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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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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针早已在换囚服时被官府收走,失去傍身之物的盛见素迎上敌人难免吃力。
盛见素一只手扯着他枯槁的头发,另一只手抓住其手腕,但这怪物双手十分有劲,一时竟然难以掰开他。
盛见素怒声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杀我,我与你素不相识!”
也不知道这家伙听不听得懂人话,他虽然尚能发声,但嘴里传来的不过是一阵阵呜呜声。
见状盛见素便不欲与他沟通了,双手挣不开他,便以肘压下对方肘弯,迫使他松手。
这人吃痛松开一只手,盛见素还想如法炮制让他再松开另一只手,但还不等她提肘,对方就先一步抓着她的脖子,重重压到墙上。
他单手之力竟然就如此恐怖,让盛见素呼吸艰难,抬脚想要踹他也落不到实处,只好拼尽全身力气将自身压过去,连她带这家伙一起重重摔到地上。
有他垫在身下,盛见素只摔麻了半边身子。怪物在倒地时大叫一声,松开手捂住自己的脑袋,应该是摔到了脑袋,盛见素趁机踉跄爬起逃开。
只是慌乱之间,她撞翻了油灯,牢里唯一的光亮也被熄灭。
灯光熄灭时,盛见素及时扶住了墙面,但那怪物趴在地上,却像被火燎似的连连尖叫,这声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听的恐怖如斯。
盛见素摸索着墙惊颤蹲下,试图缩小自己隐匿身形,让怪物在黑暗里也找不到。
但她蹲下片刻,却听怪物失去了这点光线就气焰全消,地上传来一阵剐蹭声,那怪物四肢着地也爬到墙边。
他嘴里仍呜呜咽咽,这次盛见素侧耳倾听辩识,发现他这呜咽声好似能听出两个字。
应该是光,灯,两个字。
这人并非不能言语,他还想点灯。
盛见素摸索着扶起手边的油灯,将怪物所求之物攥在手里。
她谨慎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杀我。”
他还是只嚷嚷这两个字。
这回盛见素试探地问:“你回答我,我就给你点灯。”
这怪物竟拍手叫道:“点灯,点灯!”吐字已经异常清楚了。
盛见素只是想搞清楚这牢里的人究竟是谁,见他一再无法沟通,也不浪费时间了。
她看出来这人失去光线便怯懦不敢过来,盛见素索性不点灯,贴着墙壁坐下。
但她仍不敢失去戒备,怕这疯子在她不清醒的时候又掐住她的脖子。
她竟还要与这疯子共处一室三日。
盛见素想起白正春临走时说的话,三日后她便会被发卖为奴。
无论发卖进哪户有功之家,盛见素认为自己都不会好过。
何况她从未做过劳役,自幼生长于在紫金宫,上面还有小道童和婆子伺候,虽不比山下钟鸣鼎食的勋贵之家,但仍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连倒水这等琐事都不多经她手。
而在大桓,被发配到谁家为奴便会剥夺原有户籍,依附主家登记在册,便是一辈子无法翻身。
即便她进入白府,白正春大概也无法违背皇命律法,公然保留下她的原籍。
就算能,在紫金山财产入宫后她的原籍也已被归纳入皇家册簿,依旧处处受限。
难道她这辈子就要屈居人下?为奴为仆?
盛见素一想到那样的结果,身心就透出强烈的反斥,哪怕她知道这已经比处死好太多了。
但既然活下来了,她就该谋算更好的出路。
盛见素后贴在冷墙上,长吁一口气,即便在黑暗里目不视物仍闭上眼睛,直到她闻到阵阵靠近的臭味。
盛见素倏地睁开眼睛,手撑在地上,作出随时逃开的姿势。
“我,我会唱曲儿……”
这次盛见素竟然听到他说了第一句清楚的话。
盛见素听着更加纳闷,她问“你究竟是男的女的?”
这疯子声音说话时尖细,吼时又沉闷,盛见素始终听出来是男是女。
“大官人,奴家是卿伶呀……”听盛见素这么一问,那人又掐着嗓子尖溜溜道。
卿伶,听着像个伶人的名字,伶人怎会关进这大狱里。
盛见素舌尖绕着这个名字,突然有一片记忆如一道闪电击中了脑袋。
岁庆元年那桩轰动京城的风月案“帷刑案”中的弑官罪犯,不就是叫卿伶吗?
盛见素对此案印象尤其深刻,不仅因为这案件发生在她入京后的第一年,是一起伶人因情谋杀当朝官员,主母肃清祸害的案子。
还是因为那位治家严厉,有铁腕手段的当家主母也是位贱籍下人,成婚后被丈夫扶至正六品夫人,这案子当年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盛见素突然明了,这个蓝颜伶人刚才大概是听到了她和白正春的对话,以为她就是那位主母或将她二人联系到一起。
他自打帷刑案被判决后就被关在这里,至少也有四灾,当年并未判处他死刑,她记得是判了宫刑。
那主母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永远地折磨他,让他挨受宫刑,并永世被囚于此。比起一刀斩首更能诛他的心。
盛见素暗自感叹她的心狠手辣,突然灵光一现。
既然那个贱籍出身的女人可以借与在朝官员成婚拔高身份,那她岂不是也可以。
盛见素豁然开朗,同样是入官员户籍中,夫人和仆人却是云泥之别。
她除了变卖为奴还有一个办法,寻一个合适的人成亲。
这一刻盛见素好像回到了得知紫金山即将危险逼近的那一个晚上。
那一晚上盛见素独坐房内,将整盘事情再三理清后得出一个结论,唯有联系白正春才有一线生机。
如今身陷囹吾,她再次陷入抉择之中,她知道还有谁能够让她破局。
虽然她不知道这一步以后会不会让她万劫不复,但应该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在万物消失的黑暗中,或许因为肉.身隐匿便能更加坦然表现内心,盛见素对着无尽黑暗和身边癫狂的疯子,心一横再横。
这一夜,牢里除了卿伶咿咿呀呀的唱腔,又多了盛见素的喃喃自语。
她似乎是对着伶卿,也似乎是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暗,念道:”就这样吧,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这一夜,盛见素在天牢里和一个疯子枯坐一夜,而白正春受召入宫,在彻夜长明的乾清殿辅佐政事,新帝批阅奏折时,他坐于案前。
奏折堆叠公文成山,明亮的夜明珠照在文牒缝隙上也反得昏黄黯淡,在桌案上投下醺醺黄光。
白正春正检阅陛下批红的奏折,忽听圣上发问:“爱卿,这个折子是青州递上的,青州正犯水患,府库空虚,请朕为之拨款。”
听到青州二字,白正春面色如常地接过折子仔细审阅,年轻的帝王也放下笔,并未接着处理下一个奏折,闲散地靠在椅子上,眼盯着白正春审阅。
同时悠悠说道:“青州坐拥松江上游,水源丰富年年两熟,本该民丰官足,历年青州知府上交两税都很积极,怎会如今一场水患便无库可支,还要朕开国库呢?”
说罢他长叹一声,“爱卿,你可知内库今日呈报紫金宫查抄收纳,朕一看大为吃惊呀,那小小一座道观竟然敛财丰厚,藏宝非常,朕一看那甚至堪比国库,你说这青州五金治水患是不是因为那紫金宫所在青州,常年搜刮民脂所致呢。”
白正春听到陛下这番话波澜不惊,从容回答:“臣看,青州赈灾刻不容缓。”
“噢?”皇上半倚着扶手,眼神精明:“朕初继位,国库紧空,如何拨款呢?”
白正春答道:“青州地处上游,却地势低洼,常年有水患频发,是一用钱大患,但往年不曾上书朝廷,具微臣所知,是因为紫金宫常年已补其所需,而今紫金宫财产尽然充公,青州知府无力承担,这才上书朝廷。”
“陛下便可用紫金宫的财产拨款赈灾,反哺青州,正得其所。”
“天下财富尽归于陛下,无论是紫金宫的还是天下臣民的。此番是青州第一次向朝廷求援,陛下若不助,岂不让天下人寒心。”
陛下安静地听他直言进谏,未曾有打扰,此一番殊荣前所未有。
但在白正春发言时,陛下锐利锁在他身上的目光也非同寻常。
白正春说完后,将奏折反呈回陛下面前,手落在腿上,垂头未动。
陛下突然轻拍桌案,白正春闻声面不改色。
但随即陛下说道:“爱卿所言极是,朕这就拟旨拨款。”
白正春拱手道:“陛下圣明。”
皇上在奏折上批复时,突然漫不经心道:“朕今日闲来无事时去看了看九鹤,那老道还真如爱卿所言,一副为百姓鞠躬尽瘁的模样,手上茧子比众大臣的都要厚。”
白正春心下一紧,不动声色地看着皇帝,皇帝未曾抬头,仿佛只是随口一谈:“可惜了,这样有才之士,竟然不能为朕所用。”
说罢,他将青州奏折批复完,递到白正春身前,说:“爱卿,你去拟拨款公文吧,夜深了,拟完早些回府。”
“是,陛下劳心国事,也保重龙体。”白正春领下旨意,并未回应刚才皇上所说关于九鹤的事,站起后退出乾清殿。
乾清殿的宫灯将白正春的身拉得细长,在遮天蔽日的宫殿下显得极为渺小。
他刚一回府,就收到天牢里传出的,盛见素要见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