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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新患旧忧 ...

  •   盛夏。暑气如蒸,运河水面泛着粼粼波光,却照不透盐商江湖里新滋生的暗礁。

      扬州南城的宝隆盐号,曾是扬州盐商中颇具规模的商号之一,如今却只剩下一片狼藉。

      朱红色的大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封条边角被风吹得微微卷起,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家商号的衰败。

      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啧啧,真是世事无常啊!前阵子潘世璋还在盐运司门口耀武扬威,没想到这么快就垮了!”

      “可不是嘛!欠了晋源票号三万两银子还不上,私盐又被江西盐巡抄了,不垮才怪!”

      “听说潘世璋已经被官府锁拿入狱了,家眷也跑了,真是家破人亡啊!”

      宝隆盐号的内室里,几个官府的差役正在清点财物,地上散落着翻倒的书架、破碎的瓷器,还有被撕碎的账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破败的气息。

      潘世璋苦心经营多年的家业,终究还是毁在了自己的贪婪与狠辣上。

      潘世璋的倒台,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

      晋源票号的常大掌柜得了沈家的担保,派来的催债伙计几乎踏破了宝隆号的门槛,日夜催逼。

      江西盐法道的海捕文书紧随而至,不仅查封了宝隆号在江西的分号,还将潘世璋私贩盐货的证据呈给了扬州知府。

      再加上沈如澜暗中推动,扬州城内的大小债主纷纷上门,要求潘世璋偿还欠款。

      昔日门庭若市的宝隆盐号,瞬间变得门可罗雀,伙计们要么四散离去,要么被债主扣下抵债。

      潘世璋变卖了所有家产,包括他珍藏多年的古董字画、城外的田庄,甚至是妻子的首饰,仍无法填满窟窿。

      最终,他被官府以“私贩盐货、拖欠巨款”的罪名锁拿入狱,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刑罚。

      他的家眷也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有人说她们逃去了乡下,也有人说她们被潘世璋的仇家掳走了,总之是下落不明。

      宝隆盐号的覆灭,让扬州盐业的格局为之一变。

      原本三足鼎立的局面被打破,沈家一时风头无两,成为了扬州盐商中当之无愧的领头羊。

      但沈家人都清楚,这并非结束,而是新的开始——潘世璋倒下后,他手中的引岸份额、客户资源,都成了各方势力眼中的肥肉,一场新的较量,已然悄然拉开序幕。

      扬州盐运使司衙门的后堂内。

      赵德贤穿着一身舒适的便服,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扇着风。

      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份宝隆盐号的抄家清单,上面详细记录了潘世璋的家产、欠款和私盐数量。

      赵德贤看着清单,啧啧两声,语气带着几分不屑:“这潘世璋,平日里看着肥头大耳,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没想到油水也就这么点了。三万两银子的欠款都还不上,还敢私贩盐货,真是自寻死路。”

      站在一旁的师爷连忙附和:“大人说得是。潘世璋此人,贪婪无度,目光短浅,垮台是迟早的事。”

      赵德贤放下清单,看向师爷,语气带着几分深意:“潘家倒了,他手中的引岸份额可空出来不少。扬州城里盯着这块肥肉的人,可不少啊。”

      师爷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赵德贤的意思,他躬身道:“大人英明。按朝廷惯例,潘家空出的引岸份额,该由现存盐商中家道殷实、品行端正者递补。只是……这‘品行端正’的尺度如何拿捏,全凭大人一言而决。”

      赵德贤满意地笑了笑,手中的折扇轻轻敲了敲桌面:“是啊……沈家此次在栖霞山‘受惊’不小,又帮着咱们查抄了潘世璋的私盐,也该给些甜头安抚一下。不过,这份额嘛,也不能全给了沈家,免得他们尾大不掉,日后不听咱们的管教。”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去放出风去,就说本官要重新审议引岸分配,让各家盐商都来衙门‘议一议’。记住,要让他们知道,这引岸份额给谁,不给谁,全看本官的意思。”

      师爷心领神会,连忙道:“大人高明!让盐商们互相竞争,争相向大人示好,大人不仅能从中获得好处,还能制衡沈家,真是一举两得!只是……曹家的曹瑾公子那边,似乎对潘家的引岸份额也颇有兴趣,昨日还派人来打听消息。”

      赵德贤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不屑:“曹瑾?他懂什么盐务!不过是仗着内务府的牌子,想在扬州捞点钱罢了。他在扬州连个正经的盐号都没有,凭什么拿引岸份额?且晾着他,先看看沈家和其他几家盐商能开出什么价码,等他们争出个高低,再考虑曹瑾也不迟。”

      师爷躬身应道:“是!小的这就去安排!”说完,便转身退出了后堂,去散播消息了。

      赵德贤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他要做的,就是坐山观虎斗,看着盐商们为了引岸份额互相争斗,而他则坐收渔翁之利,既能捞到足够的银子,又能巩固自己在扬州盐运司的地位,可谓是一箭双雕。

      与盐运使司衙门的从容不同,曹府别院内,气氛显得格外焦躁。

      曹瑾穿着一身华丽的锦袍,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脸色阴沉,手里的茶杯被他捏得紧紧的,指节都泛白了。

      “沈如澜那小子,真是不识抬举!本公子好心与他联姻,他却给脸不要脸!”曹瑾对着站在一旁的周师爷咆哮,“如今潘世璋倒了,本公子还懒得在他一棵树上吊死!这现成的引岸份额,咱们就不能分一杯羹?”

      周师爷面露难色,躬身道:“公子,这盐引之事,牵扯甚广,并非有银子就能办。朝廷规定,引岸份额只能分配给有正规盐号、且在盐运司备案的盐商。咱们曹家在扬州并无盐号,也没有从事过盐务,按规矩,是没有资格获得引岸份额的。”

      “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曹瑾不耐烦地打断师爷的话,“没有盐号,咱们就买一个!你去扬州城里找找,那些快活不下去的小盐商,肯定有愿意出售盐号名号和引岸份额的。只要给够银子,还怕他们不答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贪婪:“本公子就不信,凭着咱们曹家在内务府的关系,再加上银子,还插不进这扬州盐市!只要拿到引岸份额,咱们就能在扬州立足,到时候,沈如澜那小子,还不得乖乖给本公子低头?”

      周师爷犹豫道:“公子,买盐号和引岸份额,并非易事。那些小盐商虽然快活不下去,但也知道引岸份额的价值,恐怕会狮子大开口。而且,盐运使司的赵大人那边,也需要打通关系,否则就算买了盐号,也未必能拿到引岸份额。”

      “银子不是问题!”曹瑾大手一挥,语气带着几分傲慢,“只要能拿到引岸份额,多少钱本公子都愿意出!赵大人那边,你去安排,多送些厚礼,务必让他点头!本公子就不信,有银子和内务府的背景,还拿不下一个小小的扬州盐市!”

      周师爷见曹瑾态度坚决,知道多说无益,只能躬身应道:“是!小的这就去打听扬州城内小盐商的情况,再去准备厚礼,拜访赵大人!”说完,便转身退出了客厅。

      曹瑾看着周师爷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他觉得,自己离掌控扬州盐市的目标越来越近了,只要拿到引岸份额,他就能在扬州站稳脚跟,到时候,无论是沈如澜,还是其他盐商,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

      沈府的议事厅内,气氛却显得格外凝重。

      与外界认为沈家会因扳倒潘世璋而喜悦不同,沈家人都清楚,潘世璋的倒台,意味着更大的挑战即将来临。

      沈如澜端坐于主位,身着一袭石青色团蝠纹暗花缎长袍,外罩玄色漳绒对襟马褂,领口与袖缘镶以青缎阔边,腰间悬一枚白玉佩,垂下青色绦穗。衣袍的深色调衬得她面容愈发沉静,通身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她听完负责盐务的王掌柜关于赵德贤要重新审议引岸份额的汇报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赵德贤这是打着‘公平分配’的幌子,实则是借机索贿,并制衡我沈家罢了。他怕咱们沈家在扬州盐商中一家独大,日后不听他的管教,所以故意放出消息,让其他盐商与咱们竞争,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几位老掌柜闻言,面露忧色。

      负责松江府盐场的李掌柜躬身道:“少爷,潘家空出的引岸份额,涵盖了松江、苏州、杭州等地,这些都是咱们沈家的核心市场。咱们至少需要拿下七成,方能稳住局势,保住咱们在扬州盐商中的地位。否则,若是被其他几家盐商瓜分,尤其是被与咱们有过节的‘裕丰盐号’拿下,恐生后患。只是这赵大人那里……怕是需要花费不少银子才能打通关系。”

      “他要钱,便给他钱。”沈如澜语气平静,眼神却带着几分锐利,“但胃口有多大,也得看他能不能消化。沈福,你去库房备一份厚礼——不要金银珠宝,那些太惹眼,容易落人口实。就备上一套前明的《富春山居图》摹本,再加上两斤陈年的普洱茶,这些东西既雅致,又价值不菲,赵德贤应该会喜欢。明日,我亲自去会会这位赵大人。”

      沈福躬身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准备!”

      沈如澜又转向负责漕运的张掌柜,语气带着几分询问:“漕帮的刘三爷那边,有什么动静?潘世璋勾结漕帮混江龙截杀咱们的镖队,刘三爷不可能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态度?”

      张掌柜连忙道:“回少爷,刘三爷昨日派人送来了一份厚礼,说是给少爷压惊,还带来了他的口信,说黑水荡的事他并不知情,是混江龙私下勾结潘世璋所为,与漕帮无关。他已经‘处置’了混江龙和几个参与此事的弟兄,希望能得到咱们沈家的谅解,继续保持合作关系。”

      “哼,弃车保帅,倒是果断。”沈如澜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刘三爷这是怕咱们沈家断绝与漕帮的合作,影响漕帮的收入,所以才急忙撇清关系,还处置了混江龙。礼可以收下,再回一份更厚的礼——就送一批上好的绸缎和茶叶,告诉他,沈家记下这份‘情’了。但也要给他提个醒,往后漕帮的船若是再出现‘意外’沉没或耽搁的情况,影响了咱们沈家的盐货运输,我沈家只好另寻合作对象,比如与漕帮有竞争关系的‘水运帮’。”

      张掌柜躬身应道:“是!小的明白!一定把少爷的话带到!”

      沈如澜看着几位老掌柜,语气带着几分郑重:“潘世璋虽然倒了,但曹瑾、赵德贤、漕帮都在盯着咱们沈家。接下来的日子,咱们要更加小心,未雨绸缪,绝不能给他们可乘之机。引岸份额之事,关系到咱们沈家的未来,必须拿下;漕运之事,也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咱们的盐货无法及时运出,损失就大了。”

      几位老掌柜齐声应道:“是!属下明白!定不辜负少爷的期望!”

      议事会结束后,沈如澜独自留在议事厅内,看着墙上挂着的扬州盐商分布图,心中思绪万千。

      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将会更加艰难,但她别无选择,只能迎难而上,守护好沈家的家业。

      扬州城西的永盛镖局内,练武场上的呐喊声此起彼伏。

      林潇穿着一身劲装,正在指导镖局的年轻镖师练习枪法。

      她的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疤痕,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林震南从镖局的前厅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色的请柬,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他走到林潇身边,将请柬递给她:“潇儿,停下歇歇吧。沈家送来的请柬,说是为了答谢咱们镖局在栖霞山护镖有功,特意举办了一场答谢宴,指明请你也去。”

      林潇停下手中的动作,接过请柬,打开一看——请柬上的字迹工整秀丽,写着“谨备薄宴,恭请永盛镖局林震南总镖头、林潇镖头莅临”,落款是“沈如澜”。她有些意外,沈家的答谢宴,邀请的都是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盐运司的官员、各大商号的东家,她一个年轻的镖师,能被邀请,确实颇为少见。

      “沈家这是真看得起你啊。”林震南看着女儿惊讶的表情,笑着道,“去吧,这是个好机会。沈家在扬州的势力越来越大,与他们打好关系,对咱们镖局的发展大有裨益。而且,宴会上会有很多扬州城里的名流,多结识些人,对你日后接手镖局也有好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只是,你要记住,沈家水深,那位沈如澜少爷更是深不可测。他看似温和有礼,实则心思缜密,手段狠辣,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你在与他交往之间,务必把握好分寸,不可过于亲近,也不可得罪于他,保持中立即可。”

      林潇点了点头,将请柬收好,语气带着几分坚定:“爹,您放心,女儿明白。我会小心应对,不会给镖局惹麻烦。”她心中对沈如澜的好奇又多了几分,她很想知道,这位看似文弱的沈家少爷,在宴会上会是什么模样。

      与沈府的热闹和永盛镖局的期待不同,莲花巷的苏家小院,此刻正被一片愁云笼罩。

      苏墨卿的父亲苏文远的病情再次反复,而且比之前更加严重,整日卧床不起,咳嗽不止,甚至偶尔还会咳出血来。

      苏墨卿请来了扬州城里最好的大夫,大夫为苏文远诊脉后,摇了摇头,开了一副新的药方。

      但这副药方里,有几味药极其昂贵,比如人参、鹿茸、冬虫夏草,每一味都要好几两银子,对于家境清贫的苏家来说,无疑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沈家之前预付的画酬虽然丰厚,有一百两银子,但苏文远的医药费、日常的生活费,再加上这次昂贵的药材,很快就消耗得所剩无几。

      苏墨卿看着药方上的药材名称,又看了看家中空荡荡的药罐,心中充满了焦虑。

      这些日子,苏墨卿日夜守在父亲的床前,煎药、喂药、擦身、换衣,几乎没有片刻休息。

      她原本就清秀的脸庞变得更加清瘦,眼底也布满了血丝,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

      偶尔停下手中的活计,她会坐在父亲的床边,望着窗外发呆。

      脑中会不由自主地闪过那日在沈府藏书阁里,沈如澜接过食盒时的模样——他穿着一身素雅的长袍,脸上带着疲惫却温和的笑容,眼神清澈,没有了平日的疏离与防备。

      心底有一丝极细微的念头盘旋——若是向沈如澜开口求助,他会不会帮忙?以沈家的财力,拿出几两银子买药材,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死死压下。

      父亲之前的告诫言犹在耳:“沈家与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的世界充满了纷争与算计,离他们远些,对你我都好。”

      她不能,也不该再与沈家有过多的牵扯,更不能因为自家的困境,去麻烦沈如澜。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虑,重新拿起药方,决定去药铺问问,能不能用便宜些的药材替代,或者先赊欠一些药材,等日后她画卖了钱再还。

      沈府的后花园内,一场精心准备的答谢宴正在水榭中举行。

      与曹瑾的奢靡不同,沈家的答谢宴并未大肆铺张,却处处透着精致与雅致——水榭的四周挂满了各色灯笼,映得湖面波光粼粼;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菜肴和陈年的佳酿,香气四溢;还有几位乐师在水榭的一角演奏着悠扬的乐曲,为宴会增添了几分热闹的氛围。

      来参加宴会的,都是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盐运司的几位官员、各大商号的东家、永盛镖局的林震南和林潇父女,还有几位扬州城内的名士。

      每个人都穿着华丽的服饰,面带笑容,互相寒暄、敬酒,气氛显得格外融洽。

      沈如澜身为主人,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八团云蝠纹缂丝长袍,外罩石青色江崖海水纹宁绸马褂,腰系青玉带钩,悬着杏黄绦子。脑后的长辫梳得紧实乌亮,辫梢系以墨色穗子,步履移动间,袍角微扬,隐约露出内衬的月白绫里,通身一派贵而不显、端凝沉稳的气度。

      她端着酒杯,从容地周旋于宾客之间,与盐运司的官员谈笑风生,与商号东家探讨盐市行情,与名士们聊及诗词书画,举止谈吐间不见半分青涩,反而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练。

      “沈少爷年轻有为,此番扳倒潘世璋,不仅为扬州盐市除了一害,更稳住了盐价,真是功德无量啊!”裕丰盐号的东家张万林端着酒杯,满脸堆笑地向沈如澜敬酒,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潘世璋倒台后,裕丰盐号是除沈家外,最想拿下引岸份额的商号。

      沈如澜举起酒杯,与张万林轻轻一碰,语气平淡却带着分寸:“张东家过奖了。潘世璋私贩盐货、勾结匪类,本就触犯律法,沈家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谈不上什么功德。日后还需与张东家携手,共同维护扬州盐市的稳定才是。”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有自傲,也没有得罪张万林,让张万林找不到半分错处,只能讪讪地笑了笑,干了杯中的酒。

      林潇坐在父亲林震南下首,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缎绣折枝兰花纹衬衣,外罩月白色琵琶襟坎肩,头发松松挽作小两把头,仅簪一支素银扁方并两朵绒花。虽不似周遭贵妇小姐们遍缀珠翠、衣饰辉煌,却自有一份清朗疏落的气度,眉宇间更蕴着几分寻常闺秀所无的飒然英气。

      她看着沈如澜游刃有余地应对着各色人等,心中那种怪异感再次浮现——眼前这个温和有礼、八面玲珑的沈少爷,与那日在栖霞山古道上挽弓射箭、眼神凌厉的沈如澜,仿佛是两个人。

      “潇儿,待会儿沈少爷过来,你可得好好敬他一杯。”林震南低声对女儿说,“沈家这次特意邀请你,是给足了咱们镖局面子。往后永盛镖局能不能在扬州立足,多靠沈家提携。”

      林潇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沈如澜,心中却多了几分警惕。她总觉得,这位沈少爷身上藏着太多秘密,让人看不透。

      酒过三巡,宴会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就在这时,盐运司赵德贤的师爷突然“恰好”路过水榭,他手里拿着一个食盒,笑着走进来:“沈少爷,各位东家,真是巧啊!大人让小的送些点心过来,没想到正好赶上沈少爷的答谢宴,小的就斗胆进来敬各位一杯。”

      众人都心知肚明,这师爷哪里是“恰好”路过,分明是赵德贤派来打探消息的。

      沈如澜也不戳破,笑着起身:“师爷客气了,快请坐。来人,给师爷添副碗筷。”

      师爷却摆了摆手,笑着说:“不了不了,小的还要回去复命。只是听闻沈少爷今日设宴,特意过来敬沈少爷一杯——沈少爷近日为盐市操劳,辛苦了。”

      他端起酒杯,走到沈如澜身边,两人看似在敬酒,实则凑在一起低声交谈了起来。

      “沈少爷,大人说了,引岸份额之事,他会‘公平’处理,但各家的‘诚意’,大人也会看在眼里。”师爷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沈如澜能听到,“大人还说,明日沈少爷若有空,可去衙门一趟,大人想与沈少爷‘详谈’。”

      沈如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轻轻点头:“多谢师爷转告。明日我定会登门拜访赵大人。”

      师爷得到答复,又笑着与其他宾客敬了几杯酒,便提着食盒匆匆离开了。他一走,水榭内的气氛便微妙起来——所有人都知道,引岸份额的博弈,已经在这推杯换盏间悄然开始了。

      宴会进行到一半,沈如澜以更衣为由,暂时离开了水榭。

      连日来应对各方势力,让她感到有些疲惫,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透透气。

      沈府的后花园很大,水榭后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晚风拂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格外清净。

      沈如澜沿着竹林小径慢慢走着,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就在这时,她看到竹林小径的另一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提着个小盒,被一个婆子引着往后门方向走去——是苏墨卿!

      沈如澜心中一动,停下了脚步。

      月光淡淡洒下,苏墨卿穿着一件半旧的湖色缠枝葡萄纹暗花缎衬衣,衣摆略显宽松,更衬得身形清减。头发只松松挽了个圆髻,簪一支素木扁方,耳边散下几缕碎发。她脸上带着几分倦意,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一望便知是连日未曾安枕。

      她手里的盒,正是之前用来装画的那个,想必是来送画完的作品,却不想参与前院的喧闹,所以走了后门。

      苏墨卿也很快看到了沈如澜,她脚步一顿,脸上露出几分惊讶,随即又染上一丝局促。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沈如澜,更没想到沈如澜会穿着如此正式的华服,身处这样的繁华场景中——与她的清贫窘迫相比,两人之间的差距仿佛隔了一整条运河。

      苏墨卿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低下头,声音有些微弱:“沈公子。”

      沈如澜看着她眼底的倦色和清瘦的脸庞,心中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她想起上次在藏书阁,苏墨卿说过她父亲身体不好,想必这几日是为了父亲的病情操劳,才会如此憔悴。

      她张了张嘴,想问她“父亲的病情怎么样了”,想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这里是沈家后花园,到处都是耳目,若是被人看到她与一个平民女子如此亲近,难免会传出闲话,不仅会影响苏墨卿的名声,还可能被对手抓住把柄,用来攻击沈家。

      更何况,她是沈家的继承人,身份的枷锁让她无法像普通人一样,说出真切的关心。

      最终,沈如澜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淡:“苏姑娘。画作交给沈福即可,不必特意跑一趟。夜深露重,姑娘早些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她甚至不敢让沈福派车送她,怕引起更多注意。

      苏墨卿听到这话,心中微微一涩。

      她能感受到沈如澜语气中的疏离,也明白两人之间的差距。低低地应了一声:“是。那……公子留步,小女告辞。”

      说完,苏墨卿便低下头,提着盒,匆匆从沈如澜身边走过。

      她的脚步很快,仿佛想尽快逃离这个让她感到窘迫的场景。

      湖色的裙摆划过地面,消失在竹林深处,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墨香。

      沈如澜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晚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无声的遗憾。

      她能掌控扬州盐市的风云变幻,能在刀光剑影中守护沈家的家业,却连一句简单的问候、一次微不足道的帮助,都无法给予自己关心的人。

      她忽然觉得,这身象征着身份与权力的华服,像是一副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困住,让她无法触碰那些简单的美好。

      就在这时,沈福匆匆走来,躬身道:“少爷,张东家他们在找您,说想与您聊聊引岸份额的事。”

      沈如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脸上重新恢复了沉稳的神色。

      她转过身,对沈福道:“知道了,这就回去。”

      竹林小径上,沈如澜的身影渐渐远去,重新走向那片喧嚣的宴会。

      月光下,她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单,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还有问题等着她去解决,没有时间让她沉溺于儿女情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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