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枫 ...
-
“莲。”
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机械地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秋日的阳光穿过鲜红的枫叶隙间，在那斑驳的、不真实的光影里伫立的，是穿着黑色衬衫的和我年纪相仿的金发男子，他正笑着看着我。
骗人的吧。我心想。
我不过是在神社的赛钱箱里投了十五日元硬币而已。
“你是……谁？”
“我听到了莲的愿望，所以来帮莲实现。”
啊，对了。我本来该在御茶之水站下车，然后像这五年来每天做的一样，在拥挤的早高峰人潮中被推到中央检票口，然后一直向北走，在离公司最近的便利店里买炸鸡块盖饭或是炒面当做早饭，拐个弯，走进公司的大楼等候电梯，电梯里洋溢着天妇罗盖饭、各类包子和麦当劳薯饼的味道。如果闻到牛肉盖饭的味道，意味着我到得比较早，因为七海课长喜欢在办公室的休息间里一边俯瞰街景一边悠闲地享用她的牛肉盖饭。如果闻到饺子的味道，就意味着我快要迟到了，铃木总是踩着点进办公室，一边打开电脑，一边趁人不注意将饺子偷偷塞进嘴里，他因为这个坏毛病被七海课长批评过很多次，但他屡教不改，一如既往地踩点，一如既往地吃那除他之外没人赏脸的速冻饺子。
过去的五年里我有三十七次闻到牛肉盖饭的味道，六十二次闻到饺子的味道。还有十八次闻到红豆吐司的味道，我猜那是实习生的味道，新鲜的味道。
除了令人丝毫提不起食欲的饭味，也就只有欲盖弥彰的干发喷雾味道，和无法掩盖困倦的香水味。我挤在形形色色的、西装革履的、难掩倦色的男男女女中间，在电梯到达七楼时不断重复着“不好意思”，拎着公文包挤到电梯门口，狼狈地走向公司门口。
可是今天，电车提醒我已经到达御茶之水站的时候，我却没有下车，我的脚像是粘在了地板上一样动弹不得。
我看着车门在我眼前缓缓打开，又缓缓关上。
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在人潮汹涌的新宿站下车，因几次停下脚步而差点被后面涌来的人撞到。第四次被撞到的时候我正好停在小田急线的检票口。
我不想再被撞一次了，那就这样决定了吧。
于是我坐上了去往小田急的列车，然后又转乘箱根登山线，来到箱根汤本。
隔壁桌的绫濑上个月来过这里旅行，她说这里是个美丽的、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还给我带了一个奇形怪状的黑鸡蛋。她说吃了那个鸡蛋会长寿。绫濑像所有这个年纪的普通的职场女性一样留着长度适中的黑发，额前的齐刘海总是干净而整齐，每天早上我在工位见到她的时候，她都涂着豆沙色的唇釉，身上散发着规规矩矩的香水的味道，对我点头、微微一笑。
我觉得那怪模怪样的黑鸡蛋并没什么独特的口感。可是看她吃得开心，我也就笑着收下了。她还说了什么来着，哦，她说她终于搬家了，从千叶搬到了高圆寺附近，现在上下班通勤终于没有那么痛苦了。她还告诉我她和隔壁课室的铃木订婚了，还递给我一张婚礼请帖。就是那个爱吃冷冻饺子的铃木。那一刻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就是绫濑也爱吃速冻饺子。我目瞪口呆地接下请帖，说了句祝你们幸福。
我没有来过箱根，不知何时，天国一样的东京都已经把我变成困兽。哪怕只有一点点时间也好就好，让我暂时从这名为天国的牢笼中逃出来吧。
问题是接下来去哪里。我在箱根汤本站的检票口踌躇。
“就这样翘班不要紧么？打电话请个假吧。”男子这样说。
是啊，请假。什么样的理由才好呢。我还没有完全想好，手却已经摁下了拨号键。
“七海课长，打扰您十分抱歉。”
“哦，是三浦啊，要迟到？”
“嗯，总武线因为人身事故大幅晚点了，非常抱歉。”
“明白了。我等下要赶飞机去大阪，事故晚点证明书放在我办公室桌上就好。”
“好的，麻烦您了，再见。”
“你还真能瞎编啊……总武线人身事故？你见到了？”男子瞪大眼睛看着我。
“没有。”我理直气壮地回答。
“那你……”
“我也不知道，突然脑袋一热就这样说了。”我盯着电量不足的手机说，“已经十一月底了，之后的人身事故只会更多。”
是啊，我已经厌烦了这样的生活，固定的、疲惫的、没有尽头的、如同昼夜不停运行的机器中的一枚毫无价值的、随时可以被替换的齿轮一样的……这样的生活，想暂时逃离一下也是情理之中吧。
在箱根汤本站的检票口思索片刻，我刷卡出站。箱根的天气很好，虽说因为快入冬了而有些寒冷，但深秋朗朗晴空中的阳光依然温暖。天空湛蓝高远，没有都市楼宇的遮挡，看起来更加辽阔壮观。空气中有一股冷冽的、清新的味道——这是人潮汹涌的东京市中心闻不到的味道。我在箱根汤本站前做了三次深呼吸，沿着商业街的方向走去，最终站在天成园的门口。
天成园里的枫叶鲜红如血，映着玉濂瀑布飞流直下，如同油画一样美丽。我在小小的园里来回踱步，恋恋不舍地看着池中的锦鲤，岸边的鸭子和遮天的枫叶。难怪绫濑称这里为世外桃源，我怀着感动与感激之情，想着原来这就是“生命力”，走到了玉濂神社的入口处。
都来到这里了，还是许一个愿望吧。万一，我是说万一，实现了的话呢？
“真的很久都没人来了呢！”金发的男子叹气，“御神签、御守、绘马什么的就在天成园入口那里，不需要爬台阶就可以拿到，但是要到神社的话，要爬很长一段台阶才行，所以大家都不愿意来……”
或许是这么一回事，又或许不是这么一回事。毕竟我站在天成园的入口时一摸口袋，发现只剩十五日元的硬币——早知道就不该在自动贩卖机买那瓶饮料的——这点钱不管买御神签还是御守还是绘马都是不够的，或许只能投到赛钱箱里。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到玉濂神社的。
十五日元啊，把两枚硬币投进赛钱箱的时候我自己都在腹诽：天下真的有这么便宜的愿望吗？神明大人看到我这两枚硬币都要感叹一声穷鬼吧。我自顾自地在心里把自己挖苦了一顿，摇响铃铛，鞠躬，转身离开。
“莲。”
我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喊我的名字，我不可置信地缓缓转头，看到那个穿黑色衬衫的金发男子就站在赛钱箱前，对着我微笑。
“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了。”
“不过说到底，要怎么实现呢？”好不容易接受了面前这个男子的存在，我问道。
“莲刚刚没有发现自己身上有什么变化吗？”男子侧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你别吓我啊——啊！这是什么……开玩笑的吧……”
我看到公共洗手间的镜子里映出一个套着深蓝色的制服外套的大约是初中生的身影。我和这个初中生一起瞪大了眼睛。
“莲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够重新来过。我想用这样的方式帮你实现。”他把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欢迎回到平成18年的11月30日，莲。你要从这一刻开始，重新书写你的人生。”
一下子回到十四年前这种感觉，想必不是每个人都经历过。我坐在登山巴士上茫然地思考着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结果只是被弯弯曲曲的山路搞得头晕眼花，别说思考了，差点把刚刚吃的饭团全都吐出来。
“原来莲容易晕车啊。”
“别讽刺我了，如果你像我一样是个人的话，你也会晕车。”我蜷缩在座位上，虚弱却恶狠狠地瞪着他。
“这是什么话！为了见莲，我可是特意变成了人的哦。”男子挑眉。
“如果这样的话你总该有个名字吧，我也不能总是用‘喂’来称呼你不是吗。”
“这个嘛……”他陷入沉思，“嗯，其实我还真的没有名字呢，不如莲来帮我起一个吧。”
“哈？可是你们神社不只有你一个神明吧，难道你们平时都是像按摩技师一样用数字称呼对方的吗？”
“我是玉濂神社唯一的神明哦。”他认真地说道，“我是听到了莲的愿望，所以决定化出人形来帮你的。”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
“怎样？被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吧。”男子得意地抱臂。
“不，我是在想你还真闲啊。为了十五日元就愿意出来帮我，看来是真的没人去你们神社啊。”
他像是终于放弃了一样别过头看向车窗外。
“你到底在包里塞了多少个金枪鱼饭团啊……这已经是我见到的第三个了。”
直到我拆开第三个金枪鱼饭团的包装，男子才侧过头惊讶地和我搭话。
“夕凪。”
“诶？你是在和我说话吗？”他问。
“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真的要从这里下山吗，真的会死人的，这么多台阶，还这么陡……”
“金枪鱼先生现在可是初中生的身体哦，这点运动量应该没有问题的。而且这里应该是去最近的登山巴士站的最短路线了，忍耐一下吧。”
“开什么玩笑……”我像老爷爷一样把着栏杆扶手一步步往下走，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搞不好我的愿望还没实现，人先死在这里了啊……你还笑！”
数到第二百三十九个台阶的时候我滑了一跤，之后就没有继续数。我的心脏很久没有跳得这么快了。夕凪只是站在一旁微笑着看着我。他说，慢一点也没关系，你才十四岁，世界末日不会到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时间，似乎有点紧迫了呢。但是这个计划书，果然还是重做吧……麻烦你了，三浦，不过这个产品可能还是面向年轻人多一点，在宣传和广告设计方面不抓人眼球不行呢……”
“对了，这里的樱花图案，怎么说呢，虽然看起来视觉效果不错，很漂亮，但是其他家做的同类型产品也有不少采用了这个樱花图案，我们还是要设计一些别出心裁的……”
我低下头鞠躬，接过了第三次交上去的设计图稿，距离预定的定稿日期只剩四天。
抓人眼球，别出心裁。这八个字在我僵滞的大脑里不断盘旋着。我真的很想把手里被打回来的设计稿撕个稀巴烂然后冲到课长室提交我的退社申请，但是我想到距离发薪日只剩不到一周了。
发薪日像袋装冰块一样帮助我冷静下来。
想抽根烟啊。
我乘电梯下楼，走到距离公司最近的一个吸烟点。下午三点左右的时间，吸烟点里除了我只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外国游客的金发少女。她穿着印有粉白色碎花图案的蓝色长裙，指尖夹着和我一样的香烟。烟灰从她的指缝中落到她的裙子上，在烧出洞之前又迅速地被风吹走。她注意到我的视线，用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瞳与我对视，露出一个似乎是微笑的表情，而后又低下头，从包里掏出一本厚度适中的文库本。我眯起眼睛想看清那本书的标题。
斯普特尼克恋人。
我低下头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后缓缓吐出，看着白色蚊帐般的烟雾在我眼前织出一道将我与世界隔绝的屏障。或许烟是个好东西，在你还没来得及去思考什么意义之前，它已然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手机响了起来，是隔壁桌的绫濑打来的，我深吸一口气才终于接起。她说有个文件要我确认，问我什么时候方便和她对接一下。
我说没问题，我马上到。挂掉电话，将吸了一半的烟掐灭后扔到投掷点。
走出吸烟点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我长叹了一口气，将西服外套披在头顶小跑着向公司奔去。
过去的五年都是这样在平静的痛苦中重复，周而复始，周而复始，名为转机的东西似乎永远不会到来。夕凪，你说真的存在命运这种东西吗，那是从我们一出生就已经注定的了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即使是已经注定了的，也得亲身经历才能知道那是什么，不是吗？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就空泛地说什么意义什么的，我觉得有些武断。”
并不是完全让我信服的答案，但我还是放弃了追问，闭上眼睛倚在窗玻璃上小憩。夜行巴士的司机用性能不太好的麦克向车内所有人问好，发出发车信号后安静地在黑夜中驶向长野，那个令我无比陌生的地方。
“……神明不用买票的啊，好羡慕。”我喃喃自语。
“那莲要不要和我一起成为神呢？” 夕凪依然微笑着对我说。
“哈？这种东西是说当就能当的吗……”被夕凪的话吓了一跳，我清醒过来，“那到时候香火钱我们是一人一半来分吗？呃，那我今天给出去的十五日元……好像也不能平分……”
“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 夕凪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难得地露出了认真的神情，“莲做自己就好了。神明什么的，也有很多痛苦和不得已之处。硬要说的话，或许是和莲每天上班是一样的感觉呢。”
“喔，是吗？接待我也让你觉得很恶心是吗？”我坏笑着问道。
“怎么会。” 夕凪又恢复了笑容，“所以莲很反感自己的客户们吗？”
“不。反感的是课长。”
夕凪笑了起来。我身后的人敲了敲我的椅背，低声说着不好意思，希望我降低音量。于是我识相地闭上了嘴，随着车内调低的灯光逐渐沉入了无边的睡眠。我没有做关于长野或是东京的梦。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