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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长恩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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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额齐上前半步,声音轻柔却清晰:“皇玛嬷,咱们刚刚摘的梅子颗颗都这么饱满精神,连这上头的白霜都这么满,正是新鲜的时候呢。孙媳听着这古法酿酒,心里痒痒的,已经迫不及待想跟着您学了呢。”
太后被穆额齐这番话从感伤中温柔地拉回现实,她用指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那带着水光的笑容却愈发真切温暖。
她朝着穆额齐伸出手:“好孩子,来,到哀家身边来。这古法说来也简单,最要紧的便是‘用心’和‘耐心’。就像你乌库玛嬷当年手把手教哀家那样,今儿个哀家也把这‘秘方’传给你。”
二人移步回亭子,穆额齐亲自将第一篮梅子倒入清亮的山泉水中。
太后微微前倾身子:“这梅子不能搓,得用指尖顺着水波轻轻拨动,把那浮尘洗去就好,千万别把那层白霜都洗没了!这层白霜可是宝贝”
康熙跟在太后身后进了凉亭,闻言,也挽起袖口,伸手入水:“皇额娘这是授人以渔。今日朕与老五媳妇,便都是您的学徒了。”
胤祺站在一旁默契地给洗完梅子的穆额齐递上青竹筛。
洗净的梅子被她小心捞出,均匀铺在青竹筛上,置于通风的廊下。
等待梅子表面水分自然风干的间隙,是最放松的时刻。
太后看着忙碌的孙辈,对康熙感慨:“玄烨你看,这日子,就得这么过着才有滋味。闻着这梅子香,说着家常话,比在宫里听一百场戏都舒坦。”
康熙颔首,目光扫过胤祺:“是啊。老五,你这府上经营得很有气象,朕心甚慰。前阵子你刚兼了宗人府的差事,可还顺手?”
胤祺一边用软布擦拭手上的水珠,一边恭敬回答:“回皇阿玛,儿臣正在摸索,蒙几位老大人指点,尚能应对。”
这话答得踏实,不张扬也不诉苦。
穆额齐适时为太后奉上一杯微凉的酸梅汤:“皇玛嬷您尝尝这个,是用去岁腌的梅子调的,生津止渴。”
太后接过,浅浅呷了一口便惬意地眯起眼:“嗯,酸甜适口,不仅有梅子香,还有桂花香。你这孩子,在吃食饮馔上总是这么灵巧。” 她顺势便问起五福晋平日里还喜欢做些什么吃的喝的消遣,言语间全是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关怀。
阳光透过树叶,斜斜地落进凉亭,在众人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青梅的清新、泉水的甘洌和青竹的淡香。
在这段忙碌间隙的闲谈里,充满烟火气,全是寻常人家的关怀与交流。
等梅子晾得差不多了,太后在阿林嬷嬷的搀扶下,亲手将第一层梅子铺入最大的梅花琉璃坛底,动作缓慢而郑重。
康熙挽起袖口,依照皇额娘吩咐的“一层梅,一层糖”的做法,亲手撒入了第一把冰糖。冰糖落入琉璃坛,发出清脆的声响。
随后,胤祺与穆额齐便自然地接替了主要工序。胤祺负责将剩余的梅子与冰糖交替填入其他几个小坛,穆额齐则用长柄木勺轻轻翻拌,使梅与糖均匀混合,动作娴雅。
到了注入酒曲与基酒的关键步骤,康熙扶着太后的手,两人一同执起银壶,将最初一道酒液缓缓注入太后铺了梅子的那个主坛中。琥珀色的酒液漫过青梅与冰糖,也封存了这一刻对太皇太后的思念。
待宫人将坛口密封妥当,胤祺取来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请皇阿玛为此酒赐名。”
康熙略一沉吟,提笔蘸墨,挥毫写下三个挺拔的大字:长恩酿。
他缓缓放下笔,看向太后,眼神温暖,又转向胤祺夫妇:“长,是长久,是传承。愿我大清国祚绵长,愿我们一家亲情永续,亦愿皇祖母的慈恩与智慧,能如这酒香,绵延不绝,庇佑后世。”
“恩,是恩情,是感念。感念皇祖母抚育教导之恩,感念皇额娘慈爱体恤之恩,也感念你们小辈今日这份纯孝之心。此酒封存的不止是梅子,更是此情此景,这份天伦之乐。”
胤祺听闻,深深一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儿臣谨记。皇阿玛所赐‘长恩’二字,重于千钧。儿臣与福晋定当时时铭记此心,不负皇阿玛期许,不负乌库玛嬷遗泽,更不负皇玛嬷与皇阿玛今日亲酿之深恩。”
太后爱惜地摸了摸那晶莹的琉璃坛,仿佛在触摸一个圆满的轮回。
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慰藉:“皇额娘若是直到当年她教哀家的手艺能让咱们祖孙四代人的心靠得这样近,不知道该有多欢喜。”这个名字取得再好不过了。
她所有绵长的思念、殷切的期望,仿佛都在这坛被命名为“长恩”的酒中,得到了最妥帖的安放。
常顺便是在这时,脚步略快地从园子侧门进入,他极力控制着步伐,但脸上的凝重和急促的呼吸还是泄露了事情的紧急。
他没有直接冲向胤祺,而是选择了一个众人都在看康熙题字的时机,悄无声息地走到胤祺侧后方,借着为胤祺斟茶的机会,用极低的声音言简意赅地禀报:“爷,浙江那边有信儿了,情况……比李艾所言,要重些。”
胤祺执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眼底的暖意瞬间凝结,但面上笑容未改,依旧望着康熙题字的方向,仿佛全神贯注。
随即,他极其自然地将手中茶杯递还给常顺。另一只手轻轻抚了一下腹部,向康熙和太后微微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皇阿玛,皇玛嬷,儿臣想暂且告退更衣,片刻即回。”
康熙看了他一眼,只挥挥手:“去吧。”
胤祺行礼告退,步伐沉稳,不显丝毫急促。常顺作为贴身太监,紧随其后。
穆额齐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虽不知具体何事,但从胤祺需要用“更衣”借口离席,便知定有紧急要务。
她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亲手为太后斟茶:“皇玛嬷您尝尝这个,这是用去岁存的梅花雪水沏的茉莉冷萃,口感清香淡雅,特别适合夏日消暑。”
一离开众人的视野,胤祺面色凝重,低语:“细说,到底严重到何种地步?”
“咱们派出去的人说海宁县那边,海堤坍塌的并非千余丈,实有约合三十四里(十七公里),良田、村舍淹没无数。如今涌出的流民已逾两万,安置起来颇为艰难。当地……已现‘人食人’的惨剧。”
常顺说到人食人,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大灾之后,时疫往往随之而来。浙江地区自古也是疫情多发之地。如今灾民聚集,尸骸与生灵杂处,只怕……瘟疫的苗头已起。若控制不当,恐成蔓延之势。
此时上报,等于让他亲手搞砸这场完美的接驾。
但灾情如火,民变如虎,延误一刻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此时必须立即让皇阿玛知道,但不能在宴席上当着皇玛嬷的面说。
他整理好表情回到席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融入话题。
好在酿酒这事很费体力,一行人开始用膳的时候没有在梅林那般的谈性,他耐心地等待时机。
宴席间,当那道土茯苓豚骨汤奉上时,太后尝了一口,细细品味,眼中流露出些许新奇。
她放下汤匙,语气带着品尝到合意食物的愉悦:“这汤倒有些别致。瞧着清亮,入口却醇厚温润,有一股子淡淡的、类似药材的甘香,又不似药膳那般气味明显,喝着肠胃里暖融融的,很是妥帖。这是什么汤?哀家倒像是头一回尝到。”
侍膳的阿林嬷嬷低声回禀一句:“似乎不是咱们京城这边的做法。”更添太后的好奇。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自然会落到操办宴席的五福晋穆额齐身上。
她恭敬起身,声音柔和清澈:“回皇玛嬷,这汤名为「土茯苓骨头汤」,是岭南一带民间常用的家常汤水。土茯苓性甘平淡,能健脾胃、祛湿浊,佐以温补的骨头,最是适合眼下这春夏之交、湿气渐重的时节饮用。”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前几日孙媳略感倦怠,府里试做了这汤,五爷尝了,觉得滋味甚好,脾胃也舒坦,便说‘此汤温养脾胃,呈给皇玛嬷喝再适合不过了’。孙媳这才大着胆子,将它呈于御前。”
太后听闻穆额齐这番得体又谦逊的回话,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眼角的纹路都透着一股舒心。
她侧首看向身旁的康熙,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满足。
“玄烨,你听听,你听听!哀家说什么来着?老五这孩子,是真心细,连喝碗汤都能惦记着哀家这个老太婆的脾胃,”又看向穆额齐,目光慈爱“好孩子,快坐下。你们有这份心,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强。这汤好,清淡甘润,正对哀家的脾胃,喝着身上都松快了。比那些个油腻腻的补汤不知强了多少!你们小两口过日子能这般互相惦记,还能把这份心延伸到哀家这儿来,哀家心里头,比喝了这汤还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