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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暗流涌动 ...

  •   扬州,暮春的雨总带着黏腻的潮气。

      盐运使司衙门的青灰瓦檐下,雨滴顺着飞翘的檐角滑落,在青砖地上砸出细密的水洼,映着门前两尊石狮子威严的倒影。

      衙门后堂的雕花木窗敞开着,风裹挟着雨丝吹进来,拂动了案上摊开的盐课账簿,也让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檀香,添了几分冷意。

      新任两淮盐运使赵德贤端坐在主位的梨花木太师椅上,一身石青色补服熨帖平整,胸前的鹭鸶补子在天光下泛着暗纹。

      他手边的霁蓝釉茶杯里,君山银针的芽叶早已沉底,茶水凉透,却没动过几口。

      他的目光落在下首端坐的沈如澜身上,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带着审视,像在掂量一件待价而沽的珍宝——准确说,是掂量沈家这块肥肉能榨出多少油水。

      沈如澜一身月白色宁绸长袍,外罩银灰色暗纹马褂,脑后的那条发辫用同色绦子束着,垂在背后,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她坐姿端正,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帽檐下的脸庞依旧光洁,只是眉宇间比在盐仓时多了几分从容,仿佛面对的不是手握盐政大权的朝廷命官,而是寻常生意伙伴。

      “沈公子年轻有为啊。”赵德贤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官场上惯有的拖腔,慢悠悠地,“沈家偌大的家业,从老东家手里交到你手上,不仅没出乱子,反而把盐场、漕运打理得井井有条,连漕帮那些难缠的角色都服你,真是后生可畏。”他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目光却没离开沈如澜的脸,试图从他表情里找出一丝局促。

      沈如澜微微欠身,动作幅度不大,却礼数周全:“大人谬赞。”她的声音依旧是刻意压低的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沈家能有今日,全赖祖上积德,老夫人在府中坐镇,稳住人心;更靠扬州诸位同仁扶持,还有像大人您这样的朝廷官员体恤商户,照拂周全。如澜年轻识浅,不过是守着家业,不敢有半分懈怠罢了。”

      这番话既捧了赵德贤,又点出沈家根基深厚,不是孤立无援,滴水不漏。

      赵德贤轻笑一声,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发出“笃笃”的声响,打破了屋内的平静:“提点不敢当。只是本官初到扬州,接手盐务,翻看往日账簿,倒发现些问题。”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几分,“近年来盐课征收,颇多阻滞。有些商户仗着家底厚、根基深,对朝廷的课税总是拖拖拉拉,甚至想方设法少缴漏缴。这报效朝廷之心嘛……似乎就淡了些。”

      他抬眼看向沈如澜,眼神里的敲打之意再明显不过——他口中的“有些商户”,明摆着就是指沈家。

      沈如澜心中冷笑。这赵德贤刚到任,就急着敛财,手段倒是直接。但面上,她依旧恭敬,甚至微微蹙起眉,露出一丝凝重:“大人明鉴。沈家历来谨守朝廷法度,盐课正税从未敢有分毫延误短缺。每月初一,必定将足额银两缴入盐运司库房,账簿清晰,可随时查验。”

      她顿了顿,话锋微转,“不过大人新官上任,励精图治,想为扬州盐务扫清积弊,这份心,沈家深为感佩。听闻大人近来正筹划修缮运河闸口——那闸口年久失修,去年汛期还冲坏了几艘漕船,确实该修。沈家愿捐输五万两白银,略尽绵薄之力,也为扬州百姓做些实事。”

      五万两。

      赵德贤眼中闪过一丝满意,那丝光芒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被他掩饰下去。

      他端起凉透的茶杯,抿了一口,才缓缓道:“沈公子果然深明大义,懂得为朝廷分忧。”但他要的不止这些—— 一次性的捐输不够,他要的是长久的“孝敬”,是沈家彻底臣服于他的掌控,“不过,这盐务繁杂,远不止明面上的课税。漕运要打点漕帮,缉私要疏通巡盐御史,连引岸划分都要和地方官协调……哪一处不要银子?”

      他话锋又转,提起了另一家盐商:“潘家宝隆号的潘东家,前日来见本官,可是诉了不少苦。说如今行市艰难,有些人家大业大,垄断了好几个引岸,压得中小商户喘不过气。沈公子,你说这事儿,本官该怎么处理才好?”

      这话既是施压,也是试探——试探沈家的底线,也想挑拨沈家和其他盐商的关系,坐收渔利。

      沈如澜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热气,语气依旧从容:“大人,引岸划分是按朝廷规制来的,沈家的引岸都是祖上合法承袭,这些年也一直按规矩缴纳引税,从未逾矩。至于潘东家说的‘垄断’,恐怕是误会——扬州盐商数十家,各有各的引岸,各做各的生意,沈家从未阻止过别家正常经营。”

      她话里带着软刺,“倒是有些商户,总想用些旁门左道抢生意,比如在盐里掺沙、压低价格搅乱市场,这些事,大人或许也该查查。”

      她没明说宝隆号做过这些事,却点到为止,让赵德贤心里有数。同时,她又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前几日江宁织造曹大人还来信,问起扬州盐务近况,说若有需要,他可在京中为扬州商户说几句话。”江宁织造曹家,虽不比从前风光,却仍是皇商,与内务府素有往来,在京中也有几分人脉。

      沈如澜这话,是在提醒赵德贤——沈家在朝中并非全无根基,不是他能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一场谈话,看似风平浪静,你一句我一句,全是官话套话,实则暗潮汹涌,每一句话都藏着机锋。

      直到日头偏西,沈如澜才起身告辞,赵德贤送她到门口,脸上堆着笑,眼神却依旧深沉,像藏着未说出口的算计。

      宝隆盐号位于扬州城南的钞关街,紧邻运河码头,地理位置极佳,铺子也比寻常盐商的气派——朱漆大门,金漆招牌,门内的天井里还摆着两盆半人高的铁树,透着一股暴发户式的张扬。

      但此刻,内室里的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潘世璋陷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里,他身材肥胖,穿着一身枣红色织金缎袍,领口的盘扣崩开了两颗,露出圆滚滚的肚子。

      他手里捏着一个翡翠鼻烟壶,却没心思闻,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鼻烟壶在他指间转得飞快,仿佛要被捏碎。

      “五万两!”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碗被震得跳起来,茶水洒了一地,“他沈家倒是阔气!赵德贤刚提了修缮闸口,他一出手就是五万两!这分明是打我的脸!”

      他气得脸上的横肉都在抖动,小眼睛里满是妒恨,“沈如澜那个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就敢骑到老子头上拉屎!想当年,他爹在世时,见了我还得客客气气的!”

      站在一旁的账房先生王敬之,穿着一身灰布长衫,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手里捧着一本账册,吓得大气不敢出。他跟了潘世璋十年,深知这位东家的脾气——贪婪又暴躁,见不得别人比他好。

      他小心翼翼地劝道:“东家息怒。沈家树大根深,老东家在世时就打下了坚实的根基,盐场、漕运都握在手里,还有老夫人在府中稳住局面。那沈如澜虽年轻,手段却狠辣得很,上次漕帮想涨运费,被她几句话就压下去了,码头、盐场的人都服她。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沈家最近和江宁织造曹家搭上了线,曹大人还特意给沈老夫人送了贺礼。”

      “曹家?”潘世璋的小眼睛眯了起来,闪过一丝阴狠,“你说的是曹瑾那个废物点心?除了吃喝玩乐、讨好宫里的人,他还会什么?当年曹家亏空那么多,若不是皇上开恩,早就抄家了!沈家想靠他?哼,真是找错了靠山!”他不屑地嗤笑一声,却又有些心虚——曹家再落魄,也是皇商,比他这个纯粹的盐商,多了一层与朝廷的联系。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踱步到窗边,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咬牙道:“赵德贤那边,再加码!他沈家出五万,我们就出六万!我就不信,喂不饱这条饿狼!”

      他要让赵德贤知道,宝隆号比沈家更“懂事”,更能给他带来好处,“还有,你让人去查!给我盯紧沈家的一举一动!特别是沈如澜那小子,我就不信他一点错处都没有!盐船上的盐有没有掺假、账目的收支有没有漏洞、漕运的路线有没有违规……只要找到一点把柄,就给我往死里捅!我要让他知道,扬州盐商的老大,不是他想当就能当的!”

      王敬之连忙点头:“是,东家,小的这就去安排人查。只是……沈家的账目一向严谨,盐场也管得严,怕是不好找把柄啊。”

      “不好找也得找!”潘世璋眼睛一瞪,“就算找不到实锤,也得造点谣言!比如说说他沈如澜年纪轻轻就贪赃枉法,或者说沈家的盐质量差,让那些商户不敢跟他合作!总之,不能让他好过!”

      王敬之不敢再劝,只能躬身应下,退了出去。

      内室里只剩下潘世璋,他看着窗外的雨,脸上的肥肉扭曲着,眼神里满是怨毒——他经营宝隆号多年,一直想取代沈家,成为扬州盐商的龙头,可沈如澜的出现,却让他的希望成了泡影。他绝不甘心。

      从盐运使司衙门出来,沈如澜乘坐的青呢官轿缓缓驶在扬州的街道上。

      轿子的帘布是暗纹的苏绣,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喧嚣,里面铺着厚厚的锦垫,坐起来很舒服。

      但沈如澜却没心思享受,她靠在轿壁上,揉着眉心,赵德贤那带着算计的眼神、潘世璋那贪婪的嘴脸,还有他们那些明枪暗箭,在她脑海里盘旋,让她有些疲惫。

      这些年,她以男子身份执掌沈家,应对过的刁难、算计不知有多少,早已习惯了在商场、官场的夹缝中生存。

      赵德贤的勒索、潘世璋的嫉妒,她都能应对——五万两银子虽多,却能暂时稳住赵德贤,避免他在盐务上给沈家使绊子;潘世璋的小动作,只要她多加留意,也能化解。

      轿外传来市井的喧嚣,小贩的吆喝声、马车的铃铛声、行人的谈笑声,混在一起,透着鲜活的烟火气。

      沈如澜下意识地掀开轿帘一角,目光掠过街边的店铺——绸缎庄、茶肆、点心铺……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了一间书画铺的招牌上——“墨香斋”。

      那一瞬间,今日在“墨香斋”门口见到的身影,悄然浮现在眼前。

      淡青色的布裙,素银簪子挽着的长发,还有那双带着忧愁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像一株生长在幽谷的兰草,清冷、坚韧,却又带着一丝脆弱。

      还有那幅《墨兰图》,笔意通透,格调不凡,寥寥几笔,却将兰草的风骨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知为何,想到那个身影,想到那幅画,沈如澜心中的烦躁和压抑,竟渐渐平息了些。

      仿佛在纷扰的尘世中,找到了一片能让她静下心来的角落。

      “沈福。”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轿旁的沈福立刻停下脚步,躬身应道:“少爷,老奴在。”他跟随沈如澜多年,熟悉她的脾气,听出她语气里的变化,心里有些疑惑。

      沈如澜放下轿帘,靠在锦垫上,语气平淡,仿佛在吩咐一桩寻常的生意:“今日在‘墨香斋’见到的那位苏姑娘,她的画确实是佳品。府中那座新修缮的‘听松园’,正缺些清雅的书画点缀,你去查问一下,可否请她绘制一批花鸟、山水小品。润笔从厚,不必亏待她。”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记住,只谈画作,不要打扰她的清静,也不要提及沈家的其他事,更不要让她知道我的身份有任何异常。”她不想让那个清冷如兰的女子,卷入沈家的纷争和她的秘密中。

      沈福心中了然,连忙应道:“是,少爷,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安排,定不会让少爷失望。”他跟着沈如澜多年,深知她性情冷淡,极少对陌生人这般关照,尤其是女子。这位苏姑娘,显然在少爷心中,有着不一样的分量。

      几日后,莲花巷,苏家小院里。

      苏墨卿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张药方,眉头紧紧蹙着。

      这是父亲苏文远的新药方,是她昨日去扬州城里最好的“仁心堂”请李大夫开的。

      李大夫说,父亲的病不能再拖,必须用些名贵药材调理,否则会伤及根本。

      可药方上的几味药材——人参、当归、阿胶,每一样都价格不菲,加起来需要三两银子。

      家中的存银早已用完,上次卖画的二两银子,只够买些普通药材和日常嚼用,如今连一两银子都凑不出来。

      她看着躺在床上咳嗽的父亲,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开始在心里盘算,哪些邻居或许能暂借一些银子。

      巷口的张婶人很好,上次父亲生病,她还送过一碗鸡汤;隔壁的王大爷是个木匠,平日里也常帮她家修修补补。可他们都是普通人家,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她怎么好意思开口借钱?

      就在她愁眉不展的时候,院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笃笃笃”,很轻,却很有节奏。

      苏墨卿愣了一下,这个时候会是谁?

      她走到院门口,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看到门外站着一位穿着灰布长衫、面容沉稳的老仆,手里捧着一个锦盒和一份请柬。

      她认出,这位是沈府的老仆,前几日在“墨香斋”外,就是他跟在那位沈少爷身边。

      “苏姑娘,”沈福看到苏墨卿,连忙躬身行礼,态度恭敬,“老奴是沈府的沈福,奉我家少爷之命,前来拜访姑娘。”

      他递过手中的请柬和锦盒,“我家少爷甚爱姑娘的画艺,近日府中新修缮了一座园子,欲以书画点缀,特命老奴前来,想请姑娘绘制一批花鸟、山水小品。这是所需题材、尺寸的清单,还有预付的定金。我家少爷说,姑娘匠心独运,可自行斟酌题材和风格,不必拘泥于清单。”

      苏墨卿接过锦盒,入手沉甸甸的。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二十锭足色的纹银,每锭五两,加起来足足一百两!

      这远超市面上书画的润笔费,足够她支付父亲所有的药费,还能剩下不少钱给父亲买些营养品。

      她又打开请柬,里面的清单上列着需要绘制的画作——两幅山水、三幅花鸟,尺寸从三尺到五尺不等,要求很清晰,却没有限制她的创作自由,甚至还写着“可依姑娘心意增减题材”。

      这哪里是简单的购买画作,分明是雪中送炭的知遇之恩。

      苏墨卿心中震动,眼眶微微发热。

      她不明白,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沈少爷,为何会对她如此关照。是真的欣赏她的画艺,还是有其他原因?

      “沈公子……太破费了。”苏墨卿声音有些哽咽,她握着锦盒的手微微颤抖,“墨卿技艺浅薄,恐难承此厚托,辜负沈公子的期望。”她下意识地想推拒,这份酬劳太过丰厚,让她有些不安。

      沈福温和地笑了笑,语气诚恳:“姑娘过谦了。我家少爷极少如此盛赞他人的画艺,那日在‘墨香斋’见了姑娘的《墨兰图》,回来后还特意与我说起,称姑娘的画‘有古人风骨,无半分俗气’。这定金是少爷特意吩咐的,姑娘不必推辞,就当是少爷对姑娘画艺的认可。”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一事,少爷说,府中藏书阁藏有不少前人画谱真迹,像《宣和画谱》《芥子园画传》的初刻本都有,姑娘若在创作上需要参考,可随时前往。藏书阁位于外院东侧,独立一隅,平日除了洒扫的仆役,极少有人往来,清静得很。阁中笔墨纸砚都是上好的,姑娘若嫌家中不便,也可在那里作画,省得来回奔波。”

      邀请她进入沈府?苏墨卿心下一紧。沈家是扬州数一数二的盐商世家,门第显赫,而她只是个家道中落的“罪臣之女”,孤身女子频繁出入巨富之家,传出去难免会引人非议,于礼不合。

      见她迟疑,沈福连忙解释:“姑娘不必顾虑。少爷知道姑娘的心思,特意交代过,藏书阁有单独的侧门可供出入,不必经过内院,不会与沈家女眷碰面。而且少爷事务繁忙,除非姑娘有需要,否则绝不会轻易打扰。姑娘只需安心作画,其他的事,老奴会安排妥当。”

      话说到这份上,沈福的语气周到体贴,处处为她考量,拒绝反而显得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小家子气。

      苏墨卿低头看着手中的锦盒,里面的纹银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父亲的救命钱;而沈府藏书阁里的画谱真迹,更是她梦寐以求的学习机会——那些孤本画谱,寻常画师连见一面都难,更别说细细研读。

      对家中困境的忧虑,对可观润笔的急需,以及对艺术的真切渴望,最终压过了她心中的不安。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对着沈福敛衽一礼,语气坚定:“如此,便多谢沈公子的关照。墨卿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公子所托。”

      沈福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连忙侧身让开:“姑娘客气了。若姑娘方便,明日便可前往沈府,老奴会在府外接应。”

      送走沈福,苏墨卿回到屋内,将一百两纹银小心地收进木箱的夹层里,又把清单和请柬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她走到床边,看着父亲熟睡的脸庞,轻轻握住他的手——父亲的手冰凉,却带着熟悉的温度。

      “爹,”她轻声呢喃,“我们有救了。您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可苏墨卿的心里,却像是照进了一缕阳光,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翌日清晨,雨终于停了。

      天空放晴,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扬州的街巷上,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泛着淡淡的光泽。

      苏墨卿换了一身干净的淡蓝色布裙,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依旧用那根素银簪子挽着,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她常用的几支画笔和一方砚台——虽然沈福说阁中一应俱全,但她还是习惯用自己的东西。

      沈府的大门位于东关街最繁华的地段,朱漆大门高达丈余,门楼上“世笃忠贞”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侧的石狮子威严矗立,门口站着两名身着青衣的护卫,神色肃穆,透着一股豪门世家的威仪。

      苏墨卿站在门口,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布包。

      就在这时,沈福快步从门内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苏姑娘,你来了。跟老奴来吧,我带您去藏书阁。”他引着苏墨卿从侧门进入沈府,避开了正门的喧嚣。

      走进沈府,苏墨卿才真正体会到“豪门”二字的含义。

      院内假山叠翠,流水潺潺,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每一处都透着精致。

      脚下的青石板路铺得平整光滑,两旁种着名贵的花木,有开得正艳的牡丹,有姿态优雅的兰花,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清新宜人。

      仆从们穿着统一的服饰,见了沈福,都恭敬地行礼,却没有丝毫多余的好奇,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苏墨卿跟在沈福身后,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周围的景致,心里暗暗惊叹——这样的富贵荣华,与她家小院的清贫,简直是云泥之别。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沈福停在一座朱漆小楼前:“苏姑娘,这就是藏书阁了。”

      苏墨卿抬头望去,这座藏书阁共有三层,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门楣上挂着一块“万卷楼”的匾额,字体苍劲有力,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笔。

      阁前有一个小小的庭院,种着几株翠竹,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更添了几分清雅。

      沈福推开门,引苏墨卿进入阁内。

      阁中宽敞明亮,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落在一排排书架上。

      书架上摆满了书籍,从经史子集到诗词歌赋,再到各类杂记、画谱,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靠窗的位置设有一张宽大的画案,案上摆放着上好的宣纸、各色颜料、大小湖笔,还有一方雕工精致的端砚,砚台里的墨已经研好,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姑娘,您看这里还满意吗?若是缺什么,尽管跟老奴说。”沈福问道。

      苏墨卿走到画案前,轻轻抚摸着光滑的宣纸,心里满是欢喜:“这里很好,多谢沈管家费心了。”

      “姑娘客气了。”沈福笑着说,“老奴就在阁外候着,姑娘若有需要,喊一声便可。”说完,他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苏墨卿独自留在藏书阁里,先是走到书架前,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画谱。

      《宣和画谱》的初刻本,纸张已经泛黄,却保存得极为完好;《芥子园画传》的彩印本,色彩依旧鲜艳,每一幅图都绘制得极为精细;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孤本画谱,上面记载着许多早已失传的笔法和技巧,让她看得如痴如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恋恋不舍地回到画案前,铺开宣纸,拿起一支湖笔,蘸了些淡墨,开始构思画作。

      她今日想画一幅《春雨江南图》,描绘雨后江南的清新景致——这是她昨日在路上想好的,也是她最擅长的题材。

      她提笔蘸墨,笔尖落在宣纸上,轻轻勾勒出远山的轮廓。

      墨色浓淡相宜,线条流畅自然,很快,一座朦胧的远山便出现在纸上。

      就在她准备蘸取花青,为远山上色时,阁门被轻轻推开了。

      苏墨卿吓了一跳,手一抖,笔尖在纸上多画了一道墨痕。她抬头望去,只见沈如澜走了进来。他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晴色的宁绸长袍,领口和袖口绣着淡雅的竹叶纹,没有戴瓜皮帽,乌黑的长辫用一根玉带束着,垂在背后。少了些商场上的锐利和官场上的客套,多了几分闲适的书卷气,让他原本清俊的脸庞,更添了几分温润。

      “苏姑娘,抱歉,打扰你了。”沈如澜看到她笔下的墨痕,眼中闪过一丝歉意,“我只是路过,见阁门开着,便进来看看。”

      苏墨卿连忙起身行礼:“沈公子客气了。是墨卿自己不小心。”

      “姑娘不必多礼。”沈如澜走到书架旁,取下一本《十竹斋画谱》,递到苏墨卿面前,“此谱刊印精良,尤其是在花卉翎毛的设色和构图上,颇有独到之处,姑娘若画花鸟,或许能从中得到些启发。”

      苏墨卿接过画谱,轻轻翻开,只见里面的花卉栩栩如生,色彩搭配巧妙,笔法细腻精湛,让她眼前一亮:“多谢公子,这本画谱对我帮助很大。”

      “姑娘喜欢就好。”沈如澜微微一笑,将画谱放在画案旁的几案上,然后走到离画案不远不近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坐下,拿起自己带来的一卷《昭明文选》,“姑娘继续作画吧,我在此处看会儿书,不会打扰你。”

      她没有离开,也没有过多地与苏墨卿交谈,仿佛真的只是换个清静的地方看书。

      苏墨卿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到画案前,继续作画。起初,她有些紧张,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笔触也有些僵硬。可渐渐地,她发现沈如澜的目光虽然偶尔会落在她身上,却没有丝毫的轻浮和审视,只有纯粹的欣赏,反而让她静下心来,沉浸在创作之中。

      偶尔,她会对着画作轻声自语,比如“这里的墨色是不是太重了”“这朵花的姿态好像不够自然”。

      每当这时,沈如澜若恰好听到,便会放下手中的书,给出一两句极为精辟的见解。
      “远山的墨色可以再淡些,用‘破墨法’晕染,更能体现雨后远山的朦胧之感。”
      “这朵荷花的花瓣,可借鉴《十竹斋画谱》里的‘没骨法’,不勾勒轮廓,直接用色彩渲染,会更显灵动。”

      他的建议总能切中要害,让苏墨卿茅塞顿开。她没想到,这位出身盐商世家的“公子”,不仅懂画,而且懂得极深,对各种绘画技巧和流派都了如指掌,甚至比一些专业的画师还要精通。

      时间悄然流逝,转眼间便到了正午。

      苏墨卿放下画笔,看着眼前的《春雨江南图》,满意地笑了。

      画中的江南,远山含黛,近水含烟,岸边的柳树抽出新芽,桃花盛开,还有一叶扁舟在水面上缓缓划过,意境悠远,清新淡雅。

      她正想向沈如澜请教几句,却不小心手肘碰到了旁边的水盂。“哎呀!”

      清水顿时泼洒出来,晕湿了画纸右下角刚画好的一角海棠。

      苏墨卿顿时慌了神,这可是她画了一上午的心血!她手忙脚乱地想拿起宣纸,用衣袖去吸干水渍。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指尖微凉,力道却很稳,阻止了她的动作。

      “别急,越擦越花。”沈如澜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语气沉着,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迅速走到书架旁,取过一叠干燥的宣纸,铺在被水浸湿的区域,然后用干净的毛笔轻轻吸走多余的墨渍,动作熟练灵巧,没有让水渍进一步扩散。

      靠得近了,苏墨卿能闻到沈如澜身上极淡的冷冽清香,那是一种不同于脂粉香和熏香的味道,混合着书墨的气息,清新好闻。她甚至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长而密,像两把小扇子,还有他光洁无须的下颌,皮肤细腻得不像男子。

      “还好,颜色未深。”沈如澜仔细检查了一番,松了口气,抬起头看向苏墨卿,“待画纸干透,用浅粉色稍作晕染,将水渍的痕迹转化为海棠花瓣上的露珠,或许能化瑕疵为特殊效果,让画面更添几分灵动。”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苏墨卿的手腕,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松开,耳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她轻咳一声,转过身,避开苏墨卿的目光:“失礼了。”

      苏墨卿的心跳得飞快,脸颊发烫,她连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是墨卿自己不小心,多谢公子帮忙。”

      阁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暧昧。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的墨香似乎也变得浓郁起来。

      恰在此时,阁外传来沈福的声音:“少爷,老夫人派人来传话,说江宁曹府有回帖到了,老夫人请您即刻去松涛苑一趟。”

      沈如澜神色一正,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她转过身,看向苏墨卿,语气恢复如常:“苏姑娘,府中有急事,我需先行一步。你……”

      “公子请忙,墨卿也该回去了。”苏墨卿连忙说道,她正好也想借此机会缓解眼下的尴尬。

      沈如澜点点头,目光落在画案上的《春雨江南图》上,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姑娘的画很出色。明日若方便,可继续来此作画。”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让沈福备车送你回去吧,路上安全些。”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苏墨卿没有推辞,轻声道:“多谢公子。”

      离开沈府时,苏墨卿坐在马车里,心绪纷乱。那位“沈少爷”的雪中送炭、对绘画的深刻见解、举止间的守礼克制,还有方才那瞬间的慌乱和靠近时的清冽气息,像一颗颗石子,投进她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她不明白,沈如澜为何会对她如此关照。是真的欣赏她的画艺,还是有其他原因?这份疑惑像一团迷雾,笼罩在她心头。可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也在悄然滋生——她发现,自己竟有些期待明日与他的再次相见。

      马车缓缓驶过扬州的街巷,阳光洒在车帘上,温暖而柔和。

      苏墨卿轻轻掀开一角车帘,看着外面热闹的市井景象,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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