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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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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生日那天夜里,我独自一人站在开往东京的夜行巴士前。我抱着背包倚在车窗上凝视着长野的深夜——没有半个人影,只有零星的街灯和零星的便利店的灯光。我感觉自己已经疲惫不堪,可还是无法入睡。我终于要来到我期待已久的天国,那里有数不尽的外国人,彻夜不熄的灯火,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广告牌。是的,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我面前的广告牌上写着“天国”两个醒目的大字。而这样的“天国”在东京随处可见。于是我开始相信天国就是如此,有着紫色的底板和白色加粗的斜体字,伴随着电车里拥挤的汗味和参差不齐的香水味,伴随着千篇一律的便利店里千篇一律的机械化声音,伴随着令人倒胃口的泡面味和廉价便当味,我在人潮中失去了方向,我看不见地下铁里的指路牌,也看不懂,我只是盲目而又坚定地跟着前面的人走着,我相信那就是通往天国的道路。我站在下行扶梯上俯视着蠕动的人群,又走过一段下行楼梯,我是在朝着天国走去吗?我该怎么才能知道这不是通往地狱的路呢。还是说,在去到天国以前,必须要经过这一段名为地狱的路?我的身旁是铺着薄薄的垫子睡在地下通道里的流浪汉,是出卖脸蛋和身体的漂亮女孩的海报,是平成23年留下的一地尸体和碎砖瓦砾。我走到陌生的检票口,再喘着粗气爬楼梯,看到面前那栋俯视着我的大楼的楼身上贴着巨大的“天国”招牌,我心想,不会错的,所有的肮脏都是转瞬即逝的幻像。我必须这样坚信,东京这个名字在我这里,必须永远都是穿着一尘不染的雪白长裙的留着不肯褪色的黑色长发的美丽少女,永远站在离我不近又不远的距离凝视着我,当我需要她时,她永远在我面前,当我不需要她时,我可以低下头不去看她。因为我为这个名字付出了近二十年的人生,我把一切未来与希望都押在面前这个少女的身上。我想我是在从她身上索求这么多年来自己那颗被挖得一干二净的心,我需要她告诉我,她同样需要我,她也像我深爱着她一样深爱着我,哪怕她将枪口对向我。在居酒屋一个人坐到令和元年的那个凌晨,我耳边重复播放着《ENDLESS RAIN》。天使在奏乐,我心想。我想起这附近有一家“天国”,这样的夜里,天国大抵也是灯火辉煌的。我走到十字路口,却只看到马路对面那座大楼上被拆得只剩一半的牌子。我难以置信地向前走去,几乎没有听到耳边响起的急剧的鸣笛声。于是我和那辆踩下急刹车的丰田轿车停在马路中央面面相觑,他没有摇下车窗对我破口大骂,我也停在原地一言不发,像被按下暂停键的在线电影,我们是两个失去了天国的人。不,我甚至还没有到过天国,天国如同平成过往的30年一般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里,我们无能为力。那时我第一次想到生与死的问题,我见过那么多人从总武线的站台上一跃而下,可是电车碾过他们脆弱的身体时,我却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认真地思考过关于生死的问题,天国里哪来的生与死,我们都在用自己相信的方式活着罢了。我想,如果这辆丰田车的司机真的把我撞飞到十几米开外,我会去天国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去地狱啊。不,说到底,我还不想死啊,我很害怕死啊,我怕得不得了,怕得我的双手都在颤抖。可我更害怕的是这深夜的东京都的马路中央,看起来和我离开长野那天的夜里几乎没有任何分别。黑暗的、荒无人烟的、奄奄一息的。我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是那辆丰田车抵住了我的身体,还是老去的少女将枪口抵在了我的额头。生、死、天国、地狱、第一次撞见人身事故时我瞥见的轨道里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于是我没来由地在马路中央痛哭,呼唤着不知在何处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