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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暗室筹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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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思苑果真如其名,僻静清幽,与紫宸殿仅一墙之隔,却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院中几竿修竹,一口古井,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浯虞在此住下,除了定时前来换药的太医和送饭的小太监,几乎无人打扰。
然而,身体的静养并未带来心神的安宁。那日指尖短暂的触碰,陛下眼中未加掩饰的关切,还有那句低叹中的“栖遥”,总在不经意间闯入脑海,扰乱他多年如一日的冰冷心绪。
他习惯于计算、杀戮、隐匿,却从未学过如何应对这种…莫名的牵念。
他只能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如同压下伤口愈合时的麻痒,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方面——比如,观察这座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新朝皇宫。
郁璟的日子却远非“静思”二字可言。龙椅尚未坐暖,奏章已堆积成山。
正如浯虞那日所言,其中大多仍是试探、请旨或哭穷,真正关乎民生的少之又少。更棘手的是,以林维舟为首的老臣,虽表面恭顺,却在具体政务上处处设限,美其名曰“遵循旧例”、“慎重稳妥”,实则是不愿放权,意图将新帝架空为傀儡。
这日朝会,便为北方春旱赈灾一事,再起争执。
“陛下,北方三州春旱已成定局,百姓盼赈如盼甘霖,臣请即刻拨发库银五十万两,开仓放粮,以解燃眉之急!”一位出身北地的御史言辞恳切,出列奏请。
户部尚书立刻出班反对:“陛下,万万不可!去岁边关战事,国库耗费巨大,今春先帝丧仪又是一大笔开支,如今库银空虚,岂能动辄拨付五十万两?依臣之见,当令地方官府自行筹措,或可减免部分赋税…”
“减免赋税?远水如何救近火!等赋税减免下来,百姓早已饿殍遍野!”那御史气得胡子发抖。
“那也不能罔顾国库实情!若各处都像这般要钱,朝廷如何维系?”
双方争执不下,其他官员或附和,或沉默,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瞟向御座上的年轻皇帝,以及站在文官之首、闭目养神般的丞相林维舟。
郁璟端坐龙椅,冕旒下的面色平静,心中却已怒火翻腾。
他深知户部尚书是林维舟的人,这番说辞,不过是推诿搪塞,甚至有意刁难,想看他如何应对。
他目光转向林维舟:“丞相以为如何?”
林维舟缓缓睁开眼,出列躬身,一副老成谋国的姿态:“陛下,王御史忧国忧民,其心可嘉。李尚书统筹全局,其虑亦深。老臣以为,赈灾确需进行,然规模方式可再斟酌。或可先拨付二十万两,着北方三州先行自救,朝廷再视情况后续补充。如此,既不至国库空虛,亦显陛下仁德。”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两边不得罪,却将实际拨款砍了大半,且将皮球又踢回了地方,等同于什么都没解决。
郁璟心中冷笑,好一个“再斟酌”!等你们斟酌完,灾情早已无法收拾。
他强压着火气,没有当场发作,只淡淡道:“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回到御书房,郁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烦躁地挥退了宫人,独自坐在案前,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奏章,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
这些老狐狸!嘴上说着忠君爱国,心里算计的尽是自身利益!父皇在位时,他们尚且收敛几分,如今看他年轻,便如此欺瞒掣肘!
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架晃动不已。一种无力感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知道林维舟在试探他的底线,在等他屈服,或者…出错。
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可是,该如何破局?强行下令拨付五十万两?户部必会以各种理由拖延,甚至暗中使绊子。另寻财路?短时间内又能从何而来?
纷乱思绪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静思苑的方向。
栖遥…若是他,会如何做?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他想起那日他冷静分析朝局的模样,那种属于黑暗世界的、不循常理的思维方式…
犹豫片刻,他终是起身,并未唤人跟随,独自一人穿过连接紫宸殿与静思苑的那道月亮门。
浯虞正在院中竹下闭目调息,听到脚步声,倏然睁开眼。见是郁璟独自前来,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起身行礼:“陛下。”
“不必多礼。”郁璟摆摆手,神色间带着未散尽的郁躁,开门见山道,“北方春旱,急需赈济,户部那群老狐狸却跟朕哭穷推诿,只肯拨付二十万两,还欲将难题抛回地方。丞相和稀泥…朕…一时竟难以决断。”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朝堂上的困境和盘托出,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和…委屈?仿佛在外受了气的孩子,回家寻找可依靠的长辈倾诉。
浯虞静静听着,空洞的眸子映出郁璟焦躁的身影。他沉默片刻,并未直接回答该如何赈灾,而是问道:“户部哭穷,陛下可知,国库是否真的空虚至此?”
郁璟一怔:“去年战事和父皇丧仪,耗费确实巨大…”
“耗费巨大,与国库空虚,是两回事。”浯虞的声音平淡无波,却一针见血,“陛下可曾查过近年税赋实录?可曾比对过往年类似灾情的拨款与最终用途?可曾想过,为何陛下刚一提及全额拨款,李尚书便如此急于反对,甚至不惜顶撞御史?”
一连几个问题,问得郁璟哑口无言。他登基日短,忙于稳定局势,尚未能真正深入核查这些具体账目。
“你的意思是…”
“哭穷,有时并非真穷,而是不想给,或…不能给。”浯虞的目光冷静得近乎残酷,“陛下不妨派人暗中查一查,近年各地税银入库的实际情况,以及…去岁战事和丧仪款项支出的明细。或许,会有意外发现。”
郁璟心中猛地一震!是了!他一直被对方“国库空虚”的言辞牵着鼻子走,却从未想过要去验证这前提的真假!若国库并非真的空虚,那李尚书等人的行为,便是欺君罔上!其心可诛!
“即便国库真的吃紧,”浯虞继续道,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也未必没有其他法子。北方春旱,缺的是粮,未必全是银。陛下可下旨,命江南、湖广等粮仓充盈之地,即刻调拨粮草北上,以实物抵充部分款项。”
“同时,可令内务府清查各地皇庄、闲置官产,或暂时抵押,或发卖筹款。再则…京城那些富可敌国的皇商巨贾,陛下亦可召见,‘劝’他们为国分忧,捐纳钱粮,事后许以虚职爵位或商业便利便可。”
他一条条说来,思路清晰,手段百无禁忌,完全跳出了朝堂上文官们惯常的思维框架,带着一种近乎野路子的狠辣与实效。
郁璟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却豁然开朗!仿佛一束强光,照进了被重重迷雾封锁的死胡同!
这些方法,或许不够“光明正大”,甚至有些“不上台面”,但在此时此刻,却可能是最直接、最有效的破局之道!
他看着眼前之人,苍白的面容,冰冷的眼神,却蕴含着如此惊人的洞察力和…解决问题的狠劲。
“栖…”他下意识想唤那个已在心中咀嚼过无数遍的表字,却在出口瞬间硬生生止住,换成了,“…你如何想到这些?”
浯虞似乎并未察觉他那瞬间的犹豫,只淡淡道:“影阁要掌控局面,有时需得知道,钱粮从何而来,又如何消失。至于手段…达到目的即可,过程并不重要。”
郁璟默然。
再次深刻体会到,他与自己,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奇妙的是,此刻这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黑暗智慧”,却成了他最大的助力。
“朕明白了。”郁璟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多谢…你。”
他转身欲走,脚步已变得轻快而坚定。
“陛下。”浯虞忽然叫住他。
郁璟回头。
只见浯虞沉默了一下,似乎斟酌着用词,最终低声道:“查账之事…需绝对隐秘之人。李尚书经营户部多年,根深蒂固,恐早已防备。”
郁璟心中一动,看着他:“你可有…”他本想问“你可有人选”,却忽然意识到这等于让他插手朝堂人事。
浯虞却摇了摇头:“臣无人选。只是提醒陛下,若要用非常之法,须有非常之人。”
郁璟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朕知道了。”
离开静思苑时,郁璟心中已有了全盘计划。他甚至顾不上方才那点微妙的心思,立刻秘密召见了秦岳和两名绝对忠诚的暗卫。
然而,无论是匆匆离去的郁璟,还是重新闭目调息的浯虞,都未曾察觉到,在静思苑外侧一座更高的宫殿飞檐阴影下,一道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黑影,正无声地注视着苑内刚才发生的一切。
无面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兴奋的弧度。
师兄…你果然成了新帝最倚重的“暗刃”。
真是…太好了。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飞檐,如同暗夜中的蝙蝠,向着宫外某个方向掠去。
有些消息,是该让阁主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