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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光 ...
今天是二十七岁的我回到长野读初中的第一天。这种事情无论怎么表达似乎都怪怪的。不过除了我以外似乎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异样,一切都是十三年前的样子。我凭着记忆找回那个曲折巷子里的家,屋里仍旧只有啤酒和廉价泡面的味道,我的书包不知道被扔到了哪里,当我终于找到的时候,上面沾着令人反胃的污渍,应该又是老爸扔出去的啤酒瓶炸在地板上后溅出来的痕迹。这样的包背了还不如不背,我腹诽着,绕过角落里烂醉如泥的老爸,低声说了句“我出门了”就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我从课桌里掏出了一张泛黄的地图纸,是东京的地图。浅草周边被红色的记号笔圈了起来,那时我只是觉得浅草这个名字很好听,想着自己去到东京之后也要住在那里。地图的左下角空白处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加油,三浦莲!”
原来不是梦啊。我苦笑着心想。
东京这个名字支撑着我在长野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默默努力着,度过了漫长又短暂的中学生活。在十八岁的那个夜里坐上夜行巴士的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关于长野的一切都抛之脑后了。东京都的繁华是致命的,身处极端的喧闹与浮华中心时,我甚至觉得自己过往的十八年都是一场梦。不,在那之后,我在梦里都不曾再回到过长野。只有面前这张泛黄的地图和幼稚的字体在对我说,过去的一切都不是梦。或许在东京的一切才是一场梦吗?那算是美梦还是噩梦呢。我哭笑不得。
“呐,莲怎么不出去吃午饭?大家都端着便当去天台占位置了哦。”
“……我不饿。”我趴在桌上闷闷地说。
“明明就饿了吧?我听到你肚子在叫了。莲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吃饭吧?” 夕凪拉起我的手,但我坚定地表示不想离开位置。
“……是有不想见到的人吗?”
抬起头的时候,夕凪就坐在我正前方的位置,用略显悲伤的眼神看着我。风吹起他的衬衫下摆,我眯起眼睛。
“……没有。”
“说谎。莲说谎的时候就会这样不和人对视,我知道的。”
“……”我叹了口气,带着夕凪向门外走去。
“这个时间天台人应该满了,我们去吃附近的便利店吧。”
“……又是便利店?!这么爱吃的吗……” 夕凪瞪大了眼睛,“不会又是金枪鱼饭团……”
“哈哈,原来是猪排盖饭啊。” 夕凪露出放心的微笑,点点头在我身旁坐下,“给我也尝一口吧。”
我拿着筷子僵在了原地,沉默数秒后才如梦初醒般缓缓转头。
“神……也要吃饭?”
“莲不会真的把我当成鬼魂之类的东西了吧?虽然视觉上是差不多的,但是神是会饿的。” 夕凪带着令人无法拒绝的微笑缓缓凑近我。
真奇怪,我对他的笑容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就好像我已经无数次见过他的笑颜了一样。
“应该就是在今天中午的时候……我是说十三年前的我,在中午去天台吃饭的路上,因为太着急了,撞到了一个三年级的男生。”
那个男生明明比我大一岁,看起来却比我瘦弱很多,头发的颜色在阳光下现出些微漂亮的栗色,和他美丽的瞳孔有着一样的颜色。当他抬起头看向我的时候,我忘记了打翻在脚下的饭盒,只是盯着他那张美丽得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面庞屏住了呼吸。
男生眨了眨眼,低声说了句非常抱歉,俯身捡起那本砸在我打翻的饭菜里的文库本。
“对不起对不起……”我挠着头鞠躬,“你叫什么名字?我会赔给你的……”
斯普特尼克恋人。沾着西红柿炒鸡蛋和蔬菜沙拉的斯普特尼克恋人。
“没关系的,这本我已经快要看完了。”
“‘远看如流星一般美丽,而实际上我们不外乎是被幽禁在里面的、哪里也去不了的囚徒’……啊,对不起,我怎么开始自说自话了。不,那个,这本书里的这句话我非常喜欢,那个,一不小心就……”
“……‘当两颗卫星的轨道偶尔交叉时,我们便这样相会了’。”男生似乎是露出了浅浅的微笑,“我也很喜欢这一段。那么我先告辞了……”
“噢噢,刚刚真是不好意思了……”我小声说道。
男生与我擦肩而过,我盯着楼梯上的一大滩洒掉的饭菜,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个月的零花钱已经所剩无几了,要去便利店买些什么来填肚子吗,不然就这样饿着……
在我想到解决办法以前,我先是回头叫住了那个捏着《斯普特尼克恋人》的,正孤独地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的男生。
“你叫什么名字?”
“君野枫咲。”我几乎是颤抖着说出了那个拗口却美丽的名字。光是说出这个名字似乎就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力气。那个人看起来那么瘦弱,那样安静,却有着这样一个灿烂而鲜艳的名字。鲜艳得如同天成园深秋的枫叶一般,只消见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怀。
“他真的很漂亮,你见过一次就知道了。”我看着饭盒里剩下的三分之一块猪排,突然觉得难以下咽,于是顺手放到一边。
“可是我觉得莲更漂亮啊。”
夕凪用右手托住我的脸颊,用那双和君野一样的栗色的瞳孔静静地凝视着我。
“说什么傻话……”我别过脸去,“真的要夸一个男性‘漂亮’吗?”
“可是莲不是也是这样形容君野的吗?” 夕凪笑着放下了手,“莲,带我去看看那个叫君野的人吧,我想见见那个连莲都觉得漂亮的人。”
夕凪起身想要离开。
“……不,别去。”
“说起来,你有着和他一样的眼睛。”我岔开话题,“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是巧合吗,还是你在化成人形的时候可以自由选择自己长成什么样子……之类的,像漫画一样的设定?”
我紧紧地拉住夕凪的手腕。在他俯视我的那一刹那,我想到的是夕阳下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君野,他原本握着小刀的右手因为脱力已经松开,左手手腕处被刺眼的鲜红和已然干涸的红褐色覆盖,如同彼岸花盛放,鲜艳得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我瘫坐在名为君野枫咲的血泊里,以为一切不过都是一场噩梦。可是我的余光瞥到他摆在桌上的那本夹着枫叶书签的《金阁寺》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现实。无论我如何亲吻他的嘴唇,他都不会再次醒来,再也不会用他美丽的嗓音呼唤我的名字了。
“如果我那个时候没有问他的名字就好了,如果我没有送他那本书就好了,如果我在最后见他一面的时候吻他就好了……”
夕凪抬手替我擦去眼泪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没有那回事。莲的出现,对于君野来说,或许也是救赎。”
如果这一次,我选择与君野擦肩而过,他是不是就不会那样痛苦而不甘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们是不是就会过上更好的人生?我不知道,但既然夕凪给了我从这里重新开始的机会,我想,我应该试试看。
我至今都记得,平成18年的12月1日,从下午四点左右开始窗外就飘起了雪花。最后一节课一结束,我背上书包快速跑到楼上三年级的楼层,假装漫不经心地打听君野在哪个班级。
没过多久,君野带着困惑的表情站在我面前,我微微鞠躬把手里的书递给他。
“我都说了不……”
对面的人视线落到书的封面上时有些愣住。
“谢谢。我一直想看这一本来着,学校的图书室里的那本总是借出的状态……我大概一周后还给你。”
“这是我买来送给君野学长的,那个,你可以慢慢看……我已经看过了。”
“……所以图书馆里那本是你借的吗?”
“……对不起。”
“有什么好道歉的,”君野轻轻敲了敲我的头顶,“走了,放学了。”
“啊,我还要去社团活动……”我直起身来挠了挠下巴。
“哪个社团?”
“中华料理社……”我越说声音越小。
“?我们学校还有这个部啊。”君野看我的表情好像这个社团是我随口乱诌的一样。我尴尬地笑了笑,我已经习惯了别人的这种反应了。
“真的!我是部长,还有一个部员。因为人数一直不够,这个月底大概就要解散了……我本来是想参加文学社的,不过我入学的时候文学社已经满员了……”
“啊啊,文学社那群人……他们也不是对文学特别感兴趣吧,只是想借着文学的名头装装样子出出风头而已,不参加也罢。”君野稍作思考,“带我去中华料理部看看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
因为人数太少,所以我们没有独立的社团活动室,只能暂时借用围棋社不需要的一个小房间。我到的时候小林已经开始和面了。
“哟,三浦!今天到得还挺早……哎,这位是?”
“他是来参观的,三年级的君野枫咲学长。君野学长,这是小林拓也,和我同年级的中华料理狂热爱好者,梦想是初中毕业后进专门学校学习中华料理,在毕业以后想去横滨中华街开中华料理店。”
“真的假的?学长也要加入吗……!难道我们部能活过这个月底?!”小林看起来激动得快哭出来了。
“应该,呃,不会吧,君野学长应该有在参加的社团了……”
“好吧。”小林又蔫蔫地垂下头开始和面。
“这是在做饺子吗?”君野绕着我们的活动室走了一圈,拉开所有的抽屉和柜子若有所思地翻看我们的刀具和食材,“虽然活动室很小,但是器材好齐全啊……”
“我觉得还蛮应景的,这雪好像越下越大了。下雪天还是得吃饺子啊。”小林吹了个口哨。
君野几次三番试图来帮我们的忙,最后都变成了帮倒忙。摔碎盘子倒是没关系,如果被刀具划伤了就不好了。于是我劝他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翻翻菜谱和料理杂志。他看起来有些不情愿,最终还是认命了。
“学长有空可以常来,我和三浦经常做一些奇怪的中华料理。他总是夸我做得好吃,导致我现在对自己有点失去准确的定位了。”
“真的很好吃啊,前天的麻婆豆腐改良得不是挺好的?我一直觉得中华料理店的麻婆豆腐不够辣。”
“哎,你们还会做麻婆豆腐吗?”
“三浦,学长的眼睛在发光。”
“什么……啊,真的,在发光,哈哈哈。那我们下周再做一次好了,君野学长有兴趣的话也可以来试吃。”
“学长还有什么爱吃的菜吗?”
“哎,我来点菜可以吗?会不会有点……”
“没关系的!我需要一些爱吃中华料理的人给我点意见。”
“可以做辣椒虾和青椒肉丝吗?”
“嘶——”我和小林不约而同地发出煤气泄漏一样的声音。
“诶,是很困难吗,那要不……”
“学长能带虾和猪肉来的话倒是可以。”我说。
小林也点点头:“其实我还会尝试做一些中华料理店里不太常见的菜式。比如砂锅炖菜,糖醋虾仁这种的。”
“我都没有听说过——”君野惊讶道。
“这家伙的妈妈是中国人。”我说,“非常会做中国菜,我也吃过。”
“这么厉害……”
“哼哼。”小林得意地吸了吸鼻子,“学长有空也可以来吃哦。不过前提是加入我们部。”
“怎么感觉像诈骗呢……”我无奈道。
“可以啊,没问题。我好喜欢你们的社团氛围,比我现在的社团好多了。”
“说起来,学长是哪个社团的?”
“文学社。”
“诶诶,突然转到我们这里不会觉得落差有点大吗……”
君野笑着摇了摇头。
“话说我已经有点饿了。”我剁着肉馅仰天长叹。
“三浦同学也会做饭吗?”
“会啊,平时我们一般是合作,这样效率高一点。不过意见不合的时候我们也会分开做。他有时候也会写一些菜谱给我来做。”
“我也想尝尝三浦同学的手艺呢。”
“他做菜没我好吃。”
“!你咋就自己下结论了啊!”
“这下评委也来了,来吧,我已经等这天等了一年了,一决高下吧,三浦。”
小林挽起袖子,扬起头喝了碗饺子汤。
“不是,我一直没懂这个东西到底哪里好喝……”我无奈道。
“我跟你讲不清楚。”小林故作神秘地和我摆了摆手。
“呐,君野学长你也……?”
君野已经拿起碗舀了一碗饺子汤。
“不要啊,君野学长——”
“——果然好难喝。”君野用复杂的表情盯着饺子汤。
小林露出遗憾的表情。
君野突然笑了起来,我和小林纷纷用迷惑的表情看着他。看起来稍微有点忧郁的君野居然会这样开朗地笑吗,我有点愣住了。
“小林,你没在饺子汤里下什么奇怪的药吧?”
“要是真下了,那我怎么还好好的?”
“虽然不知道你在笑什么,不过先尝一个怎么样?”
我夹着一个刚出锅的饺子递到君野嘴边。
“小心烫哦。”
君野将手搭在我的筷子上,指尖相触的一瞬我轻轻颤抖了一下。
寒冷的雪天,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不可思议,我心想。
“怎么样?”
“好烫!……好酸……呃,好吃,哇,好香啊。”
“好奇妙的反应。”小林忍俊不禁。
“你做的东西味道是有够复杂的。”我点评道。
“学长饿了就先吃这一盘吧,我和小林再煮一锅。”
“你们不饿吗?”
“三浦会边做饭边偷吃的,他做完饭基本上就饱了。”
“我那是尝味道!”
“诶?……那——好——吧——”
“三浦也是中华料理狂热粉丝吗?”
“其实不算吧……一开始我只是想组建一个能开开心心做饭的社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招不到人。然后今年年初的时候,同班同学说有一个白白胖胖的戴眼镜的看起来像是宅男的人指名说要找我,我当时想着这下麻烦了,他不会要和我表白吧——哈哈,还好没有,不然我真的要吓死了。他故作神秘地问我愿不愿意把社团名字改成中华料理社,只专门研究中华料理。如果我愿意的话,他就加入。我当时高兴得快哭出来了,在路过的同学面前狠狠抱住了他——他们可能都以为我答应他的表白了——我第二天就把社团名字改了。”
君野笑得呛到了。
“你再乱用你那该死的幽默我就把你剁掉哦。”
“饶命。”
“所以三浦只是单纯喜欢做饭?昨天中午的便当里的那些看上去很好吃的菜也是自己做的?”
我点点头。
“不过说喜欢嘛……倒也算不上。一开始只是因为家里没有人做饭,我天天跟着家里人吃泡面和速冻食品,结果把自己的胃搞坏了。住院养好之后,我对味道非常敏感,对吃的也变得挑剔起来。之后我就开始自己学着做饭,在社团做好了之后也可以带些回家。其实自己在家也能做,但是和小林一起可以学到些新东西。”
我把煮熟的饺子从锅里捞了起来,“其实还挺简单的,只要自己买好食材,跟着菜谱的指示做就没有什么太大问题。虽然不能像小林那样自己创造菜式,但是这种按照固定的步骤一点点做出好吃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会让我觉得很安心……当然,如果能得到别人的夸奖就更好了,只不过小林从来不夸我,我家里人也只是心安理得地吃着我做出来的东西。”
“因为你跟我比还差得远呢。”小林骄傲地说。
“少得意。”我捅了捅他。
君野已经吃掉了半盘饺子,他低着头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我和小林也坐下来,我们三个人围在一起一边喊着好烫一边一个接一个地吞着饺子。
第二天,我们收到了君野的入社申请书。
约定好的麻婆豆腐日到来的那天,君野带了一袋虾和一小坨猪肉来学校。我和小林比以往更热烈地拌着嘴,几乎都要把自己的调料挤到对方脸上。君野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一边拌嘴一边做菜。
“你们两个人看起来完全不合,竟然在同一个社团忍了彼此那么久,好厉害啊。”
“好神奇,君野学长来之前,我们社团冷清得像太平间一样。每天我和三浦只是打个招呼就开始各做各的菜,虽然偶尔也需要合作,比如包饺子什么的。但是我们都不会说太多话。只是安静地做完、安静地吃完、吃完就各自回家了。一开始三浦提议边做饭边放音乐,结果发现我们俩的音乐品味也完全合不来!一开始我们还通过石头剪子布决定那天听谁爱听的歌,但是三浦胜率太高,我很不甘心。又吵了好几次之后我们就决定各自戴耳机各听各的。”
“你是想在学长面前出风头而已吧。”我毫不客气地挖苦他。
“你不也是!君野学长来了之后你也来劲了,以前你会自己要求做辣椒虾吗?”
我被小林说得哑口无言了,于是转头看向君野。他也在看着我,那双通透的栗色眼睛中映着我不知为何变得通红的脸。
直到菜做好之前,我们三个都没有说话。
“辣椒虾,好好吃。”
我呆滞地抬头。
“抱歉,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比较好……只是觉得好吃,很好吃,特别好吃。如果我是这些虾的话,我会觉得很荣幸能被做成这么好吃的菜。”
“噗”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小林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不愧是前文学社。”
“麻婆豆腐也很好吃,我每次去中华料理店都会让厨师给我多加辣椒,但是还是感觉哪里不够……小林同学做的辣度对我来说真的恰到好处。”
“同道中人啊!”小林扔下筷子和君野十指紧扣,几乎快哭出来了,“没人懂我的辣椒,直到你……”
“差不多得了。”我用力肘击了小林,他大喊一声痛就作势要打我,“哎,君野学长,你的嘴好像有点肿了……这个辣度真的没问题?”
“没问题,我很喜欢。”
我盯着君野那个越来越红肿的、与他漂亮的脸蛋格格不入的嘴唇,因为这违和感产生的滑稽感捂着肚子笑了出来。
“这到底是咋回事?上回是君野学长,这回是你,下次不会就要轮到我精神出问题了吧。”
“哦,我今晚得早点回店里帮忙,你们吃吧,我先走了。”大概快六点的时候,小林接到电话,急忙背上书包走了。
“哎?你居然还有书包呢。我以为你都不学习的。”
“死一边去。”小林用书包毫不留情地撞了一下我。
小林走了以后,只留下我和君野两个人面面相觑。房间里的气氛又变得有些低沉。小林说得对,我们三个人之中只要缺了一个人,就不会有那么活跃的空气……我心想着。此时我无比希望小林冲回来说他有东西忘带了,这样我和君野就可以找到一个打岔的由头,借着挖苦他,对自己真正想说的话按下中止键。
但他没有回来。
“三浦同学。”
“啊……到!”我吓得一激灵,急忙直起背,但依然不敢看向君野那张漂亮的脸。我只要被那纤长睫毛下的栗色眼瞳凝视,就会浑身不自在,严重的时候甚至连耳根都红透。
糟糕,心跳的好快。在这样一个狭小又安静的房间里甚至能听到急促的回声。
君野微笑着递给我一本书,“这本书还给你,我看完了,谢谢你,比我预想得还精彩,难怪一直借不到。三岛由纪夫真的是天才啊。”
《金阁寺》。瞟到书的封面,我叹了口气。
“……我都说了这是送给学长的,学长就这么不愿意收下吗?”我假装生气地别过头。
君野没有收回手,也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在近乎黑暗的房间里不发一言。
是君野先起身打开了房间的灯,他确认亮度后回到凳子上坐下,再次重复把书递给我的动作。
“我都说了……”
我转过头来,却看到他手里的书换了一本。
《假面的告白》。
我几乎是在震惊与绝望的交错之中抬起头,将视线从书上一点一点移到他的脸上。说实话,在我看到他微笑的嘴角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肯定完蛋了,因为我的心脏的轰鸣声比路过的消防车鸣笛声还要吵,我的脸庞想必比桌上的辣椒虾还要红。
“看着我,三浦同学。”
“……”我认栽了。我鼓起所有勇气看向了那个人的眼睛。
“那个……”“三浦……”
“你先说。”“你先说。”
啊——该死,我在干什么啊。我焦躁得想痛殴自己一顿,如果君野不在,我一定会这么做的。
“……那个,学长,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也想这么说。”君野又用他温柔的眼神看着我,我只得步步为退,一会儿看着桌上剩下的青椒肉丝,一会儿看着窗外彻底黑下来的天空,“还有,我希望三浦同学叫我君野,加上敬称总觉得我们好像离得好远,明明我们只差一岁而已。还有……”
“?”
“可以把书接过去吗?这个姿势看起来很酷,但其实我手有点酸了。”
“啊啊好的,君野学长……啊不对,君野……”
我看过那本书,但我还是收下了。
君野对我笑着点头:“那我们走吧,三浦。”
这样不是比直接叫名字更怪吗……我心想,简直像是从陌生人直接变成了好兄弟啊!简直就像……我和小林那样的关系?等一下,难道我是在不满吗?我在不满什么呢?我们的关系的确比以前更亲近了啊,如果君野突然说让我叫他的名字的话我反而会吓一跳吧……对,这样是很稳妥的,就这样循序渐进下去的话,说不定我们真的有一天可以叫彼此的名字……莲。我想象着君野呼唤我名字的声音,脸更红了。天啊,原来我真的在期待君野叫我的名字,等一下,这听起来会不会有点,是不是有些……真的会有点……我真的有这么变态吗……不行,不能再想这个了,我需要转换一下注意力。那不如让我想象一下我来叫君野的名字吧。咳咳,枫咲,枫咲。嗯……感觉越来越奇怪了啊,像是少女漫画会出现的那种桥段……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君野在叫我。他问我是不是发烧了,我急忙摆手说没有。然后又连连点头说对,我就是有点发烧了,所以今天还是先回家……
“……”君野眨巴着眼睛看着我,微笑着说,“嗯,那三浦带路吧,我送你回家。”
“哎?可以吗?我家在……有点远的地方,现在也挺晚了……”
“才七点而已。”君野看了眼手表,“再怎么说我也是学长,要把生病的三浦送回家才放心。就当是你请我吃大餐的回礼了。”
“……”我默默地接受了君野的好意。
“说起来,三浦和家里人关系好像不太好的样子。你之前说自己做饭好像也有这个原因对吧?”
“嗯。不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高中毕业之后都要从那里搬出来……”
君野沉默少许,“如果你想和我说的话,我随时都愿意听。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也可以来我家住。”
在送我回家的路上,我们几乎什么话都没有说。我总想提起些什么话题来缓解这种尴尬的氛围,但是又都觉得不合时宜。我不想和他讲那些所有人都在讲的、所有人都可以讲的无聊的、毫无营养的话题,也不想和他讲别人的事情,我想和他讲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可是我已经把自己拥有的所有值得一看的部分都展现给他了,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但我又不想自己去问他,我想要看到他主动对我倾诉的样子。
“……送到这里就好啦。下周见。”我朝君野挥了挥手就向家的方向跑去。
“拜拜。”云淡风轻的声音,好像马上就要消失在冬夜的晚风里一样。
我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回过头,看到君野依然站在那里目送着我。
……干嘛啊!当我是小孩子吗。我这样想着,转身又向君野跑过去。
“?出什么事了吗?”
“……那个,君野学长……君野到家之后,给我发条消息哦。”
“嗯。快回去吧。”他轻轻点头。
——我在干嘛啊,多此一举,像傻瓜一样。我急忙用围巾把下半张脸裹住,向家的方向跑了过去。大概半个小时之后,我的手机轻微震动。我深呼吸三次才打开手机,那个用着一只漂亮的美短猫当头像的人给我发来一条简短的消息。
“我到家了。”
之后我的手机就恢复了长久的平静,我一脸颓废地盘腿坐在地上,心想着果然一切都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学长果然是学长,我觉得他应该已经知道我……
啊啊,好烦。我挠挠头起身去洗澡,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并决定洗完澡回来就忘掉所有的愚蠢的一切,立刻上床睡觉。
洗完澡回来的时候我的手机上多了三条消息。发送时间是十分钟之前。我又进行了三次深呼吸才进入消息页面。
第一条消息是一张美短猫的照片,和他的头像是同一只。
“是不是很可爱?我觉得小优和三浦很像。”
“今天辛苦了,辣椒虾非常好吃。注意身体。晚安。”
我足足盯了消息页面十分钟。之后呆滞地关掉灯躺到床上,却发现无论怎么翻来覆去都没有任何睡意。过了半个小时之后我呆滞地坐了起来。
要不去写会儿作业吧。我心想。
重新来过的初中生活,我每天都避开午饭时间的天台,和夕凪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吃我一早起来做好的便当,如果没时间做便当就随便去便利店买些什么来吃。直到再度初中毕业为止,我都没有见过枫咲。再一次拍毕业照的那天,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我当然想再见一次枫咲,可是我怕一旦见到他那张美丽得可怕的脸,就会无可自拔地重蹈覆辙。这样就好,我心想,我只是有时会想念毕业那天枫咲递给我的一大束白玫瑰和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气,仅此而已。
那个炎热午后的地狱,我实在不想再去一次了。
“夕凪不是神明吗?你应该会知道枫咲到底为什么选择用那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吧。”
一个普普通通的冬日的晚上,我一如既往地带着夕凪走在放学的路上。
“……”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去问。我觉得只要一直逃避,就不用面对枫咲已经死去的事实。”
“……”
“枫咲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责怪我。这比所有人都不分青红皂白地辱骂我、斥责我更让我觉得难受。因为我知道,他的死一定和我有关。”
从我看到他尸体旁安静摆放着的《金阁寺》开始,我就一直这样认为。葬礼的那天,枫咲的母亲只是温柔地对我说,我先回去做饭了,你和那孩子应该还有话要说,天黑之前来我们家吃过饭再走吧。
“告诉我吧。我想知道。我不想再一次不明不白地结束这一切,或许这一次我能改变上一次的结局,让那个人好好活下去。”
“我想……那个时候,君野之所以没告诉你,或许是因为他根本不希望你知道这背后的缘由。”
我静静地凝视着夕凪的双眼。
“那可能是很让人愤怒但又无能为力的缘由,如果莲知道了,也无法改变任何,反而可能让你更悲伤……”
“可是他又怎么知道我一定帮不上忙呢?明明什么都还没对我说过……而且,夕凪你也说过的吧,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就空泛地说什么意义什么的,是很武断的。”
夕凪没有说话。
“他是我的恋人。至少,曾经是。所以,无论是多么让人悲伤或是痛苦的事情,我都想知道,虽然十三年前的枫咲死了,但现在的枫咲还活着。所以……”
“这是另一个愿望了哦。如果莲想让我帮你实现的话,就去天成园给我投十五日元硬币吧。” 夕凪笑眯眯地侧头看着我。
“……”我差点晕倒,之后从零钱包里掏出一枚一百元的硬币,“不用找了。”
于是夕凪平静地开口。
“简单来说就是,君野在初中的时候一直被中川老师□□。中川老师是君野他们三年级的语文老师,兼任学校图书室的管理人。对,就是那个看起来道貌岸然知书达理的戴着眼镜的三十岁出头的中川老师。中川老师看起来很温柔,君野也是因此受骗,第一次跟着中川老师去仓库找书时,被锁在漆黑一片的仓库里,并被迫与中川老师发生了长达半小时的性行为。”
“这件事情发生在莲刚入学的时候,也就是君野二年级的时候。君野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因为中川老师看起来是最不会做出这种下流举动的人。况且,双方都是男性,这样的事情说出去,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中川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可以对这一罪行进行取证的机会。于是君野选择远离图书室,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以外,尽量不离开嘈杂的教室。他害怕漆黑一片的、空无一人的地方,因为那里潜伏着名为中川的野兽。”
“可是过了一周,他收到同班同学转交给他的一本书,他翻开那本崭新的塑封过的《斯普特尼克恋人》,里面夹着一张自己被□□时的照片。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中午十二点半,图书室。”
“于是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逃脱中川的魔爪,那本《斯普特尼克恋人》成了他的催命符。他一次又一次在漆黑的仓库里忍受中川对他的侮辱和折磨,无论他怎样喊叫都不会有人听见,恐惧、羞耻和憎恨。莲你应该也多少意识到了一些,在你用旅馆的被子蒙住君野的脑袋想和他开个玩笑的时候,他如同发疯的野兽一般挣脱出来,扯烂了被子,雪白的填充物飞得到处都是。你不明所以地抱着他和他道歉,说忘记了他那么怕黑,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颤抖着流着眼泪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他或许不是在为他过激的反应道歉,而是为他无法像一个普通的、正常的人一样去爱你而道歉。他的身心被中川掠夺得分毫不剩,他恨自己不能全心全意地去爱你。所以他坚持说在成年之前不会和你有任何越界的接触,他只是在拖延时间,他不想让你触碰他肮脏的身体,他怕你会因此离他而去。他除了你已经没有任何依靠。”
“中川会用绳子把君野五花大绑,在□□他的时候死死勒住他的脖子,用皮带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红的伤痕。如果君野没忍住吐出来了,就会遭受中川新一轮的殴打。中川拍下了照片和视频威胁他,所以他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只是忍耐着。毕竟这如同地狱般的初中生活,也很快就要结束了。”
“但是他遇到了你。那天你撞到他,问起他的名字。他第一次见到比自己还要美丽的人,那是他第一次违抗中川老师,他毁了约,没有孤身一人前往那个黑暗的地方,他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和你分享他的便当,说着村上春树,说着三岛由纪夫,说着大江健三郎。那一刻《斯普特尼克恋人》终于回归它本来的意义,变成了两个少年打开彼此心房的钥匙。”
“因为爱上了你,所以君野有勇气一次又一次地反抗中川。他开始不听从中川的指示,而是留在教室里等着和你见面。在那个漆黑的仓库里,他第一次狠狠咬下了中川手上的一小块肉。中川痛得大叫,用另一只完好的手狠狠扇了他十几个耳光。中川的血夹杂着自己的鼻血在嘴里蔓延开,散发着恶心腥味的黏腻,君野觉得自己又要吐出来了,可是他很开心,他终于感觉到自己是在活着。他的吻,虽然已经不完整,但终于可以给他心爱的人。这让他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勇气。他认真地读你给他的所有书,把自己喜欢的书都送给你。他想和你牵手,和你接吻,和你□□。他想和自己爱的人做所有事,他想知道和自己爱的人做这些事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相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一定可以花费最小的代价从那个黑暗的图书室仓库逃出来,对你坦白一切,他不能百分百相信你能接受这一切,所以他想在一切都结束之后把一切告诉你,再把所有的选择权交到你手上。”
我沉默着,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的经历那样感到无限的疏离感。我的本能让我想捂上耳朵不去接受这一切,但是我近乎绝望地意识到我所听到的一切都真实地发生在枫咲身上了。
“在你升上三年级的时候,君野毕业了。虽说那个高中的大部分学生都是从你们现在的初中升学过去的,两所学校离得也并不远,但也足以让他暂时忘记关于中川的所有事并尝试着重新开始。”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中川将君野所有的照片和视频发了出来,那两年攒下的照片与视频多到惊人。于是君野所在的初中和高中的部分老师和同学知道了这件事情。所有与中川有关的信息都被屏蔽或打码,只露出君野伤痕累累、满面潮红的裸体。因为君野在升入高中后就接连无视所有来自中川的骚扰,中川将其视为君野单方面的毁约,于是所有的秘密都被昭告天下。”
不要逃避。我强撑着听了下去。
“当然,莲不知道这一切。因为在这一切被广泛传播开来之前,君野很快就回到那漆黑的地狱,跪下求中川将所有的照片与视频删掉。他其实不在乎其他人用怎样的眼光看他,他只是害怕这些肮脏的事情传到莲的耳朵里。于是他又被迫回到名为中川的地狱。中川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更加的残暴,君野甚至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变态的魔鬼怎么会有一个看似圆满的家庭。他不知道中川的妻子是否也在深夜被勒紧脖子捂着嘴□□,他的女儿们是否也会经历和他自己如出一辙的地狱。”
“中川言出必行,消除了所有传播过的照片与视频,因为关键的证据被消除了,当事人君野也表现得相当淡然,整件事情也没有什么后续,所以这件事很快也被大家淡忘了。只要没人提起‘君野’这个名字,也就没有人会想起那些令人不忍直视的照片和视频。但代价是,君野近乎绝望地明白,自己将永远无法摆脱中川。”
“那个时候君野只是变得麻木。他在高二的那年夏天,在炎热的仓库中瘫倒在地,用手抹去脸上残余的白色液体,想着终于可以离开了的时候,看到了从离开的中川的衣兜里掉出来的照片。他用尽力气将地上的照片拖到自己眼前,他震惊地发现那是你的照片,莲。除了一张你的照片,还有一张你和君野两人一起吃饭的照片。照片上还残留着散发着他熟悉的气息的、令人作呕的白色液体晾干后的痕迹。那时君野第一次对中川起了杀心。君野看到你那张美丽的、他深爱的脸上残存着这样恶心的痕迹,觉得再也无法忍受。那是比过去长达四年的折磨更加令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他在黑暗中对着你的照片流泪。”
“再见到中川的时候,他在嘴里藏了一块刀片。当中川再一次、再一次狂暴地脱去他的内裤时,君野顺势将那把刀片插进了中川的脖子。从动脉中炸出来的血溅得他满脸都是,流进他的鼻子、嘴巴和眼睛里,可是君野没有闭上眼睛,他要亲眼看着这个魔鬼下地狱的场景。”
“那把刀刺得比君野预想得还要深。中川瘫坐在地,面色苍白,边吐血边试图把刀拔出来,可是他没有力气了。他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溅血的眼镜凝视着君野,还没来得及说出话,就栽倒在地死掉了。”
“君野对着中川的尸体说,‘下地狱吧。’就站了起来,满身是血地离开了仓库。他想,无论是多恶毒的人,血都是温暖的。那温度让他想起你的嘴唇,他突然很想最后再见你一次,想再一次和你接吻,那就是他最后的愿望。”
“于是在你生日那天,他和你见面。他想,如果时间再多一些就好了,就可以攒很多钱给你买一个漂亮的戒指,一个称得上你的美丽的戒指。可他想,他就快要离你而去了,他不能用那样一个不负责任的戒指束缚了你有无限可能的余生。所以他买了两张车票,和你一起去了出云。”
“从出云回来过了不到半个月,君野就用那把结束了中川生命的刀片,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带着对你的爱一起。”
夕凪停在我面前,无奈地笑着看着我。
“所以我说不要告诉莲嘛……就知道莲一定会像现在这样哭出来的,明明心智已经是二十七岁的大人了……虽然外表还只是初中生的样子。君野一定也不想看到你为他流泪的样子。”
夕凪轻轻捧起我的脸,用他那双和君野一样的栗色眼瞳温柔地看着我。他瞳孔中倒映着的我肩膀抽动着,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划过我的脸颊,被他用手接住。
“所以,君野非常感激与你的相遇,如果没有遇到你,君野说不定的确不会死,但也一定不会感受到真正的爱的。是你救了他,莲。”
“……夕凪,你可以帮我告诉君野吗……”
“要告诉他什么?”
“帮我告诉他,我好想他……我好爱他……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忘记过他……”
“只有姓氏的话,我可能会找错人哦。莲要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哦。”
“枫咲。君野枫咲。”我大喊着那个人的名字,好像这样就可以被远在另一个世界的那个人听到。
“君野枫咲,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大笨蛋,你凭什么觉得我帮不上忙,就自己承担了所有的一切啊!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想再见到你,没有你的生活,原来是这么无聊,这么孤单……君野枫咲,你毁了我的青春,又连带着毁了我的一生。你让我直到二十七岁还是个处男……我恨你!”
夕凪轻轻地笑了。
“所以……快点出现在我眼前让我揍你一顿吧……要下地狱也是我们两个人一起下!我保证让你再也做不出离开我这种蠢得要死的决定……”
“嗯,都听到了。都有好好地传达给他。”在冬日的黄昏中,夕凪紧紧地抱住我。寒冷的冬日,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一次我想至少改变一些事情,既然已经知道君野在背负着什么,我就不能无视。我拜托夕凪手持录音设备潜入图书室的仓库,将中川与君野的对话内容记录下来,作为证据起诉到法庭。不过强制猥亵这种亲告罪,似乎只能问问松冈老师是否愿意作为中间人与君野进行沟通。
于是载有所有录音资料的u盘在一星期后被松冈老师放到君野的桌上。就在那天傍晚,我和夕凪一起离开学校时,在教学楼出口处听到了君野和其他人说话的声音。
“什么啊,一直在我的柜子里放巧克力,我平时又不怎么吃巧克力,都浪费了……”
我无声地停下了脚步,拽住夕凪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向前走。
“这样啊……对不起。因为今天是圣诞节,所以我想着给枫咲送些圣诞礼物。”
“谢谢。这个耳钉也是吗?”
“嗯,戴上看看吧,我觉得会很适合你。”
“真的要戴吗?我不太喜欢戴这种装饰,感觉很麻烦……”
“呐,枫咲,我一直这样缠着你,你是不是觉得很烦?”
“诶,嗯……我只是觉得江永对我太亲密了,我不是很适应。但是江永是我的朋友。我很珍惜你这个朋友。”
“我知道了,对不起。但我想和枫咲更亲近一些才会这样。”
“江永喜欢我吗?”
“……喜欢,很喜欢。”
“那,你闭上眼睛。”
我和夕凪愣在原地。透过鞋柜之间狭窄的缝隙,我看到十五岁的君野和十五岁的江永在夕阳中接吻。
“下次不要送我巧克力了,我不喜欢。”
“……我知道了!那,枫咲可以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吗?我都会给你买!”
“谁知道呢。”枫咲轻轻地撇下一句话,就俯身背起包向门外走去。
“这是什么回答啊……”江永无奈地低声说道,“喂,等等我啊枫咲!喂……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今天可是圣诞节……”
远去的喧嚣声和脚步声,我过了很久才慢慢走到他们两人刚刚站过的位置。一盒包装精美的白巧克力就那样被扔在地上。
一个月后,君野和他的母亲共同起诉中川,但当警方闯进中川的公寓翻查他的电脑数据时,发现怎么都找不到录音资料中中川提到的“照片和视频”。我猜是有人把这件事泄露给了中川,他为求自保不得不在警察来查之前删掉了所有的数据。在君野毕业的那天,法庭以“证据不足”宣告中川无罪,学校也只是将中川降职,没有做更进一步的处理。在这之后不久,君野和母亲搬去了大阪,据说他母亲在那里找到了一份还比较可观的工作。
“这样就可以了吗?”夕凪抚摸着那一纸几乎没有承载任何实际内容的判决书,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很不甘心,但是看到君野还在好好活着,也就足够了。”我接过那张薄薄的判决书,撕碎后扔进垃圾桶,“他不会因为我而做出错误的决定葬送一生,我也不会因为他而将后半生都沉浸在无谓的忏悔之中。这样就好。”
我摩挲着记录着中川和君野对话的u盘。在客厅里的老爸一边用高音量看着体育频道,一边醉醺醺地把喝空的啤酒瓶砸到墙上、砸到我的卧室门上的时候,我和夕凪戴着耳机缩在被窝里,把音量调到最大,试图听清那个该死的人渣在说些什么。
“……闭嘴。”
“我说了闭嘴!”
清亮的巴掌声。
在那之后,我第一次听到君野发出的痛苦的惨叫。那种声音已经不能用“悲鸣”这种委婉的词汇来形容了,那是彻头彻尾的惨叫,像动物要被人类虐待至濒死时才会发出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想要调低音量,手指却僵在音量键上却动弹不得。
如果通过这种方式就可以帮他分担一些痛苦的话。
过了五秒,声音变小了,大约是中川捂住了君野的嘴。
那是只要听过一次就不会再忘记的声音,哪怕摘下耳机,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也依然在耳边盘旋,像是缠人的厉鬼。
“……”
“……”
在我以为这段录音已经结束,想要切换下一段录音时,我突然听到君野带着哭腔的喃喃自语的声音。
“……明明知道……哪里也抵达不了,却又……停不下来……我不得不……那样做……”
之后是长时间的沉默,没有君野低语的声音,也没有抽泣的声音。
拔掉耳机,抬起头的时候,夕凪栗色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在月光下像是断线的珍珠。我缓慢而滞涩地抬手想替他擦掉眼泪,他却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到他面前,在我的嘴唇上留下一个没有温度的吻。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君野枫咲哭着喊着我的名字,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去到他身边。我们之间隔着一块透明的玻璃墙,我不断用力敲打着那扇玻璃墙,却无法撼动它分毫。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一双美丽的栗色眼睛。
“枫咲……”
“果然,还在说梦话……莲,你好像有点发烧了。今天要不还是请假吧?” 夕凪叹了口气,把药端到我面前,“不管如何,还是先把药吃掉吧。”
夕凪扶着我坐起来,我意识到这副十五岁的身体比我想象中更弱小。
“你爸爸也出去上班了……想不想吃点什么?”
“你可以给我做吗?”
“当然咯,看在莲也给我做了那么多顿饭的份上……”
“那我要吃辣椒虾。”
“这也太难了!” 夕凪大喊一声跳了起来,“换一个吧。”
“那就麻婆豆腐……”
“病人不能吃辣的,你再换一个嘛。”
“……那你告诉我你能做什么?”
“我可以给你做咖喱喔。”
“好吧。”我认命般地点了点头,看着夕凪开心地走到厨房,我慢慢闭上了眼睛,又昏睡了过去。
“莲想读文学部吗,以后?”
君野读高中一年级的那年秋天,某个阴天的午后,我们一起坐在空旷的天台上。大只的通体漆黑的乌鸦在我们的头顶盘旋鸣叫,而后又离开。
“想。我很喜欢看书,也想试试靠自己的文字赚钱。”
“那我们如果考到同一所大学,说不定还可以在同一个学部哦。”君野靠在我的肩膀上,我闻到他身上干净的肥皂的香气。我闭上眼睛倚在他的肩膀上。
“不过,好像靠文字赚钱还是很难的,要怎么才能写出三岛由纪夫那样的文字呢。”我叹了口气,“说不定从文学部毕业出来,还是像大多数人一样,找一家普普通通的公司,做着普普通通的处理文件和行政事务的工作……哎呀!”
君野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不要这么想哦,这么想的话,真的会变成普通人的。我看过莲写的文字,我很喜欢。我相信莲会成为了不起的作家的。”
“哎?……哎?骗人的吧,我什么时候给你看过……啊!”
“终于想起来了?”君野带着了然于胸的微笑看着我,“就夹在你送给我的那本《金阁寺》里。我一翻开就看到有着莲的笔迹的活页纸,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久,觉得比《金阁寺》精彩多了。”
“……不要挖苦我了。”我满脸通红,捂着脸闷闷地发出反抗的声音。
“……如果莲以后还愿意写的话,就写我们的故事吧,我很想看。”君野枕在我的腿上,对我说过这句话后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上一次的我没能实现和君野的约定。我甚至在挑选志愿专业时,划掉了所有学校的文学部。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进了早稻田大学读着设计专业,和所有我不熟悉也并不热爱的东西打着交道,从零学起。大学毕业那天我呆呆地看着摄像头,想着还真是一语成谶。像大多数人一样,找一家普普通通的公司,做着普普通通的工作。我凝视着同样凝视着我的摄像机镜头,觉得那像君野悲伤的眼睛。
说到底我当初是怎么开始在这家山川会社工作的呢。我在公司附近的吸烟点点燃一支七星,边抽烟边无所事事地思考着……对了,是当初面试我的人事部部长。那个时候已经进到最后一轮面试了,说实话我没对自己抱什么希望,因为其他两个候选者看起来充满自信且游刃有余。我长叹一口气默认自己是炮灰一样的分母之后,坐在了人事部部长对面。
就当是积累面试经验了,我疲惫又绝望地想。
“早上好,三浦先生。”人事部部长看起来很年轻,留着柔软的黑色过肩长发,戴着无边框眼镜,黑色的西服套装熨得没有一丝褶皱,一副干练的形象,“我是人事部部长佐佐木,请多指教。……我们公司目前在策划推出一款新商品,当然也要张贴大幅海报进行宣传,三浦先生应聘的设计岗位主要也是负责这类工作。所以想让您实践一下,看看您能否设计出符合我们预期的、有吸引力的产品外观和海报。不实际画出来也无所谓,跟我说说您主要的设计思路就好。”
我低头接过策划书,上面用加粗字体写着“清凉饮料水——减糖、补充维生素、适合运动后饮用、便于携带、多种口味”。是最近各个同行业商家都在拼命推出的夏日饮品一类的啊,我闭上眼睛想了想,这种东西在我看来其实都大同小异,每个商家的产品口味和配方、价格都不会差太多,如果是我站在自动贩卖机前,大概第一眼看到哪一瓶就会选择哪一瓶吧。如果电车快来了的话更是如此,大约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去细细比较不同产品的营养配方之间的差异——
“佐佐木小姐,我想,要在众多类似的商品中取胜的话,首先要让产品外观足够显眼才行。现在市面上的清凉茶和清凉饮料水,为了体现‘清凉’的主旨,基本上都是蓝色、白色或绿色的外包装。所以我想反其道而行之,用一些鲜艳跳脱的颜色,比如粉色、黄色和红色作为主要颜色,这种颜色会更吸引年轻群体。当然,这些颜色可能不太会让人联想到‘清凉’,那就把外包装纸规格增大,把商品介绍字体也加大。就叫‘你的’清凉饮料水。这种称呼可以显著拉进产品和消费者之间的心理距离。同时在包装纸上对应产品口味印制不同图案,比如黄色的印柠檬,粉色的印桃子……”
“……嗯嗯,那红色呢?”
“枫叶。”
“哎?枫叶吗?”佐佐木小姐笑了起来,镜片后深褐色的眼睛眯了起来,“我还从来没见过枫叶口味的饮料……枫叶味?会是什么味道呢,哈哈哈。”
“或许可以设计成季节限定或者地区限定,味道嘛……就设计成淡一点的茶味如何?茶叶也是叶子嘛。”我笑道。
“很有意思的想法……虽然那样可能会变成清凉茶饮料。”佐佐木小姐用圆珠笔敲了敲桌子,低着头思考了一会,“不过市场调查报告显示对产品的口味评价还是很高的,也就是说只要有消费者愿意出于好奇心尝一口,后面大概率就会回购……对,就像你说的,吸引眼球还是很重要的。嗯,我认为是很棒的设计思路,谢谢您,三浦先生。”
于是我鞠躬道谢,在一周后收到了来自山川会社的录用通知。一个月后,我在总武线的地下铁通道里见到了大幅的“‘你的’清凉饮料水”的宣传海报。
你的,你的。我反复咀嚼着这个词,直到它变成君野。我凝视着海报上写着“地区限定”的枫叶外包装的饮料水,突然觉得那枫叶红得甚至有些刺眼。真不可思议啊,这竟然是我设计出来的吗,我暗自感慨道。佐佐木小姐当然不知道我的私心,山川会社更不知道,能一眼看透我的私心的,或许只有早已离开我的你。君野看到这个大海报会说什么呢,会笑着揽着我的肩揉乱我的头发,还是假装一本正经地说要收我代言费呢。
“远看如流星一般美丽,而实际上我们不外乎是被幽禁在里面的、哪里也去不了的囚徒当两颗卫星的轨道偶尔交叉时,我们便这样相会了。””明明知道哪里也抵达不了,却又停不下来。我不得不那样做。”均出自村上春树《斯特普尼克恋人》。
日语中“君野”和“你的”发音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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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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