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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千里同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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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虞离京已有半月。
北疆的风沙似乎也吹进了紫宸殿,让这富丽堂皇的宫宇莫名染上了一层萧瑟。
案头奏章依旧堆积如山,朝会之上依旧暗流涌动,但与半月前相比,端坐龙椅的年轻帝王身上,少了几分初登大宝时的紧绷与试探,多了几分沉静的威仪,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深藏的孤寂。
郁璟批阅奏章的速度越来越快,手段也愈发老练果决。
林维舟一党的软钉子依旧时不时出现,却再难像从前那般轻易掣肘他。他学会了更巧妙地利用朝臣间的矛盾,更精准地抓住对方的弱点,或拉拢,或打压,或釜底抽薪。
许多次,在面对棘手难题时,他的指尖会无意识地在朱笔上摩挲,目光掠过殿内某处阴影,仿佛在期待一个冷冽而精准的声音,给出那条跳出困局的“野路子”。
但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夜间回到寝宫,在烛火下展开那经由特殊渠道、数日才能送达一次的密信时,那份孤寂才会被悄然驱散。
信是浯虞写来的。
用的是一种极其隐晦的暗语,字迹依旧是那份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冷硬。内容干练得近乎枯燥,如同军报:
“已抵朔州。郭安军纪严明,然军中确有异动,三皇子旧部与突厥似有隐秘接触。粮草账目存疑,正暗中核查。边塞苦寒,一切安好,勿念。”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但郁璟却能透过这冰冷的文字,看到那人穿越风沙、潜入敌营、于无声处洞察危机的身影。
他看到“边塞苦寒”四字时,眉头便会不自觉地蹙起,想起他离京时单薄的衣衫和并未完全痊愈的肩伤。
他提笔回信,亦是言简意赅,多用政事铺垫:
“京中安,新政渐推行,然旧势力根基犹深,尤以户部、吏部为甚。北疆之事,朕已悉知,一切以尔安危为要,切勿贸然行险。所需协助,尽可直言。塞外苦寒,务必添衣饱食,盼早归。”
他写下“盼早归”三字时,笔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涂去。他用的是“朕”,却在最后落下了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青延”二字。仿佛这是一个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秘辛。
信使如同幽灵,穿梭于京城与北疆之间,带去冰冷的汇报,也带去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
……
这日朝会,又为一批涉及漕运的官员任免争执不下。林维舟再次抬出“资历”、“旧例”,试图安插自己人占据要职。
郁璟端坐龙椅,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飞快权衡利弊。正当他准备暂且搁置再议时,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上前,将一枚小小的、卷得极细的铜管递入他袖中。
是北疆来的密信!
郁璟心中一动,面上依旧平静地听着臣子争论,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却已灵活地碾开铜管,取出里面薄如蝉翼的纸条。借着冕旒的遮挡,他快速扫过。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让他瞳孔微缩:
“漕运副使王元,乃林相远亲,去岁曾经手北疆一批‘损耗’军粮,实则暗中售与突厥大贾。证据已获部分,藏于其京郊别院书房暗格。此人可动。”
信息精准,直击要害!
郁璟的心脏猛地跳快了几拍。并非因为抓住了林维舟的把柄,而是因为…这封信来得如此及时,如此关键!
仿佛那人远在千里之外,却依旧能清晰地洞察京中局势,并在他最需要的时刻,递来了最锋利的刀。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是依赖,是感激,更是…一种难以遏制的思念。
他缓缓收起纸条,再抬眼时,目光已是一片清明锐利,打断了下方的争论。
“关于漕运副使一职,”他的声音平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以为,资历固重要,然清廉实干更为紧要。朕听闻,现任副使王元,似与去岁北疆军粮亏空一案有所牵连。”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尤其是林维舟派系的官员,脸色瞬间变了。
林维舟本人亦是眼皮一跳,出列道:“陛下,此事可有实证?王元为官多年,一向勤勉,岂可因风闻而轻易质疑?”
“是否是风闻,一查便知。”郁璟目光淡淡扫过林维舟,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既然林相也认为需实证,那便好。着刑部、都察院即刻派人,搜查王元府邸及…京郊别院!重点查其书房!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他特意强调了“京郊别院”和“书房”,语气斩钉截铁。
林维舟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御座上那年轻却已然露出獠牙的帝王,后背陡然窜起一股寒意。陛下…如何得知得如此具体?!
搜查的结果毫无悬念。在郁璟派去的心腹御史的“仔细”搜查下,王元勾结突厥、倒卖军粮的证据很快被从别院书房暗格中起出,铁证如山!
王元当即被革职下狱,牵扯出的一串官员也纷纷落马。林维舟损失一员大将,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再难在漕运之事上与新帝抗衡。
新帝借此事再次雷霆出手,狠狠震慑了朝堂!其手段之精准狠辣,令人侧目。
退朝后,郁璟回到御书房,心中却无多少喜悦。他再次拿出那封密信,指尖轻轻抚过那冷硬的字迹。
“遥遥…”他低声唤道,心中情绪翻涌。是他在千里之外,助他赢了这漂亮的一仗。若非他…今日朝堂之上,自己恐怕又要陷入与林维舟无休止的扯皮之中。
他提笔,想写回信。想说谢谢,想问他是如何拿到这些证据,想问他是否安好,边塞风沙是否磨人…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落笔时,却终究化为了最克制的言语:
“王元已下狱,朝局暂稳。此役之功,在你。北疆险恶,万事谨慎,朕…盼尔消息。”
最后,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在那“朕”字之后,添上了小小的“青延”二字。
他将信纸折好,装入铜管,交给心腹信使:“速速送往北疆。”
信使领命,无声退去。
郁璟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北方灰蒙蒙的天空。距离如此遥远,他却觉得,那人仿佛从未离开过。他们依旧通过这种隐秘的方式,并肩作战,心意相通。
这种默契,这种无需言说的支撑,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温暖。
而此刻,北疆朔州军营之外,一片风沙弥漫的胡杨林中。
浯虞刚刚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却凶险万分的搏杀。几名突厥打扮的斥候试图潜入军营窥探,被他无声无息地解决在了这片林地之中。
他靠在粗粝的树干上,微微喘息着,肩头旧伤因方才的剧烈动作而隐隐作痛。他撕下一条衣襟,草草包扎住手臂上一道新的刀伤,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远处传来军营巡逻队的号角声。他迅速清理完现场痕迹,如同幽灵般向军营潜回。
怀里,揣着刚刚从一名突厥斥候身上搜出的、与朝中某位兵部官员往来的密信。这又是一条足以在京城掀起风浪的线索。
风沙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却仿佛毫无所觉,那双空洞的眸子只有在想到京城那座宫殿里的人时,会极细微地、短暂地软化一瞬。
青延…
他默念着这个只有他知晓的称呼,将那冰冷的铜管握得更紧了些。
千里之隔,风雨同舟。
他们各自为战,却又仿佛从未分离。
然而,无论是京城的郁璟,还是北疆的浯虞,都未曾料到,一场针对他们二人而来的、更加阴险毒辣的阴谋,正在暗处悄然酝酿。
远在京城的林维舟,在损失王元这枚棋子后,眼中的惊疑已彻底化为冰冷的杀机。他不能再容忍皇帝身边那个神秘的“暗刃”继续存在下去。
而北疆的风沙深处,一双充满了怨毒和疯狂的眼睛,也正死死盯住了那个屡次破坏他好事的“师兄”。
无面舔着刀刃上的血渍,发出无声的狞笑。
蛛网,已悄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