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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摘梅 ...

  •   走过菜畦,是一段竹篱搭就的廊道,上面攀着牵牛花和葫芦藤,紫色的、蓝色的小花点缀在绿叶间,稚嫩的小葫芦垂挂下来,充满野趣。

      穆额齐适时柔声解释:“这葫芦长得快,等秋日熟了,正好给皇玛嬷晒干了做瓢用,或是给皇阿玛装些新收的秋茶,想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太后听完阿林嬷嬷的翻译,拍了拍她的手。这些自己种的东西比那些金银宝石更让她稀罕呢。

      穿过藤架,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青翠的水稻,水稻的尽头,梅林映入眼帘。

      林边亭子的轮廓已然可见,那两把特制的座具静静地安置在亭中。

      康熙的目光扫过整个布局,最终落在那张铺着龙须草垫的紫檀躺椅上:“这地方选得好。开阔,荫凉,且有稻花香。你们费心了。”

      胤祺微微躬身,大大方方地接受了他的夸奖:“能得皇阿玛一句夸赞,儿臣与福晋这些时日的筹备便都值得了。”

      太后在阿林嬷嬷的搀扶下,走向那把特制的摇椅。她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先用手摸了摸光滑的椅背上松鹤延年的图案和扶手上雕刻的缠枝莲纹,眼中露出一丝了然。

      太后:“这椅子……瞧着倒有些巧思。”

      穆额齐适时上前,轻声解释:“回皇玛嬷,这椅背上的图样是爷亲手画的,椅背的弧度也经过了调整,比寻常椅子更贴合腰背。您轻轻靠上去试试?”

      太后依言,缓缓落座,将全身重量交付于椅子,这椅子稳稳当当的,直到她双腿落在椅子上才随着她后仰的弧度轻轻摇晃起来。

      “哎哟!这椅子稳当得很,一点也不吓人!”

      她放松身体,完全靠在椅背上,享受着那温柔、自然的摇晃,仿佛回到儿时被摇篮轻轻呵护的时光。

      她用手再次细细抚摸扶手,对康熙笑道:“皇帝你瞧,这心思!哀家坐过多少椅子,竟是头一遭坐这样会自己摇、却又不颠簸的。这弧度……真是贴合得很,腰背都托住了,舒坦!”

      康熙见太后在摇椅上享受地眯起眼,立刻佯装不依:“皇额娘您这可真是‘有了孙儿忘了儿’!老五夫妇这心眼儿都偏到胳肢窝去了,给您备下这能摇会晃的‘神仙椅’,倒把儿子晾在这硬邦邦的躺椅上。”

      他边说边故意用手按了按铺着龙须草垫的躺椅,眼中却满是笑意,分明是在凑趣讨太后欢心。

      太后果然被逗得笑出声,指着他对阿林嬷嬷说:“你听听,皇帝这是眼馋了!”

      这时,胤祺适时上前,亲手为康熙调整了一下椅后垫着的软枕:“皇阿玛说笑了。这把躺椅是儿子特意为您备的,这靠背弧度能舒缓肩颈疲乏,便是盼着皇阿玛批阅奏折劳累后,能在此处松快片刻。”

      康熙等胤祺整理完软枕,姿态舒展地向后靠入躺椅中。

      当他的肩颈与背脊完全贴合椅背的弧度时,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讶异,方才玩笑的神色收敛了几分,转为一种被妥帖照料的熨帖。

      “嗯……倒是真有些门道。”

      他微微调整了下姿势,感受着龙须草垫带来的清凉支撑,以及那恰到好处承托住他疲惫处的力道,语气里带着一种难得的、毫不掩饰的受用:“好小子,竟把这份心思用到这上头了。这椅子……是比宫里那些硬邦邦的座椅要解乏。”

      他随即抬眼,目光温和地看向胤祺,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将这份体贴提升到了更高的层面:“能体察尊长之疲乏,并善加疏解,这便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根基。老五,你和你福晋,很好。”

      穆额齐并未多言,只是默契地与胤祺一同行礼。
      “儿臣、儿媳谨记皇阿玛教诲。”

      此刻任何多余的言语都比不上实际行动来得贴心。穆额齐见帝后均已安坐舒适,气氛融洽,便知时机已到。

      她微笑着示意宫女捧过两个精致的竹编小篮,向太后柔声道:“皇玛嬷,您瞧那日头再高些,摘梅子就该热了。您指点着哪枝梅子好,孙媳给您摘下来,可好?”

      她的话既照顾了太后的体力,又给予了太后参与的乐趣。
      太后却兴致勃勃地扶着阿林嬷嬷的手站起身:“哀家干坐着也是无趣。”

      康熙心情舒畅地上前扶着太后的另一只手:“皇额娘说的是,光是看着有什么趣儿?既然来了,咱们也当一回田园翁才好呢。老五,前头引路。”

      太后走近一棵硕果累累的青梅树,在满林清香的感染下,忍不住伸出手,从低枝上摘下一颗青翠饱满的梅子,放在掌心细细端详上面那层淡淡的白霜。

      康熙见状,也不由得踱步至梅树下:“老五,这高处的果子瞧着更饱满,你来与朕配合。”

      胤祺立刻会意,亲自扶稳小梯。

      梁九功也扶着木梯子,在底下战战兢兢地看着万岁爷越爬越高。

      太后饶有兴致地指着高处一簇果实:“玄烨!那串!那串日头晒得足,颜色透亮,定是好的!”

      穆额齐会意,立即用带钩子的竹竿轻轻拉下最高处的枝条,将其送到康熙的手边。

      康熙一边拉住枝条,一边弯腰接过胤祺递上来的银剪,站起来剪下几串阳光最盛处的梅子,梁九功在下小心地用篮子接住,放入铺了软布的篮中。
      太后看着自己“指点”来的成果被恭敬放入篮中,脸上满是成就感。

      穆额齐见状,对太后轻声笑道:“皇玛嬷您看,咱们今年这第一坛‘孝心酒’,用的可是由您和皇阿玛亲手摘的梅子,儿媳这福分,可真是天下独一份儿了。”

      穆额齐话音刚落,太后便被她这句“天下独一份儿”说到了心坎里。她望着篮中青莹莹的梅子,眼神变得悠远而温暖,仿佛透过眼前的时光,看到了更久远的岁月。

      康熙刚好从树上一跃而下,太后难得在康熙身上看到他这般如小时候的淘气。

      语气中充满怀念:“皇帝啊,看着这些梅子,哀家这心里,就想起你皇祖母在世的时候了。她也是最爱在慈宁宫的小院子里,带着哀家和苏格格鼓捣这些果子。那时候,也是这么着,她抱着你坐在树底下指挥,哀家就跟着忙活,手上沾满了梅子汁水,黏糊糊的,心里却是再快活没有……”

      “如今,哀家也成了坐在一边指挥的老祖宗了。这日子,过得真快啊……”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悲伤,只有被时光酝酿得愈发醇厚的思念。

      康熙刚将剪子递给梁九功,听到太后这番话语,动作不由得微微一顿。
      他站在梅树下,斑驳的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平日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瞬间翻涌起极为复杂深沉的情感。

      十年了,皇祖母离去已十年。可每当政务遇到难处,或是像此刻般享受天伦时,他总会想,若皇祖母在,该多好。

      她是他帝王之路的启蒙者,也是他内心深处最坚实的依靠。

      那种无人可替代的智慧与温暖一去,是漫长岁月也无法冲淡的遗憾。

      皇额娘一句“日子过得真快”,让他惊觉自己已从那个需要皇祖母护佑的八岁幼帝,成了如今儿孙绕膝的“皇阿玛”。

      角色轮转,他如今正体验着皇祖母当年曾享受的、也正承受着她当年曾承受的——这份属于帝王家的、混杂着权力与亲情的复杂滋味。

      眼前皇额娘怀念皇祖母的场景,与他记忆中皇祖母带着他们忙碌的情景何其相似!时光仿佛完成了一个轮回,只是那个坐在树下指挥的、他最依赖的身影,早已远去。

      他成了天下的君父,却再也做不回那个可以偎在皇祖母膝下寻求庇护的孙儿。这种失去根系的飘零感,在此刻温馨的家宴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

      康熙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语气格外深沉柔和:“皇额娘说的是。儿子……也时常想起皇祖母。”

      “想起她教儿子读书时的神情,想起她在儿子每一次彷徨时的提点。她老人家素来主张‘躬行实践’,最不喜子孙耽于享乐。今日咱们在此亲手采摘,体味农桑,若她在天有灵见得此情此景……”

      他的目光扫过胤祺和穆额齐,最后回到太后脸上,语气变得温和而坚定:“见皇额娘康健舒心,见儿孙辈懂得从这寻常烟火气中寻觅真趣,懂得孝顺尊长,维系一家之和乐……想来,她老人家必是欣慰的。”

      太后听着康熙的话,目光依旧停留在指尖那层细腻的白霜上,仿佛在触摸旧日时光。

      太后的眼眶迅速泛红,湿润的水光在她的眼中颤动。

      她的声音却异常平和柔软:“是啊……她若看见今天,看见咱们这一大家子能和和乐乐地在这儿摘梅子……定是高兴的。”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抬起泪眼看向康熙,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如今威严的面容,看到了那个幼年登基、在祖母羽翼下艰难成长的孩子。

      “咱们今日多摘些,酿好好酿几坛子酒,就用她当年教哀家的老法子,等明年冬天落了雪,再开坛温一壶来敬她……”

      康熙凝视着太后落泪的面容,听着她充满怀念的言语,他冷硬的心防在这一刻彻底软化。他没有去擦拭那几滴泪,而是将手轻轻覆在太后置于篮边的手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撑与共鸣。

      康熙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庄重:“皇额娘说的是。就用皇祖母的老法子,将这梅子,连同今日这份心意,一同封存起来。待瑞雪兆丰年之时,儿子陪您温酒祭告。”

      他的话语为这份感伤注入了温暖向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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