁璟心中一刺，想起他高烧昏迷时的呓语。

　　他张了张嘴，想问他曾经的经历，却最终什么也没问出口。那些伤痕，恐怕不是他能轻易触碰的。

　　“既如此…朕准奏。”郁璟也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威严，“你需要什么人手、物资，尽管开口。朕会给你一道密旨和半块兵符，必要时，可调动边军部分兵力，乃至…先斩后奏之权。”

　　这是极大的信任和权力。

　　“谢陛下。”浯虞微微躬身，“人手不必多，精即可。物资…请陛下备足‘寂寥蒿’及相关解毒药材即可。”

　　郁璟心中一凛：“你的蛊毒…”

　　“有备无患。”浯虞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郁璟却无法轻松。蛊毒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他深吸一口气：“朕已下令广寻名医和解毒之法，定会…”

　　“陛下，”浯虞再次打断他，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臣不在京中期间，陛下务必保重。林相…并非表面那般简单。无面及其背后之人，更需警惕。”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提醒他防备朝中重臣。

　　郁璟心中暖流涌动，又夹杂着酸涩：“朕知道。你放心，朕自有分寸。”他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朕…等你回来。”

　　“臣…”浯虞似乎想说什么，却顿住了。

　　他沉默地看着郁璟，暮色渐浓，宫灯初上，柔和的光线模糊了彼此脸上的棱角。

　　周围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起来，一种微妙而难以言喻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离别的愁绪，未明的担忧，以及那些被刻意压抑、却在此刻悄然滋长的情愫，交织在一起。

　　郁璟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看着他清冷的眉眼，淡色的唇，心中那股冲动几乎要破土而出。他想再靠近一点，想确认什么，想…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那片刻的旖旎。

　　浯虞后退了半步，微微垂下眼帘，恢复了那种恭敬而疏离的姿态：“若陛下无其他吩咐，臣便去准备了。”

　　郁璟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萌芽就被硬生生掐断。他勉强维持着平静：“去吧。明日子时，朕让人将所需之物送至北门外。”

　　“是。臣告退。”浯虞行礼，转身，毫不留恋地向院外走去。背影依旧挺拔孤寂，很快融入渐深的夜色之中。

　　郁璟独自站在院子里，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晚风吹起他的衣袍，带来阵阵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怅惘。

　　他忽然觉得，这刚刚有些许人气的静思苑，又变得无比空旷和冰冷。

　　这一夜，郁璟失眠了。他在御书房来回踱步，脑中反复浮现浯虞那双平静却似乎藏着千言万语的眼睛，以及他决然离开的背影。

　　子时将近，他亲自检查了要送去的物品——密旨、兵符、足够的金银、还有特意让太医正准备的极品伤药和解毒丹。他拿起一柄镶嵌着宝石、吹毛断发的匕首，摩挲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其放入行囊之中。

　　“把这个也带上。”他对负责送物的心腹侍卫道，“告诉他…万事小心。”

　　“是。”

　　侍卫领命而去。

　　郁璟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北方的夜空。星子稀疏，一弯残月孤悬。

　　遥遥…此刻应该已经出城了吧？

　　就在他心绪不宁之际，一道黑影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御书房，跪倒在地，正是之前派去监视林维舟府的暗卫首领。

　　“陛下，”暗卫声音低沉急促，“半个时辰前，相府后门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离开，直奔城南。属下等人追踪至一处废弃驿站，发现里面…有异动。似乎有高手聚集，且…其中一人身形鬼魅，疑似无面！”

　　郁璟瞳孔骤然收缩！

　　无面？林维舟？他们怎么会搅在一起？！是在密谋什么？还是…冲着他明日即将出发的计划来的？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继续监视！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郁璟厉声道。

　　“是！”暗卫领命，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郁璟猛地关上窗户，心脏狂跳起来。

　　他原本以为让栖遥离开京城是避开漩涡，却没想到，漩涡早已悄然扩大，甚至可能…他此举，正是将浯虞推向了另一个更危险的陷阱！

　　林维舟…你到底想干什么？

　　无面…你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对北疆之行的担忧，瞬间达到了顶点。

　　夜色如墨，危机四伏。

　　这一别，前路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