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烟花三月下扬州2 ...
-
7.
远山传来一声清脆的鹰鸣。
床铺不知是什么做的,软的让人酥掉骨头。
顾顺平时并不是贪图享受的人,他出任务的时候睡过沙地,睡过枯枝,回京之后也睡过天子御赐的天下第一床。但他仍觉得布兰山庄的这张普普通通的木床,是他平生所未见过的柔软。
李懂推门进来,见到顾顺睁着眼睛,很高兴地与他打招呼:“顾兄,你醒啦?”
李懂站在门口,背着天光,看不清身形。但听他呼吸平稳,手里拿着寒涛,想必是刚练完早功回来。
顾顺从床上坐起,三两下将外衫穿好,脚蹬一双黑色小牛皮靴子,腰间系着一根黑色腰带,勒出细细一节蜂腰,宽肩长腿,看起来着实风姿卓越。
他一边整理装束一边说道:“黄大夫的药果然奇效,只不过喝了一帖,你都能早起练功了。”
李懂运起内力仔细从身体中转了一圈,没感受到什么异样,“我昨晚怎么了么?我只记得被断头老鬼拍了一掌。”
顾顺奇道:“你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么?”见李懂点头,顾顺便将昨夜他如何突发高烧,他背着李懂如何夜奔百里投宿布兰山庄的事细细讲来。李懂听的一愣一愣,赶紧向顾顺行了个大礼道:“多谢顾兄救命之恩。”
顾顺眯起眼睛,嘴角拉了一个奇怪的弧度出来:“记得还。”
李懂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顾顺这话的意思,连忙又抱拳行礼道:“若顾兄以后有性命之忧,我必千里去救。”
顾顺点点头,很是大度地受了李懂两次大礼。
外面天色微微发亮,洒扫的侍从早已干完活不知躲去了什么地方。透过大开的房门能看到外面宽敞的院子,仔细瞧着还能看到排列整齐的兵器架。顾顺突然来了兴致,拍拍李懂说道:“之前一直没试过你功夫,走,我们过两招。”
李懂听着也有些兴奋,握着寒涛高兴道:“来!”
说完身形一动,脚尖连点,霎时闪进了院内。
顾顺没急着追,慢悠悠走过去,在兵器架前左挑右选,终于选中了一把稍长的唐刀和一把短匕。李懂站在院子中央,右手握着出鞘的寒涛,左手捏了个剑诀,正是蛟龙剑法的起手式“龙抬头”。顾顺把短匕收进腰间,双手握着唐刀刀柄揉身扑上。
李懂见顾顺来的迅捷,侧身轻巧一躲,右手寒涛正欲直刺,却发现顾顺脚下飞快,已经躲出了他的剑招范围。李懂暗道:“糟糕,竟忘了唐刀有这般长。”
原来顾顺挑的这把唐刀长三尺七寸,被使的虎虎生风泼水不进。李懂连近身都没法子,被顾顺隔着一步的距离左挑右刺,许多招式都只使了半招,就被唐刀的攻势逼开。
顾顺手上并未用力,只是握着唐刀避开李懂的寒涛剑锋,借力打力把李懂拨开。李懂的一套连招总是被顾顺找到空隙破开,蛟龙剑法使的磕磕绊绊,看起来像是个刚学剑的小娃。
李懂身法灵巧,剑招使的极快,眨眼间又变了十几招,全是想转到顾顺背后突进的破解之法。
哪曾想顾顺仿佛能吃透他下一步想做什么,总是能在他靠近之前挪开,并在关键位置上劈砍直刺,挡住李懂接下来的招式。
剑招总是使不出,使不全,让李懂开始稍稍心焦起来。只是他面上不显,努力沉静心神,等着抓顾顺的破绽。
这时机没让李懂久等。
唐刀长且重,顾顺并不擅用这个兵器,很快就露了个破绽出来。李懂暗喜,立刻欺身直进,寒涛贴着唐刀刀刃滑过,轻轻地在刀刃上撞了一下。顾顺的招式果然显得有些停滞,李懂抓紧时机,矮身突进,使足了力气用寒涛顺着刀刃连撞三下,只听得“铿锵”一声,顾顺手腕被撞击得酸软,一下子没抓稳唐刀,兵器落在了地上。
李懂足尖一转,立时闪到了顾顺背后。顾顺背后空门大开,李懂倒转剑柄,就想直击他心口。
然而这电光火石之间,顾顺矮身一躲,腰间短匕便横在李懂脖子上。
李懂懊恼道:“我竟忘了你还选了短匕。”
顾顺放开李懂,拾起唐刀放回兵器架上,说道:“你蛟龙剑法练的纯熟,要不是我之前见识过罗星的剑法,一时间还破不了。”
李懂道:“我比罗星师兄的剑法差远了。”顾顺笑道:“确实。那是你实战经验不足,比方说,我刚才挡你那一下你便使不出下一招翻江倒海,可要是换了罗星,他就能变招蛟龙出海刺我的臂膀,或者中途就换成潜龙在渊劈我的下路。要会随着情况变化而变化剑招,实战中敌人可不会等你使完一整套的剑法。”
日头下两人比试了一番功夫,此时也觉得微微出汗神清气爽。顾顺接着说道:“唐刀本就沉,我早就想丢掉了,骗你往唐刀上使力,没想到你真的就钻套子里去了。”顾顺看李懂一脸懵懂的样子,不禁大笑道:“这课算我送你的,下次记得交学费。”
李懂只闷闷不乐了一会,很快便想通其中奥秘,站在门口就在心里拆解起剑招来。
顾顺用干巾擦干巾汗珠,回想起刚才李懂敲击他刀刃的几下,十足十的有力气,觉得李懂的恢复能力着实有些诡异,盘算着待会带着他再去黄大夫那里看一看。
红樱适时地出现在门口,轻敲了几下门引起他们注意道:“顾公子和顾小公子既已起了,便来前厅吃早茶吧。”
李懂被红樱一声惊的回神,赶忙把寒涛放到兵器架上,闻言疑惑道:“顾小公子又是什么人?”顾顺戴回护腕,一边把李懂往外带一边解释道:“昨夜前来借宿,跟当家主母说你是我弟弟,想必是误会了。再说顾姓不比你的李姓文雅的多?”
李懂闻言瞧了他一眼:“父母传姓,如何轻易改得?再说天下有千姓百姓,怎么就你的顾姓比我的李姓好听?顾兄虽身处六扇门,但管的还是江湖事,您这话说的可不像江湖人。”
顾顺原本也是看李懂精神好了很多,想逗他一下,未曾想反被这小孩认真反驳了一顿,顿时摸了摸鼻子,眼观鼻鼻观心,没再说话。
李懂没见过这种按江南园林布置的庄子,跟在红樱后面瞪着双大眼左瞧右瞧,看这院子的每一处眼睛里都好似放着光。这园子里按时节种着梅树,白的粉的黄的热热闹闹开满了枝头,游廊的墙上开着圆的方的六角的窗户,用檀木细细雕了图案。透过不同的窗户,园子里呈现出不同的景致。李懂一会透过窗户看园子,一会又扭头看梅花,一双眼睛忙个不停,只恨自己没多长几只眼睛。
顾顺对这园子倒是没什么想法,一路就只看着李懂圆溜溜的后脑勺转来转去,也不禁笑出了两只尖尖的小虎牙。
前厅门已大开,中间有一张木头圆桌,桌子上放了一只细长的琉璃瓶,里头插着一枝开的正盛的梅枝。
顾顺李懂在圆桌两侧坐下,随即有侍女摆上烤着金边月季的食具。李懂在临沂派的时候日子过得略显清苦,见过的最好的一套食具是年夜饭上才能用的细白瓷。这会子突然见到如此精致的食具,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红樱轻轻拍了下掌,随即有一长串侍女捧着小碟鱼贯而入。
每人手上只拿了两碟食物,每只碟子小小的只有巴掌大,一只碟子上只放着一样东西。有月牙状的小饺、做成兔子模样的白团、雪白晶莹的蒸糕、两块裹着糯米的小排、还有一口大小的包子,粉果,汤团,酥皮点心。每样都是一口大小,琳琅满目地堆在桌子上,几乎叫人看花了眼。
李懂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执着筷子的手在半空停了半晌,都不知道该先吃哪一个好。正犹疑不决时,余光瞅到对面的顾顺饮了口茶,接着夹起一只炸的金黄的小春卷放进嘴里。
李懂心道:“跟着顾兄总不会错,他吃什么,我便跟着吃什么。”于是跟着顾顺也夹了一个春卷吃。
顾顺吃了一个虾饺,李懂便也跟着吃一个虾饺,看顾顺拣了一块糯米排骨吃,他也找到糯米排骨跟着吃一口。顾顺装作没注意到李懂的小动作,只顾自己饮茶吃点心。
如此吃了一半,有侍女上来收了空盘,接着又补上了空着的一半桌子。李懂见着源源不断的早茶点心暗暗心惊道:“我在临沂派里每日早上就吃两个馒头,万万没想到山下竟有这么多早点式样。”
端上来的点心虽多,每个也只有一口大小,每样都不重复的如此撤换了五次,顾顺才放下筷子。李懂早就撑的吃不下了,却怕不合礼仪,见顾顺终于放下筷子,终于小声喘了口气。
顾顺拿帕子擦擦嘴,朝李懂微微笑道:“如果吃不下的话,可以把筷子放下来的。”李懂认真道:“这么多式样的点心,厨子肯定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的,可不能浪费。”
顾顺点点头道:“这一桌子早茶点心做的足够精致,跟皇都里御膳房的式样也够比了。”李懂咂咂嘴叹道:“我都不知道点心有这么多花样。”
红樱给他们添茶,听到这话顿时嫣然一笑:“这桌早茶也是来了贵客才有,平时也是看不见的。”李懂道:“虾饺里塞了一整只虾子呢,那个团子的豆沙馅儿也是又软又糯,我在临沂派都没吃过这样好的东西,都不敢想这一桌得吃掉多少银子。”
“这一桌抵普通五口人家半年的花费吧,我也是在宫宴上才吃过几回。”顾顺站起来转了几圈,让开位置给侍女收拾桌子,惹得几个大胆的侍女粉面含春,美目里的水光艳的几乎要滴出来。
李懂想到了前几天夜里村民不顾满地残肢血肉疯狂抢银子的画面,不禁有些感慨道:“银子可真是好东西。”
没给李懂感叹太长时间,红樱给桌子换上一块精致的波斯织物,桌子上原本细长的琉璃瓶也被撤下去,换了个芙蓉石镶金炉,点了些香片,不一会便有幽幽的香味飘出来,渐渐覆盖住屋子里原有的点心香味,被风一吹,散出令人精神一振的凉爽清香。
红樱布置完笑道:“顾公子和李公子请在这稍等片刻,主母一会便来。”
8.
布兰山庄的当家主母夫家姓夏,当地人都称她“夏夫人”。夏夫人出身闽南当地有名的船王世家,六七岁起便随着家里的船队下南洋,她年纪小脑子却是聪明,数年间的功夫便能将东南一带的海图刻在脑子里。夏夫人虽没出过闽南,对中原的事情知之甚少,但海外稍近一些的扶南、交趾、淡马锡等国,她熟悉的却是如同自家的后花园一般。
夏夫人不仅胆色过人,经商上也颇有头脑,十六岁继承家业,十年内就将庞大的家产翻了数倍。她行走海外多年,是以她的庄园里除了黑发黑眸的华夏人外,棕色皮肤的暹罗人,高鼻深目的波斯人和塞姆人也是常见。
顾顺和李懂听红樱简单的介绍她的主母,不禁被这辉煌的履历惊的暗暗咋舌。李懂叹道:“我之前听说过海外有人跟我们长得不一样,一直想见一见呢,万万没想到刚下山没几天就能看到。”他很欣喜地瞥了一眼顾顺,“跟着顾兄果然多有奇遇。”
顾顺老神在在地坐在雕工精致的红木椅子上,慢慢品着海外来的红茶,对李懂投来的炽热目光视若无物,心里倒是暗想道:“我没碰见你之前,也没两天内见过这么多武林高手,更不知道人的血液能毒过断头老鬼的烂柯掌。”
李懂继续跟红樱搭话,想要知道更多棕色皮肤、高鼻深目的人是什么样子,红樱被他有强烈求知欲的语气逗的笑出来:“就是皮肤比我们的颜色深些,长相不太一样罢了。暹罗人波斯人哪儿会凭空喷火还会飞的,要是能做到,那可就是神仙了。”李懂得了回答,喜滋滋地跟红樱要了纸笔,想着等会如果能见到他们,就画下来带回去,给大师兄二师兄也开开眼界。
正当顾顺喝完第二杯红茶时,夏夫人到了。
夏夫人笑吟吟地推门进来,身边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小厮。李懂甚至都没来得及与夏夫人道谢,注意力便被这个小厮吸引了去。
这小厮果然生了一张高鼻深目的脸,只是头发卷卷的遮了脸颊,蓄了半张脸的络腮胡,不太能看得清他的面容。小厮手里卷着一本书,右手拿着一只炭笔,一边跟夏夫人说着什么,一边还在记着什么。这主仆二人说的话带着奇异的腔调,听起来倒是有点像波斯那边的语言。
小厮记完了东西,这才转过来面向顾顺李懂,右手抚胸鞠了一躬,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话自我介绍道:“我叫阿布,是这里的管家。”
夏夫人跟他又说了几句,阿布便也来不及跟顾顺李懂再细说什么,带着记好的东西急匆匆走了。夏夫人解释道:“开春之后货运也开始忙起来,阿布还有事情要处理。”李懂点头表示理解,手上动作不停,忙着把阿布的脸画出来。他在纸上涂了厚厚的两团黑墨,两条粗眉毛下面画了一对大眼睛,旁边写上“阿布”两个字。顾顺凑过来看了一眼道:“要是没见过阿布的可真认不出来。”
李懂把墨水吹吹干,仔仔细细将画像折好塞到怀里,不在意地道:“大师兄二师兄看过画像的话肯定能一眼认出来。”
夏夫人笑眯眯地看李懂画画,等他收好之后才问他:“李公子也在六扇门任职吗?”李懂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不,我是临沂派弟子,才下山历练不到十日。”未曾想夏夫人竟“哎哟”一声叫出来:“你是临沂派弟子?那你识得杨锐和徐宏这两个人么?”
李懂奇道:“夏夫人认识我大师兄二师兄?”夏夫人拍了下掌欢喜道:“岂止是认识呢!”她一下子站起来原地来回转了好几下,“你师兄于我可是有救命之恩呐。”
原来当年杨锐徐宏下山历练,选了一条海路,准备去交趾一游。在马六甲时,从海盗手下救出了第一次掌舵出行的夏夫人,夏夫人为报答他们,带着他俩从扶南游历至大食,很是有一番交情。
夏夫人此时乍听故人消息,与李懂说起当年的事情压根停不下来。她口中的杨锐徐宏朝气蓬勃,两人仗剑纵马而行,傍晚就寻个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地方畅饮美酒,历时三载,在东南闯出了好大的名头。
“你要是跟我去交趾看看,现在还能在龙升看见记着他俩事迹的石碑呢。”夏夫人看起来着实很开心,连眼角笑出了细细的皱纹都没在意。李懂道:“大师兄和二师兄平日里处理门派里的事物,没想到年轻的时候也有这一番奇遇。”
夏夫人擦擦眼角:“一晃过了十年呢,我也没曾想过十年后还会同他俩的师弟见到面。”
李懂仍在心中赞叹师兄们的奇遇,一边听着夏夫人诉说当年的事情一边跟着点头,连侍女上前送了一盘茶花饼都没注意到,显然是全身心地沉浸其中,无暇他顾。
顾顺听着李懂师兄们的趣事,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嘹亮的鹰鸣。不一会便看到一只浑身雪白的巨鹰,大张着双翅风一般从窗口扑了进来。这鹰隼来的实在太快,顾顺都来不及提醒李懂避开,匆忙之间只能一把按下他的脑袋。尖锐的鹰爪擦着顾顺的手背划了过去,稳稳停在夏夫人座位后面的一根横木上,带着傲慢的眼神扫视了一圈,接着抖了抖翅膀,自顾自地给自己顺起毛来。
李懂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看。他出身闽南山林,从小少见鹰隼,突然见到眼前这一大团雪白的巨鹰带着油然的傲气,顿时眼睛一亮。
夏夫人见李懂对这只鹰有兴趣,笑道:“李公子若是喜欢这家伙,我便把它送给你吧。”李懂伸出去的手登时缩回来:“怎敢让夏夫人割爱,我不过是没见过老鹰,想仔细看看罢了。”夏夫人伸手示意侍女给她绑上护手,接着放到白鹰面前,白鹰傲慢地一伸脚跨上去站稳,好似女主人的胳膊便是它的王座一样,看的李懂好生羡慕。
夏夫人走近给李懂看,一边摸着白鹰的羽毛一边说道:“阿巴斯力气大的很,聪明又识路,你就是在西域,想给你师兄们送信的话用它也送的了。”
李懂大着胆子摸了摸白鹰的羽毛:“它叫阿巴斯么,真是好名字。”顾顺在他后面嗤笑了一声道:“阿巴斯一听就是个胡人的名字,你都没见过胡人,怎么知道这是个好名字?”李懂犟嘴道:“反正肯定是个好名字。”
夏夫人让侍女把鹰哨送上来,很是慈爱地对李懂说:“你师兄们当年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带着阿巴斯,也好随时跟师兄们联系。”
李懂不再推辞,向夏夫人抱拳行礼,认认真真道:“多谢夏夫人。”
夏夫人抿唇笑道:“今日能和李公子说一说当年的旧事,着实高兴,不过我还需要处理一些事情,没法子留你们讲话了。”
顾顺道:“夏夫人请便,李懂的病已无大碍,我们想和黄大夫道声谢,也该上路了。”夏夫人点头,仍是留了红樱为他们指路,把白鹰放回木架上便带着其他的侍女离开了前厅。
红樱带了个训鹰小厮过来,一路与他们说养鹰的事情,一边带他们去黄大夫住的欧罗巴。那白鹰很通人性,仿佛知道自己已经被女主人送给了面前这个少年,一路低低地飞着,跟着李懂去了名叫欧罗巴的小院。
黄大夫吃完早饭正在晒草药,他的院子很大,摆了好多个药架,他忙着把草药晒到合适的位置,来来回回忙得不亦乐乎,连院子门口站了三个人都没注意。
红樱在院门口远远地喊了一声:“黄大夫,顾公子和李公子来啦。”黄大夫头也不回:“没事就别来了。”
李懂在后面悄悄地跟顾顺说道:“我看话本里好些个名医都是这样脾气古怪的小老头,今日见黄大夫也是这样,果然话本里写的还是有些道理的。”黄大夫听到这话却是呲牙一笑,回过头就打量起院门口站着的少年,朗声道:“我要是脾气古怪,非得要你旁边这个人跪在我面前磕个十个八个响头才会救你。”他说话时运足了内力,将这话远远地传了出去。李懂知道自己跟顾顺说悄悄话被听了个正着,顿时涨红了一张脸,他大跨步上前站到黄大夫面前。长长地作了一揖,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我说错话了,还请大夫不要介意。”
黄大夫摸摸自己的胡须,并没有接话,而是嘿嘿一笑道:“我听说你受了断头老鬼的一掌,送到我这里时已过去了至少六个时辰,按理说就算你内力再深厚也没法抵挡,而你现在却是什么事都没有。老夫行医多年,没见过这种情况,所以先问问你,你师出何门何派?可学过什么解毒的特异功法?”
李懂老老实实回道:“我是临沂派蛟龙门下……”
未等他说完,黄大夫就打断他,说道:“你是临沂派……那陆琛是你何人?”李懂道:“陆琛是我五师兄。”
黄大夫好似被打击到一般,踉跄着往后退了数步,喃喃道:“你竟是陆琛的师弟?我竟然救了陆琛的师弟?”
李懂有些摸不着头脑,跟着说道:“黄大夫……认识我师兄?”
黄大夫吹胡子瞪眼睛地看了他半天,从鼻腔里狠狠地“哼”了一声道:“何止是认识!早知道你是陆琛的师弟,我就不救你了。”他想了半天,气不过似的接着说:“不仅不救你,还要给你下毒,毒死你!”
顾顺走过来拍拍李懂肩膀,道:“你师兄陆琛,下山历练不过三年,便是连六扇门都登记在册的大人物。”李懂讷讷道:“陆琛师兄在门派里是很友爱师兄弟的,虽然平时会弄些奇奇怪怪的药出来……可为什么?”
黄大夫生完气了过来,听李懂这话,不禁回道:“你师兄外号鬼医,他才是脾气古怪的名医呢。什么长得丑的不救,腿短的不救,重病的也不救,只有快死的才救,还要长得好看。可是快死之人哪有什么好脸色,久病之人身体也瘦的跟枯柴似的,能到他救人标准的,到现在为止也只有一个人罢了。”
顾顺道:“我倒是没仔细听说过这位鬼医的事情,那他怎么还被人叫鬼医?”黄大夫道:“他虽然不救,但他会指挥药王谷的人救。自己不动手,就会叽叽歪歪说别人,什么药量小了,针扎错了,肯听他的救人就是给他面子了,还这般啰嗦。”
李懂跟顾顺互看一眼,顿时明白这位黄大夫应该就是被陆琛荼毒过的药王谷弟子之一了。
黄大夫长长地吐槽了一顿,终于出了口气,看老老实实站在面前的李懂也不那么不顺眼了。他想了一会,回房拿出来一张纸一支笔,直戳戳怼到李懂鼻尖:“我救了陆琛的师弟,他就欠我一个人情,你给我签字画押做个证据,下次见到他,我一定要拿着这个好好刺他一顿。”李懂摸摸鼻子没说话,顾顺一把把他揽过来道:“你就签了吧。”李懂没法,只得依言写了一段感谢信,签上名字,还盖了手印。
黄大夫喜滋滋的将这个证据收好,这才摆出个正经脸道:“你们来有什么事吗?”
顾顺于是将李懂的血反噬了断头老鬼的烂柯掌的毒的事细细说来一遍,听得黄大夫眉头直皱。他一迭声道“竟有这种事”,一边抓了李懂的腕子来看。
李懂的脉象稳健有力,切不出什么奇诡的脉象,黄大夫也顾不得问询李懂的意见,拽着他进了药方,直接拿了把小刀出来往李懂手腕一划。
黄大夫接了小半碟血,这才给李懂包扎伤口。李懂的血是正常的鲜红色,闻起来也只有一点血腥气而已。黄大夫皱着眉,拿银针取了些血液,滴在药草上仔细观看。药草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下肆意伸展,半点中毒的迹象都没有。李懂捂着伤口,也凑近了过来看。
黄大夫端着小半碟鲜血凝神观看,两条腿就如戳在地上般一动不动,顾顺李懂也不敢打扰他,只能站在原处悄悄等。
过了好半天,才见黄大夫小心翼翼地放下血碟,摸出个小瓶挑了点粉末出来。粉末融进血液,黄大夫又取了一根银针挑了一点血出来滴在药草上,刚刚还肆意舒展的药草很快发黄枯萎,数息间便萎缩成一团,变成了一堆黑色粉末。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黄大夫将李懂的血小心地收进一个小瓷瓶里,这才跟李懂解释说:“你的血应当是遇毒变毒。”他哼哼了几声,道:“这种手段也就陆琛想得出来了,真是狠辣,愧于我杏林之人的名头。”
他见李懂茫然的样子,于是更加仔细解释道:“你之前被断头老鬼击了一掌,受了他烂柯掌的毒,于是你的血液全部变成了跟烂柯掌一样的毒液,随后你一口血吐在断头老鬼的烂柯掌上,断头老鬼反倒被毒反噬。”黄大夫端详着瓷瓶,摇头晃脑好一会又说道:“真不愧是鬼医,这想法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是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黄大夫想了好一会,也没耐心听顾顺李懂说话,忽的拿着瓷瓶进了药方,“啪”一声关了门。
李懂正震惊于自己的奇异血液,还有一肚子问题想要问黄大夫,却不曾想黄大夫就这么丢下他们,带着他的血液进了药房研究去了,只得扬声问道:“黄大夫——黄大夫?”
门里瓮声瓮气地回道:“快滚。”
顾顺李懂对视一眼,听得外面白鹰不耐烦地鹰鸣,只得说道:“不然你还是问问你师兄吧?”李懂把疑惑吞回肚子里,点头道:“也对,这件事还是问陆琛师兄最清楚。”
9.
顾顺背着李懂来到布兰山庄时乃是深夜,他在山林中走了许久,也未曾想到布兰山庄是依山傍海而建,山庄大门就是夏夫人的货运码头,船只往来穿梭,极是热闹。夏夫人还要处理商货的事情,听说他俩准备告辞,也没办法亲自来送。只得让小厮收拾了好几套外衫内衣出来,并两箱用得着的药品暗器,套了一辆马车送去码头,让他们搭乘夏家的商船去金陵。
布兰山庄占地甚广,况且侍女小厮众多,因此顾顺李懂并没注意到,被八卦阵包围的后门前,十二个人簇拥着一顶八抬大轿飞快地窜进来。夏夫人带着胡人管家阿布侍立一旁,见轿子来了,一齐行了个礼,这才往主厅去了。
白鹰阿巴斯高高地盘旋在李懂头顶,时不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尖鸣。顾顺李懂跟着红樱走了许久,才见到东南角的大门。门旁早已候了个小厮,老远就迎上来笑道:“夫人让我送顾公子李公子去金陵哩,正巧有一艘商船要送早春茶叶去扬州,午后就该出发啦。”
李懂道:“古人常说烟花三月下扬州,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光景。”小厮殷勤地扶顾顺李懂上马车,仍是笑眯眯道:“常言说得好,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这说的可不止是景色好,江南向来繁华,吃食比我们这西南蛮地要精致的多。什么莲子汤圆荷叶茶糕,都是歌女现采现做,可讲究了。那个地方,公子去了就知道,全天下的风月趣事,扬州能独占八斗哩。”李懂认真听小厮把扬州夸的天上有地下无,心里仿佛已经出现了在江南的朦胧烟雨中,歌女采莲荡舟的样子了。
顾顺看李懂一脸向往的样子,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低笑出来:“等去了江南,我带你去见识见识真正的风月是什么样子。”李懂笑道:“一言为定!”顾顺闭目养神,嘴角仍是带着笑:“只是你到时候可别害怕。”李懂道:“又不是什么虎狼之穴,我怎么会害怕。”顾顺不言,暗道,你这白白嫩嫩的小少年去了那地方,可不就像是一块肉掉进虎狼之穴么。他想到李懂带着青涩稚气的少年人脸庞,在心里悄声说,罗星还有你的那些师兄就是把你照顾的太过,才让你十九岁看起来跟十四五一样,我可不会这么做。
说话之间马车已来到码头,果然有一艘木制商船泊在那儿,工人们来来回回搬着货物,忙个不停。小厮带几个工人将马车上的东西妥善搬到船上的上等房里,带了点儿歉意跟顾顺李懂道:“开春头一趟船运,货多人也多,船里只有一间房给二位公子住了。好在这房间大,床足足有八尺宽哩,我已吩咐船工将床铺的又软又舒适,一定不会委屈了二位。”
顾顺摆摆手道:“又不是让我们睡甲板上,我平时办案时餐风露宿,睡泥地的时候也有。这只不过是两个人睡一张床罢了,怎么会委屈。”小厮笑眯眯道:“这便好,这便好。我去与夫人复命,这就告辞。”顾顺点头,李懂跟在后面高声道:“替我谢谢夏夫人,我若是在江南见到什么新奇玩意儿,一定差人送过来给夏夫人解闷。”小厮道:“我东家在江南一带都有商号,李公子要是有事,跟掌柜的说一声就好。”李懂应声,默默记下。
不过多时,只听外面一声长长的号子,商船便稳稳开起来。此日风浪平稳,商船鼓足风帆顺流而下,很快就过了入海口,船工齐声喊了个号子,奋力调转船头,便往江南去了。
商船稳稳地行驶了大约十日,顾顺李懂闲极无聊,在房内以笔作剑比划武功,双方各有收获。李懂的蛟龙剑法本就练得纯熟,所差的也只有经验而已,被顾顺这个身经百战的六扇门总捕头点拨了几句,大感获益匪浅。
白鹰一直远远地缀在船后面跟着,李懂一吹哨子便凑近了停在船舷上。李懂试着让它绑了短笺飞回布兰山庄,三日之后收到了夏夫人的回信,顿时让李懂觉得意外非常,看白鹰的眼神也多带了几分敬意。
见李懂在甲板上逗白鹰玩儿,顾顺便跟船工要了纸笔,写了满满三张纸,塞进竹筒悄悄从船尾抛进水里。
如此又过了十日,听到船工长长地齐声喊了个号子,船只逆流驶进了长江,有船工上来说:“二位公子该等的不耐烦了吧,傍晚就能到金陵啦。”
李懂这才发现,他每日逗逗鹰,与顾顺探讨探讨武学,这二十日竟是极快地过去了。临到下船的时候,他心里也生出一丝不舍,只觉得还想再乘船过二十日。
与李懂的意犹未尽不同,顾顺从箱子里挑了点儿暗器带着,跟李懂说道:“我得去万九爷的庄子上看看去,你要是无事,可以在金陵城里逛逛。”李懂想都没想就回道:“我跟顾兄一起。”顾顺料到他会这样回答,朗声道:“行,那你跟着我。”随即脚尖一点,人已是在数十米之外。李懂刚嘱咐船工将东西都送到客栈去,见顾顺身法如此之快,赶紧也追了上去。顾顺知道他们二人在船上没法尽情切磋武艺,此时也带了点比试的意思,轻功身法使了十成十,去的飞快。
顾顺练的这门轻功名叫“鸠伞步”,由百年前的武学奇人天山客开创,运起身法时虽看起来飘飘忽忽仿若飘絮,实际上却是讯若闪电,教人难以判断下一步。配合顾顺的暗器功夫,不知有多少成名已久的武林高手败在他脚下。
如此快速疾跑了半刻钟,顾顺绕着金陵城的护城河跑了小半圈,远远地便能瞧见天下第一首富万九爷亲手建立的金玉山庄。他与罗星切磋过无数次,早就将临沂派的武功绝学摸了个彻底。临沂派并没有能比得上鸠伞步的轻功绝学,顾顺自信早就能将李懂甩下。他在树上停下来,金陵的树木一年四季常青,冬季里也是长着绿叶,结结实实隐去了顾顺的身形。顾顺在树上等了几息没见到李懂,怕被树遮挡的彻底,便打算回头找李懂的身影。刚准备回头去找人,就看见白鹰斜刺里冲出来,在他头顶上盘旋着,随即响亮地发出一声鹰鸣。不一会就看见李懂跟着白鹰的尖鸣,窜到他面前。
顾顺顿时赞了一句:“知道让白鹰追着我跑,身法虽然差了点,脑子倒还好使。”
李懂跑的有些急,鼻尖上甚至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顾顺等他喘匀了气才道:“你轻功有的地方内力使的不对,还需多练。”李懂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忽听得树下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头一看,便看到三个人戴着斗笠连骑而来,三个人背后都背着一柄长刀,刀柄上都缀着金色的铃铛,随着马匹奔跑“叮”“叮”地响。
顾顺眯起眼睛,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急忙拽着李懂跟了上去。
这三个人在金玉山庄门口停了下来,看门小厮立刻迎上问道:“请问三位爷可是来参加金玉宴的?”为首的一个人脱下斗笠,抚胸鞠躬道:“正是。”他的眼睛是蓝色的,眼窝深陷显得十分深邃,鼻子高挺,厚厚的棕红色胡须覆盖了大半张脸。
“这是个胡人?他跟布兰山庄的胡人管家阿布长得可真像。”胡人的脸庞异常引人注目,李懂有些诧异地看着那三个人,一边悄声跟顾顺说。
哪知顾顺却咬紧了牙,语气沉沉道:“何止是胡人,他刚刚行的是袄教的礼。”随后的两个人也接连摘下了斗笠,露出同样的两张满是胡须的胡人面孔,同样行了一个抚胸礼。顾顺道:“这三个人是波斯王遣来求亲的使者,我还曾去迎接过。见面的时候试过他们不会武功,哪知道竟连我也骗过去了。”
李懂听这话有些讶异,说道:“为什么要骗你不会武功?”顾顺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跟着他们,一定能知道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三个波斯人拿出请帖,门口的小厮核对无误之后立刻将人迎了进去。见三人消失在门内,李懂不由有些心急,跟着就想往里窜。顾顺一把拉住他道:“金玉山庄里护卫森严,硬闯是不行的。”李懂急道:“那怎么办?”顾顺带着李懂左腾右挪,来到了一条宽宽的马路上,还是像之前一样埋伏在树上,轻轻道:“等。”李懂奇道:“等什么?”顾顺竖起食指在嘴边微微一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这条马路是通往金玉山庄的必经之地,若是想要参加金玉宴,一定会从这条路上走,待会抢一张请帖就行了。”顾顺跟李懂解释,最后一句抢说的轻描淡写。李懂倒是吓了一跳:“抢?”
顾顺乜了他一眼道:“你要是不喜欢抢这个字,那我就换个说法。”
“六扇门办案,强制配合。”
顾顺刚说完这句话,就远远看见一辆豪华至极的八匹马拉的马车驶了过来。这八匹马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后面的车厢上刻着精致的花纹,贴了金箔,在阳光下耀眼的教人不敢直视。奇怪的是这辆马车上没坐着车夫,八匹马好似认得路一样只埋头往前跑。
顾顺把李懂拽近,右手按在他脖子后面,低声喝道:“就这个!”李懂跟着足下使力,只觉得顾顺扯着他的领子,闪电一般窜进了车厢。
车厢里坐着一位白衣公子,旁边跪着一个穿红纱的侍女给他捏肩,靠车门的地方坐着另一个穿白纱的侍女正在烹茶。
车厢内兀地窜进来两个人,立时吓得侍女尖叫起来。
李懂被扯的全身缩在顾顺怀里,伸手撑在车厢上抬起头来,刚准备开口赔个不是,哪知顾顺动作飞快,点了侍女的哑穴,刚准备点白衣公子穴道之时,只听得白衣公子惊讶道:“小师弟,你怎么跟个男人滚在一起?”
10.
这声音甚是耳熟,李懂顾不得从顾顺身下出来,赶忙抬头看那白衣公子。那白衣公子鼻梁秀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端的一副眉清目秀好相貌,不是李懂排行第六的师兄庄羽还是谁?
李懂此刻乍见师兄也是又惊又喜,连声叫道:“小师兄!小师兄!想不到竟能在这里遇见你。”
庄羽拂开红纱侍女来搀扶的手臂,撅着个屁股伸出右手,搭在李懂撑在车厢上的左手上,轻轻一使力便把李懂往自己这里拽过来。红纱白纱两个侍女极有眼色地退到车厢外,给庄羽李懂师兄弟让出了说话的地方。
庄羽上上下下地拍了李懂一遍,神色也很是高兴:“小师弟出去不过一个多月,晒黑了好多。”李懂笑道:“小师兄看我是不是成熟了许多?我这一路上可遇到好多事儿呢。”庄羽道:“小师弟是长大了一点,不过也就是从十四五长到十六七罢了。”
庄羽只比李懂大几个月而已,但由于李懂面容稚幼,两个人站在一起时倒是被误认相差三四岁的时候居多。李懂知道庄羽在打趣他,也笑嘻嘻道:“我要是晒的和那岩石一般颜色,岂不是就能长到二十四五了。”李懂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快手快脚地将上衫扯下来,露出胸口被断头老鬼击过一掌的地方给庄羽看。断头老鬼出手狠辣,自那天之后已过了二十多天,烂柯掌留下的黑手印虽然已经渐渐愈合,但仍还有孩童巴掌大的青紫块盘踞在李懂的胸口,趁着雪白的皮肤显得格外可怖。
顾顺年少成名,十八岁起接任六扇门总捕头一职,多年来破过无数大案奇案,在武林中可说是威名赫赫。他靠着车门坐着,看李懂和庄羽“小师弟”来“小师兄”去的讲话,眼里竟似半点都没将他这个大捕头放在眼里,师兄弟互相对望着说话,连一点儿余光都没肯分过来。顾顺自己倒了一杯烹好的茶来喝,茶杯乃是玉白石所制,衬着浅碧色的茶水格外清新雅致,茶香幽幽地飘过顾顺鼻尖,即使他不知道这茶的名字,也知道手上拿着的这一杯价值不菲。顾顺正觉得嘴里的茶水有点酸溜溜的,就看见李懂毫无犹疑地扯开衣裳给庄羽看伤,乍一见李懂大块的雪白胸膛,不由得感觉一股热气直冲脑门,惊地他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李懂仿佛这才注意到车厢里还有个人似的,跟庄羽介绍道:“这位是顾顺顾兄,我下山的时候碰见了他,便一起结伴来金陵了。顾兄武功十分高明,我时常跟他切磋武艺,感觉受益良多。”庄羽倒显得不是那么热情了,很敷衍地跟顾顺抱拳道:“久仰六扇门总捕头大名,我代小师弟谢过顾捕头这一个月的照顾。”
李懂仍敞开着衣衫,他指着胸口那块烂柯掌的小手印道:“就是顾兄将我从断头老鬼掌下救出来的,他的鸠伞步使起来飘忽不定,教人猜不出下一步,这才没让断头老鬼再一掌要了我的命。后来又连夜背我寻访名医,在山林里跑了好久,是该好好谢谢他呢。”庄羽瞥了一眼顾顺,似笑非笑道:“我自创立千听百晓楼以来,都不知顾捕头竟然是个面冷心热的大善人。”他特地压重了“大善人”这三个字,李懂却是不懂庄羽的意思,接着庄羽的话道:“是呀,这世上果然还是好心人多呢,顾兄带我跑了半夜,才寻到一处好大的庄园,小师兄,你猜猜这庄园的女主人是谁?是大师兄二师兄的旧识呢,我打赌连你都不知道。”
没等庄羽说话,倒是顾顺跟他抱拳,沉声道:“李懂的师兄居然是千听百晓楼的主人,临沂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看来真的是一个卧虎藏龙之地。”庄羽微眯起眼睛看着顾顺,良久才说:“我和我的师兄们只是运气好罢了,承蒙大家照拂,这才闯出了些许名头。”
顾顺已饮尽最后一滴茶水,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小小的玉杯,漫不经心道:“是吗?”庄羽道:“确是如此。”顾顺仍玩着玉杯,没有抬眼看庄羽:“三年前声名鹊起,掌握着大半个江湖的情报信息,千听百晓楼的主人在六扇门中可是有专门人记着档案呢。”
在旁边听着的李懂敏锐地嗅出了一丝不对劲,连忙挡到庄羽身前道:“我小师兄可不会干什么坏事。”
顾顺顿时觉得一股酸气从心底里翻出来,暗道:“我还没说什么,你怎的就如此维护你小师兄?”面上还是一副冷淡从容的样子道:“开个玩笑。六扇门都要跟千听百晓楼买情报才能抓到犯人,我这个当总捕头的自然是应该多关注关注它的主人才是。”
庄羽把李懂拽回去,压着他忍不住又想窜起来的身子,笑吟吟道:“顾捕头真是客气,与六扇门合作我千听百晓楼也觉得脸上光彩,毕竟为人民服务嘛。”
李懂被庄羽按在座位上,只觉得这两人剑拔弩张的,让空气都有些不畅通了。只是一边是从小长大的师兄,一边是有救命之恩的恩人,也不好看他们就这么唇枪舌辩下去。刚想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就见车厢帘子被卷起来,红纱侍女在车门口道:“主人,金玉山庄到了。”
一听到“金玉山庄”这四个字,李懂瞬间想起了进这辆马车的原因,连忙问道:“小师兄,你能带我们进去吗?”
庄羽道:“你跟金玉宴又没关系,进去干甚么?不过带你进去涨涨见识也是行的,反正二师兄托我照顾你。”李懂道:“能把顾兄也带上吗?”庄羽极是冷淡地瞥了顾顺一眼道:“嚯,堂堂六扇门总捕头竟然连金玉宴的邀请信都没收到吗?”顾顺见惯了大风大浪,加之刚刚李懂的“我们”两个字让他很是宽慰,此刻英俊的脸上一片淡然之色:“小师兄说笑了,六扇门的面子毕竟没有千听百晓楼大不是,我盼着小师兄也能带我这个总捕头也开开眼界呢。”
庄羽被顾顺不要脸的“小师兄”刺激的差点跳起来,只是这时车帘被卷起来,白纱侍女在一边放下脚凳,红纱侍女小声道:“主人,金玉山庄的大总管亲自来迎接了。”
庄羽没法,只得恶狠狠地剜了顾顺一眼,气哼哼地扶着白纱侍女的手臂下了马车。
马车前站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留着长长的胡髯。手指上带着一个硕大的玉扳指,身上的衣服也用金线绣着花团锦簇的图案,腰带上垂着一块麒麟玉。李懂跟在庄羽后面跳下车,见到这个金玉山庄的大总管不由得跟顾顺悄声说道:“这个大总管看起来真有钱,好像把一万两黄金穿在了身上。”顾顺很赞同的点头,俯身过去也跟李懂小声说道:“皇城里头那位穿龙袍都没这么气派呢,这金玉山庄看来是真的有钱。”
庄羽在前面听到顾顺李懂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讲起悄悄话来,对着顾顺又是怒瞪一眼。
顾顺李懂悄悄话没讲完,只听得后面一阵阵马蹄声,一个张狂的声音老远就传过来:“哪个畜生的马车挡在门口,还让不让你爷爷进去了。”没等最后一个字落地,就看见一根黑色长鞭迎头打过来,瞬间将庄羽的金箔马车打了个粉碎。
庄羽一扭头就看见他的马车被人打了个稀烂,顿时又惊又怒,喝道:“哪个不长眼的打烂我的马车,你赔得起吗?”
策马而来的乃是一个红脸壮汉,他将长鞭收好,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了一眼庄羽,忽的一笑:“原来是个小娘们,也只有娘们才喜欢坐这种花里胡哨的马车。”
庄羽面容秀美,要胜出一般女子许多,本来就最恨别人拿他的脸说事,这下更是气急,斥道:“红莲冰魄,给我撕烂他这张嘴!”红纱侍女和白纱侍女均娇叱一声,提剑便上。
红脸壮汉冷笑道:“我这般欺辱与你,竟然只敢叫旁人上,你长的娘们性格也娘们。”他往庄羽吐了口痰,又邪笑道:“不如到爷爷□□爽爽,让你知道汉子是什么滋味。”庄羽此时已是气的满脸通红,他自千听百晓楼创立以来,江湖上皆都卖他面子,还没被人这样对待过。一旁的李懂也觉得气愤不已,忙抽了寒涛便想上去给师兄出气。
庄羽倒是按住了他的手道:“不干你事,你看着便成。”只是他脸色阴沉,按住李懂手腕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可见他此刻内心怒火滔天难以抑制。
红莲冰魄两个侍女此刻已经和红脸壮汉战在了一处,红脸壮汉抽了长鞭就想绕过红莲冰魄直击庄羽面部,却被红莲冰魄两人并肩,将一对银剑使的密不透风,把长鞭牢牢粘在原地,没叫他透过一分一毫。红脸壮汉有些心急,小臂使力,将长鞭一抖,鞭尾顿时绕了一个弧圈,从两个侍女中间钻了出去,想要再袭庄羽。
哪知红莲正等着这一刻,她脚底轻飘飘地打了个转,长剑便粘着鞭子伸了出去,轻轻巧巧地抖了个弧线,接着一把将鞭尾抖了回来。冰魄立时伸手抓过鞭子,只听得她轻叱一声,劈手便将鞭子夺了过来,双手使力,将鞭子一寸寸扯断,扔到庄羽脚下让他出气。
这二人寻鞭夺鞭一气呵成,功夫极是漂亮。李懂看的解气,跟着鼓掌并大声说:“姐姐打的漂亮!”红莲冰魄转头向李懂躬身行礼,均是笑吟吟道:“谢谢公子夸赞。”
红脸壮汉见这两个侍女就这么大刺刺将背部对着他,显然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加之刚才又迅捷漂亮地夺了他的鞭子,让他颜面大失,不由得怒急攻心,大步往前,蒲扇似的大掌就朝红莲冰魄两个侍女拍过去。
这壮汉不知道练得什么功夫,掌上似带有风火一般,远远地就能感觉到一股逼人热气。红莲冰魄的银剑只与他的双掌击中了一次,便看见银剑双双卷曲脆折,竟像是被极热的火焰炙烤过一般,很快就发黑断成了两节。红莲冰魄知道这壮汉的掌上功夫厉害,不敢正面对上,只得凭借灵巧的身法躲闪腾挪,寻找破绽。
红脸壮汉的面色越来越红,带着双掌也频频挥出极大的热量。他不管红莲冰魄如何灵巧闪躲,只管自己大开大合地出招,而且只专心对着红莲一个人进攻,丝毫不管冰魄引他转移目标的手段。红莲被逼的步步后退,情急之下只得与壮汉硬对了一掌。只觉得对方的内力似乎也卷了火焰上来,只这一掌,就感觉自己的掌心灼痛难当,连带着小臂也有了被火灼烧的感觉。冰魄在壮汉身后,伸指点他风门灵台两处大穴。红脸壮汉理都不理,双手攥紧成拳,抢上一步便要一拳打死红莲。红莲细柳般的腰肢扭了一下,险而又险地擦着地面躲过,只是这下又将她送回了红脸壮汉的掌风范围里,壮汉的掌风密不透风地将她包围,眼看就要和那长鞭下场一样,冰魄在那壮汉身后急的满脸通红,身法都使的有些慌乱了。
李懂急的不行,连顾顺都摸出了一把铁蒺藜准备施以援手,庄羽仍是按着李懂的手,不让他上前。就在李懂以为下一刻红莲就要血溅当场时,庄羽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冷哼一声道:“学了点裂山拳就想在我面前显摆,做梦。”接着对着红莲冰魄扬声道:“红莲点紫宫玉堂,冰魄点三阳路外关,接悬钟金门。”
红莲冰魄听得庄羽指点,突然精神一振,红莲脚下突然一收,接着反身就往壮汉怀里扑去。红莲壮汉听得庄羽叫了这几个穴位心里大惊,出拳便有些迟疑,红莲却是身法更快,只在红脸大汉面前虚晃一下便矮身窜去了冰魄身后。冰魄运力于指尖,直点红脸壮汉的三阳路穴,只见他膝盖一弯,硬生生把自己盖低了三寸,躲过了冰魄的点穴手。不料脚踝和足下的悬钟金门两个穴位却是被红莲瞧的分明,红莲青葱般的细指虚虚弯起,隔空使力,将这两个穴位点了个正着。
红脸壮汉只觉得左脚一阵剧痛,顿时全身功力尽散,跪倒在地上。
红莲直起身跟冰魄走到一块,白嫩的手指捂住鼻尖,娇声道:“这男人真是臭死啦,我真怕被他那味道熏死呢。”冰魄点头,拉过红莲站到庄羽身后。
庄羽施施然走上前,在那红脸壮汉面前站好,打开折扇扇了几下道:“你一个波斯人,学了点裂山拳就想冒充颛襄派么,可惜你的内功心法和袄教的烈日诀一模一样,让我看的真切。”他伸脚踢了红脸壮汉的脸一下,犹不解气,跟金玉山庄的大总管冷笑道:“大总管借我几个人,将他远远扔出去吧。”
大总管笑眯眯道:“需要把他清理干净吗?”庄羽厌恶地看了大总管假笑的脸一眼道:“我不喜欢杀人,你把他扔远一点就成。”
大总管仍是带着一副假笑模样道:“扰了各位兴致真是万分抱歉,我庄已准备好了客房,快随我来吧。”
李懂跟在庄羽后面偷偷问他:“这金玉山庄怎么不管管?就看着宴请的宾客在门口被打吗?”庄羽回道:“没进金玉山庄的门之前他们什么都不会管,就算是这山庄的主人死在外面,也不会去救。”李懂茫然道:“这……这怎么”庄羽冷笑道:“毕竟这金玉山庄最不缺的就是想接手的人。”
顾顺远远地缀在后面,心里却是浮出了诸多疑问。
又是一个波斯人,怎么这么多波斯人来这金玉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