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覆》浯延

34、深宫疗愈

　　门外那声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郁璟疲惫的心湖中漾开圈圈涟漪。

　　他几乎是立刻坐直了身体，方才那沉重的孤寂感竟被冲散了些许。

　　“进来。”他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

　　浯虞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只是外面松松罩了件宫中侍卫的制式外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他的脸色在宫灯下显得比昨日更苍白几分，唇色浅淡，唯有那双眸子，依旧空洞平静，看不出情绪。他步履看似稳健，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左肩微微僵硬，行动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他走到御案前十步远处，依礼便要下跪。

　　“免了。”郁璟的声音先一步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身上有伤，不必行此大礼。看座。”

　　一旁侍立的高公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机灵地搬来一张铺了软垫的梨花木圈椅，放在御案侧下方。

　　浯虞似乎也愣了一下，抬眸看了郁璟一眼，那目光极快，如同鹰隼掠过水面，旋即又垂下眼帘，微微颔首：“谢陛下。”

　　他并未推辞，依言坐下，姿态却依旧挺拔，并未完全倚靠椅背，仿佛随时准备暴起应对危险。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郁璟的目光落在他微显苍白的脸上和那僵硬的左肩，眉头不自觉蹙起：“伤势如何？太医看过了吗？”

　　“已无大碍，劳陛下挂心。”浯虞的回答依旧简洁疏离，仿佛那狰狞的伤口不过是无关痛痒的擦伤。

　　郁璟心中莫名窜起一丝火气，是对他不爱惜身体的恼怒，还是对他这份刻意保持距离的不快？他抿了抿唇，语气沉了几分：“无碍？朕看你脸色差得很。高公公，去传太医正过来，再为他仔细诊治。”

　　“陛下，”浯虞出声阻止，声音依旧平淡，“不必劳动太医正。臣之伤势，自己清楚。静养即可。”

　　“这是圣旨。”郁璟看着他，语气不容反驳，“你的伤是为救朕所致，朕必须确保你安然无恙。否则，天下人岂不议论朕苛待功臣？”

　　他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浯虞沉默片刻，不再坚持：“…臣遵旨。”

　　高公公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殿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微妙。郁璟低头假装翻阅奏章，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下方那人。

　　他坐在那里，安静得像一座沉默的山峦，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却又因那份伤病带来的脆弱感，奇异地削弱了以往的锋利，让人…忍不住想去关切。

　　“咳咳…”郁璟轻咳两声，打破寂静，“你昨日…何时回来的？宫中守卫可有为难？”他想起自己并未给予他任何通行宫禁的凭证。

　　“子时初刻。并未为难。”浯虞答道。至于如何做到的，他不必说，郁璟也能猜到。这皇宫的守卫，于他而言恐怕形同虚设。

　　又是一阵沉默。

　　郁璟忽然觉得有些气闷。以往与他相处，或是紧张对峙，或是默契合作，从未像此刻这般，明明想靠近，却被一种无形的壁垒阻隔着。

　　他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和…抱怨：“这些奏章，堆积如山，不是请旨如何处置逆王党羽，就是变着法儿探听朕的口风，或是哭穷要粮要饷…就没几件实实在在为百姓谋福的折子。”

　　这话近乎抱怨，本不该是一国之君对一名“侍卫”所言。

　　浯虞抬眸看他，昏黄灯光下，新帝年轻的脸庞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倦色，那身象征至高权力的龙袍似乎也成了沉重的负担。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是简单的应答：“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初登大宝，需立威，亦需施恩。逆党当严惩以儆效尤，但亦可择一二无关紧要之人，从轻发落，显陛下仁德。至于探听之辈，不必理会，日久自见分晓。哭穷要饷者，令其详陈明细，派可信之人核查便是。”

　　他语速平稳，分析条理清晰，直指要害，竟似深谙朝堂博弈之道。

　　郁璟怔住了，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他知他武功心智超群，却不想对政事亦有如此洞察。这番话，与林维舟那些老成谋国的建议角度不同，却更为直接犀利，带着一种属于黑暗世界的冷酷和实效。

　　“你…”郁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竟懂这些？”

　　“影阁任务，并非只有杀人。”浯虞淡淡答道，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有时，亦需洞察人心，平衡各方势力。”

　　郁璟默然。是了，他怎能忘了，他并非寻常武夫，而是影阁倾力培养出的顶尖利器，所学所涉，恐怕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就在这时，高公公领着太医正走了进来。

　　诊治过程简单而沉默。

　　太医正小心地剪开浯虞肩头的衣物，露出包扎的白布，上面已隐隐渗出血迹。解开纱布，那处狰狞的伤口显露出来，虽然缝合了，但依旧红肿可怖。

　　郁璟不由自主地从书案后站起身，走了过来。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那伤口带来的视觉冲击，以及浯虞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血腥气和那淡淡冷冽药膏的气息。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

　　太医正仔细检查了伤口，又重新上药包扎，恭敬回禀：“陛下，这位…壮士的伤口恢复尚可，只是失血过多，气血亏虚，需好好静养，切忌再动武发力，否则恐留下病根。”

　　“朕知道了。”郁璟点头，“用最好的药，务必让他尽快康复。”

　　“臣遵旨。”

　　太医正退下后，郁璟看着浯虞重新拉上衣袍，遮住那骇人的伤口，忽然道：“宫中人多眼杂，你在此养伤多有不便。朕让人将紫宸殿后方的‘静思苑’收拾出来，你暂居那里。那里僻静，少有人去，也便于太医往来诊治。”

　　静思苑是紧邻紫宸殿的一处小偏院，通常是给宫中大儒或需要静养的王公暂住之所，将其赐给一名“侍卫”居住，已是极大的恩宠和破例。

　　浯虞闻言，再次抬眸看向郁璟，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垂下眼帘，应道：“…谢陛下恩典。”

　　“高公公，去安排吧。”郁璟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高公公心中诧异更甚，却不敢多问，连忙应下。

　　事情安排妥当，殿内又只剩两人。气氛似乎因方才的诊治和之后的安排，缓和了些许，那层无形的冰似乎薄了一点。

　　郁璟回到书案后，却没有立刻继续处理政务，而是拿起一块宫女刚奉上的、用来垫饥的精致糕点，很自然地递向浯虞：“折腾了半日，你也该饿了。先用些点心。”

　　这个动作过于随意和…亲近？完全超出了君王对臣子的范畴。

　　浯虞看着递到眼前的糕点，又看向郁璟。

　　灯下看人，本就柔和，新帝那双总是藏着算计和疲惫的眸子里，此刻竟带着一丝纯粹的、未经掩饰的关切。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去接。

　　郁璟的手悬在半空，忽然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孟浪，正欲收回，却见浯虞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接过了那块糕点。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郁璟的指尖。

　　一触即分。

　　郁璟感到指腹传来一丝微凉的、带着薄茧的触感，如同被羽毛极轻地扫过，却带来一阵莫名的战栗。

　　浯虞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低头看着手中那块精致的点心，仿佛那是什么需要仔细研究的物件。

　　“多谢…陛下。”他低声道，声音似乎比刚才更沙哑了几分。

　　郁璟收回手，指尖那微凉的触感仿佛还在。他有些不自然地拿起另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却觉味同嚼蜡，所有注意力似乎都放在了下方那个安静吃着点心的人身上。

　　他吃得很慢，很安静，姿态却并不粗鲁，带着一种奇异的、融入骨血的优雅与克制。

　　殿内只剩下极其轻微的咀嚼声和烛火的噼啪声。

　　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而微妙的氛围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无声的共处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直到高公公回来复命，说静思苑已收拾妥当。

　　浯虞起身告退。

　　看着他依旧挺直却难掩虚弱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郁璟缓缓靠向椅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栖遥…遥遥…

　　他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或许，在这冰冷的深宫之中，他并非完全孤身一人。

　　而走出殿外的浯虞，步入寒冷的夜风中，却微微顿住了脚步。

　　他抬起那只接过点心的手，看着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瞬间传来的、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那丝微不足道的暖意握在掌心。

　　深宫寂寂，风雪欲来。

　　这一点意外的暖，不知是恩赐，还是…更深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