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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扬州烟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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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二十年,暮春,扬州城被一场缠绵的烟雨裹着,运河水面泛着粼粼的光,像撒了一把碎银。
这城是活的——漕船的橹声摇醒晨光,盐仓的咸气漫过街巷,连东关街的青石板缝里,都嵌着丝竹与铜钱碰撞的声响。
江南的富庶从不是虚话,单看那满城园林的飞檐翘角,还有盐商宅邸朱门上鎏金的铜环,便知这“淮左名都”的名头,半分不假。
晨光刚把天边染成浅金时,东关古渡的码头已如沸腾的粥锅。
漕船首尾相衔,黑沉沉的船身压得水面微微下沉,船帆上“漕”“盐”二字被水雾洇得有些模糊,却依旧透着沉甸甸的分量。
脚夫们赤着脊梁,古铜色的皮肤上渗着汗珠,肩扛的盐包足有百斤重,压得他们弓着腰,踩着吱呀作响的跳板来回穿梭。
号子声粗粝如砂纸,混着河水的腥气、盐粒的咸涩,还有钱庄伙计清点银两时“哗啦”的脆响,在潮湿的空气里酿出独属于扬州的烟火气。
沿码头往城里走,景致愈发鲜活。
绸缎庄的伙计正将一匹匹云锦往门檐下挂,绯红的像落霞,宝蓝的似深潭,明黄的映着晨光,风一吹便飘起来,引得路过的闺阁女子驻足痴望。
茶肆二楼的窗敞开着,龙井的清香混着说书先生的嗓音飘下来,“啪”的一声醒木响,满座的喝彩声能盖过街面的喧嚣。
点心铺的蒸笼叠得比人高,白雾袅袅里,翡翠烧卖的翠绿、千层油糕的金黄若隐若现,掌柜的吆喝声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刚出笼的点心嘞——”
再往深处走,便是盐商聚居的东关街。
沈府的朱漆大门在一众宅邸里格外显眼,门楼上“世笃忠贞”的匾额被雨水洗得发亮,两侧的石狮子口含石球,眼神威严。
府内占地百亩,叠山理水皆是名家手笔,单是主院松涛苑,便栽了数十株百年古松,风过松梢时,涛声如浪,连檐角的铜铃都跟着轻响,倒比别处多了几分沉静。
晨曦透过雕花窗棂,在松涛苑的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沈府老夫人沈秦氏已端坐在梳妆台前,她年近六旬,鬓边虽染了霜华,却依旧身姿挺拔,一身石青色暗纹缎面褙子镶着银线滚边,领口别着一枚成色极佳的东珠,举手投足间都是世家主母的雍容。
只是此刻,她手中那串紫檀木佛珠转得极快,指腹反复摩挲着最末一颗珠子,眉间那道深深的纹路,像被岁月刻下的忧思,久久散不去。
心腹容嬷嬷站在她身后,手里握着一把象牙梳,梳齿上缠着一缕花白的发丝。
容嬷嬷在沈府待了四十余年,从老夫人嫁进来时便跟着,是府里少数知道“秘密”的人。
她梳头的动作极轻,生怕扯疼老夫人,连呼吸都放得极缓,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瞟向镜中老夫人的神色。
“澜儿……动身了?”老夫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屋内的寂静。镜中的她眼帘微垂,遮住了眼底的担忧。
容嬷嬷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继续为老夫人盘着“牡丹髻”,低声回话:“回老夫人,少爷天还没亮就带着沈福去西仓了。昨儿傍晚松江府的漕船刚到,说是有一批急货要赶在三日内运去京城,少爷不放心,非得亲自去验看才肯罢休。”
说到“少爷”二字时,容嬷嬷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这几日少爷几乎没合过眼,白天要盯盐仓、见漕帮,夜里还得在账房对账到三更,昨儿我去送参汤,见她眼里都是红血丝……”
老夫人听到这话,长长地叹了口气,佛珠的转动也停了下来。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下的皮肤松弛,却依旧带着几分韧性。“沈家这担子,原不该落在她肩上。”她的声音里满是心疼与无奈,“若不是她爹当年在漕运途中遇了匪患,走得那样急,二房那边也不会仗着人多势众,日日盯着这掌家之权……”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目光扫过窗外——廊下的丫鬟正踮着脚打扫,远处的假山后传来仆妇的低语。
老夫人朝容嬷嬷递了个眼色,容嬷嬷立刻会意,快步走到门边,将房门掩得更紧,又仔细听了听门外的动静,才走回梳妆台前,俯身凑近老夫人耳边。
老夫人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那头’打理得可还妥当?万不能出半点差错。二房的人眼尖得很,前些日子沈禄还借着送东西的由头,在澜儿的书房外晃了半响。”
容嬷嬷神色一凛,手中的梳子也放了下来,她凑近老夫人耳边,语气郑重:“老夫人您放心,每日清晨都是老奴亲自伺候‘少爷’剃头梳辫。只是……”她迟疑了一下,眼神里满是不忍,“每次给‘少爷’刮发茬,看着那些细小的发落在铜盆里,老夫人您是没见,少爷有时头皮会被刮得泛红,可她从来不说一句疼,只说‘嬷嬷快些,免得误了时辰’。”
老夫人闭上眼,眼角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捻起佛珠,屋内只剩下佛珠碰撞的细微声响,伴着窗外松涛的轻吟,还有远处传来的丫鬟扫地的“沙沙”声,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重。
过了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让小厨房炖些燕窝粥,等澜儿回来,让她趁热喝。”
“哎,老奴这就去吩咐。”容嬷嬷应着,伸手将老夫人鬓边的碎发捋到耳后,镜中的老夫人,眼底已悄悄蒙上了一层水汽。
城西的盐仓是扬州最大的盐储存地,占地数十亩,数十座高大的仓房整齐排列,灰白色的墙体在烟雨中泛着冷硬的光。
刚从海上运来的海盐还带着咸腥的海风气息,混着雨水的潮气,弥漫在整个盐场,吸入肺中,都能尝到一丝咸涩。
此时的盐场早已是一片忙碌景象。
苦力们扛着沉甸甸的盐包,在仓房与漕船之间穿梭,盐包上的盐粒簌簌落下,在青石板路上积起一层薄薄的白霜,被雨水一泡,便成了黏腻的盐泥。
监工们拿着长鞭,时不时呵斥几句,鞭子在空中划出清脆的声响,让原本就紧张的气氛更添了几分压抑。
“少爷,您仔细脚下,这儿刚卸了盐,地面滑得很。”大掌柜沈荣快步跟在一位年轻“公子”身后,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微微倾斜,大半都遮在“公子”头顶。
沈荣今年五十有余,头发已有些花白,在沈家做了三十年掌柜,从老东家在世时便跟着打理盐务,如今见这位年轻的“少东家”比老东家还要严谨,心里既敬佩又有些畏惧——他可没少因盐的成色问题被“少东家”训话。
被称作“少爷”的沈如澜,此刻正站在一堆盐包前。
她头戴一顶玄色锦缎瓜皮帽,帽正上嵌着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羊脂白玉,在烟雨中透着温润的光泽。
身上穿的是石青色暗纹宁绸长袍,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针脚平整得看不见痕迹。
外罩一件宝蓝色倭缎马褂,质地厚实,却不显臃肿。
腰间系着一条明黄色丝绦,上面挂着一块翡翠玉佩,玉佩上雕着“平安”二字,是老夫人亲手为她系上的。
脚下的黑缎粉底靴擦得锃亮,靴底沾了些盐泥,却依旧挡不住那股挺拔的气度。
这身贵气逼人的行头,将她衬托得像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可若仔细看,便会发现她帽檐下的脸庞光洁如玉,没有半分男子该有的须髭。
她的眉眼极为清俊,眉峰微挑,像画上去的一般,只是那双眼睛,锐利如刀,扫过堆积如山的盐包时,没有丝毫遗漏,连盐粒的大小、颜色都看得一清二楚。
“松江府这批盐,数目对了,成色却差了些。”沈如澜弯下腰,右手食指和拇指捏起一把盐,放在掌心轻轻捻动。
细小的盐粒从她指缝间滑落,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又凑近鼻尖嗅了嗅,眉头微微皱起,声音是刻意压低的清朗,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柔,反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湿度偏高,指尖能感觉到潮气,而且里面夹杂的沙粒也多了——你看。”
她抬手将掌心剩下的盐粒递到沈荣面前,“这几粒泛着土黄色的,都是沙粒,若是运到京城,被盐运司的人查出来,咱们沈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沈荣连忙凑过去看,果然见掌心有几粒泛着土黄色的颗粒,他额角顿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连忙躬身道:“是小的疏忽!昨儿漕船到的时候,小的只清点了数目,没仔细验看成色……”
“不是你疏忽,是松江府的盐商想蒙混过关。”沈如澜直起身,目光扫过远处停泊的漕船,船头挂着“松江胡记”的旗号,“他们以为隔着几百里水路,咱们查不出来?沈荣,记下,扣他们一成的款子,让胡老板亲自来扬州回话。若是下次再敢以次充好,便取消所有合作——扬州的盐商不止他一家,有的是人想跟咱们沈家打交道。”
“是,是!小的立刻就去办,定让胡老板知道厉害!”沈荣连忙从袖中掏出纸笔,用伞柄夹着纸,飞快地记录下来,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沈如澜不再看他,转身往仓房深处走去。
仓房里堆放着满满的盐包,空气中的咸气更浓,她走得极稳,每一步都踩在盐包之间的空隙处,没有沾到半点盐泥。
走到仓房尽头,她停下脚步,望着窗外的烟雨——运河上的漕船还在往来,橹声“咿呀”,与盐场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
“漕帮的刘三爷那边,打点好了吗?”她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自带一股威压,让跟在身后的沈荣不敢有丝毫懈怠。
提到漕帮,沈荣的神色有些为难,他搓了搓手,低声道:“回少爷,都按您的吩咐加了三成银子,还送了两匹上好的云锦——就是前几日从苏州运来的‘流云纹’,刘三爷素来喜欢这个。刘三爷那边收了礼,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他手下几个香主,似乎还有些不满,昨天还在码头刁难咱们的漕工,说……说银子给得少了,还说‘沈家那么有钱,还在乎这点小钱’。”
“哼,”沈如澜冷哼一声,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眼底的锐利像要穿透雨幕,“胃口倒是不小。看来刘三爷是管不住自己的人了。”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你去告诉刘三爷,管好他的人。我沈家的银子,不是那么好拿的——这些年,咱们给漕帮的好处还少吗?从他爹在世时,沈家便与漕帮合作,如今他接手了,倒忘了规矩。这次看在他多年合作的份上,我不与他计较,但若下次漕船再‘意外’耽搁,就别怪我换一家合作。扬州漕帮不止他一家,‘清风帮’的李帮主前几日还派人来递帖子,想跟咱们谈合作呢。”
沈荣连忙点头,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知道,“少爷”这话不是威胁——去年漕帮误了运盐的时辰,“少爷”便真的停了与漕帮的合作,直到刘三爷亲自上门赔罪,才恢复合作。“是,是!小的这就去见刘三爷,把您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定让他约束好手下的人!”
沈如澜“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转身往仓房外走。
沈荣连忙跟上,撑开油纸伞,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沈如澜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挺拔,像松涛苑里的古松,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与城东的富丽堂皇、盐场的忙碌喧嚣不同,城西的莲花巷显得格外安静。
这条狭窄的小巷依河而建,两侧是低矮的青砖瓦房,屋顶上的瓦片有些已经破损,露出里面的茅草,被雨水一泡,便泛着深褐色。
巷子里的青石板路坑坑洼洼,雨天积下的水洼还未干涸,倒映着头顶狭窄的天空,还有岸边歪歪扭扭的柳树。
巷子深处,一间略显破败的小院里,苏墨卿正站在晾衣绳前,将晾干的草药仔细收拢。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淡青布裙,裙摆上打着两个整齐的补丁,针脚细密,看得出是用心缝补的,却依旧难掩布料的陈旧。
她未施粉黛,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皙,透着几分虚弱,鸦青色的长发被一根素银簪子简单挽成一个圆髻,簪子的边缘已经有些发黑,却依旧衬得她脖颈修长,气质清雅——像瘦西湖畔的幽兰,虽长在寻常角落,却自有一股高洁之气。
苏墨卿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院子里的宁静。
她手中的草药是昨日去瘦西湖畔采的,有薄荷、金银花、车前草,都是些常见却有效的药材。
她将草药分门别类地放进竹篮里,每一片叶子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指尖划过叶片时,还会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尘——这些草药是父亲的救命钱,她半点都不敢马虎。
“咳……咳……”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带着明显的虚弱,听得人心焦。
苏墨卿连忙放下手中的草药,快步走进屋内,连竹篮的盖子都忘了盖。
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一张破旧的木床占了大半空间,床架上的漆皮已经脱落,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
床边放着一张掉漆的书桌,桌面上摆着几本书,书页已经泛黄,边角也有些磨损,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连书脊上的字都清晰可见。
桌旁放着两把缺了腿的椅子,用石块垫着才勉强站稳。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苏文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咳嗽过后,他喘息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原本是扬州府学的教谕,满腹经纶,写得一手好字,却因不愿同流合污——拒绝为盐商的儿子走后门入学,被人诬陷“贪墨廪膳银”,革了职。
丢了差事不说,还惹了气,一病不起,家里的积蓄早已花光,如今只能靠女儿采草药、卖画勉强维持生计。
“卿儿……药……可煎好了?”苏文远看着走进来的女儿,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他想抬手摸摸女儿的头,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
苏墨卿走到床边,伸手为父亲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指尖触到父亲的皮肤,只觉得一片冰凉。
她轻声道:“爹,就好了。我这就去煎药,您再忍忍。”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昨天去药铺抓药时,掌柜已经说了,若是下次再付不出钱,就不能再赊药了。
从屋内出来,苏墨卿径直走到院子角落的小泥炉前。
泥炉是用黄泥糊成的,已经有些开裂,炉子里的火苗跳跃着,映得她的脸庞忽明忽暗。
她将竹篮里的草药倒进药罐,又往罐里加了些井水——是昨天从巷口的井里挑来的,她力气小,挑一桶水要歇好几次。
倒完水,她将药罐放在泥炉上,用一把破旧的蒲扇轻轻扇着火,火苗“噼啪”作响,药香渐渐弥漫开来,混着雨水的潮气,倒有几分清雅。
看着跳跃的火苗,苏墨卿清丽的脸上掠过一丝愁容。
她抬手摸了摸腰间——那里缝着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仅有的几十文铜钱,是上次卖画剩下的。
这点钱,连一副好药都买不起。
她目光落在窗下那张刚画好的《墨兰图》上,画纸是最便宜的草纸,边缘已经有些毛糙,墨水也快用完了,画兰草时,她只能省着用墨,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用尽心思勾勒出兰草的风骨。
她叹了口气,今日必须得去“墨香斋”一趟了,但愿陈掌柜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个好价钱。
药煎好时,雨已经小了些,淅淅沥沥的,像牛毛般落在青石板上。
苏墨卿用一块粗布裹着药罐,小心翼翼地将药倒进碗里,又用嘴吹了吹,直到药温适宜,才端进屋内,一勺一勺地喂父亲喝药。
苏文远喝药很顺,哪怕药汁苦涩,也没有皱一下眉,只是喝完后,他望着女儿苍白的脸,忍不住低声道:“卿儿,委屈你了……都怪爹没用,才让你受这些苦……”
“爹,您别这么说。”苏墨卿打断他的话,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药渍,“等您病好了,咱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的。您不是说,等春天到了,要带我去瘦西湖看桃花吗?”她的声音带着笑意,眼底却悄悄蒙上了一层水汽。
安顿好父亲,苏墨卿将《墨兰图》仔细卷好,用一根细麻绳系住,又找了件稍微体面些的布裙换上——是母亲生前留下的,虽然有些旧了,却洗得干干净净。
她走到床边,看着父亲已经睡熟,才轻轻带上房门,快步走出了小院。
莲花巷的青石板路依旧湿滑,苏墨卿走得很小心,裙摆偶尔沾到水洼,却顾不上理会。
她沿着巷子往外走,路过巷口的杂货店时,掌柜的正趴在柜台上打盹,柜台上的算盘还摊开着。
再往前走,是一家裁缝铺,门帘半掩着,里面传来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
一路走到巷口,才渐渐有了市声——远处传来小贩的吆喝声,还有马车驶过石板路的“嗒嗒”声。
“墨香斋”在扬州城的中大街,是一家有些年头的书画铺。
铺子的门面不算大,朱漆门板上刻着“墨香斋”三个隶书大字,字体苍劲有力,是前朝一位书法名家所题。
铺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几张八仙桌整齐地摆放着,桌上铺着青色的桌布,上面放着各类书画;墙壁上挂满了字画,有山水、有花鸟、有人物,大多是扬州本地画师的作品。
此时,掌柜陈守业正戴着一副水晶眼镜,就着天光打量一幅山水画。他年近六十,头发花白,留着山羊胡,手指因为常年握笔,指腹上有一层厚厚的茧。
陈守业是个懂画的人,年轻时也曾学过几年丹青,只是天赋有限,最终还是当了掌柜,守着这家书画铺过活。
门帘“哗啦”一响,苏墨卿抱着画轴走了进来。
她的脚步很轻,生怕打扰到店里的宁静。
“陈掌柜。”她轻声打招呼,声音清泠,像山涧的泉水。
陈守业放下手中的画,抬眼看向苏墨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与苏文远也算旧识,知道苏家的遭遇,心里虽有同情,却也无奈——如今扬州的书画市场不景气,买画的人越来越少,他这铺子也只是勉强维持生计。
“哦,苏姑娘来了。”他的态度不算热络,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
苏墨卿没有坐下,只是将手中的画轴递了过去,轻声道:“陈掌柜,这是我刚画好的《墨兰图》,您看看……”
陈守业接过画轴,慢慢展开。
画上是几株墨兰,生长在一块青石旁,枝叶疏朗,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已然盛开,用笔简洁却极富神韵,墨色浓淡相宜,透着一股清雅高洁之气,与苏墨卿的气质如出一辙。
他盯着画看了半晌,手指轻轻拂过画纸,又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才缓缓开口:“苏姑娘,画是好画,意境是真的好——这兰草的风骨,一般画师还真画不出来。”
苏墨卿听到这话,心里微微一松,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可陈守业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只是这兰草嘛,太过清冷了。如今买画的,不是盐商就是官宦人家,他们更喜欢牡丹、骏马图,图个吉利热闹。你这墨兰,虽好,却不好卖啊。”他顿了顿,看着苏墨卿期待的眼神,终究还是软了心,“这样吧,如今这光景,最多……二两银子。你要是愿意,我就收下;要是不愿意,你再去别处看看。”
二两银子。
苏墨卿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她原本以为,这幅画至少能卖五两银子,足够买几副好药,还能剩下些钱给父亲买些营养品。可现在,只有二两银子,仅够几日嚼用,父亲的病……
她咬了咬下唇,指尖微微泛白,却还是强忍着失落,轻声道:“好,陈掌柜,就按您说的……”
她正欲再说些什么,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纨绔子弟的嬉笑声和老人的哀求声,打破了店内的宁静。
陈守业皱了皱眉,走到门口往外看。
苏墨卿也下意识地跟了过去,只见几个衣着华丽的纨绔子弟正围在一个卖蒲扇的老翁身边,为首的是扬州盐商王家的二公子王元宝。
王元宝穿着一身粉色苏绣长袍,腰间系着一条镶金嵌玉的腰带,脸上带着几分醉意,正用脚踢着老翁放在地上的蒲扇,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老不死的东西!走路不长眼,撞脏了爷的苏绣袍子,你赔得起吗?这袍子可是从苏州运来的,花了五十两银子!”
老翁穿着一件破旧的灰布短褂,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布包,吓得瑟瑟发抖,连连作揖哀求:“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小老儿不是故意的,是脚滑没站稳……小老儿赔您钱,赔您钱……”
他一边说,一边从破布包里掏出几枚皱巴巴的铜钱,递到王元宝面前,“小老儿只有这些了,您行行好,放过小老儿吧……”
“就这点破钱?”王元宝一把挥开老翁的手,铜钱掉在地上,滚得满地都是。
他冷笑一声,一脚踩在蒲扇上,蒲扇瞬间被踩得变形,“拿你这破扇子抵债,爷还嫌磕碜!今天要是不给爷一个说法,你就别想走!”
周围的路人围了一圈,指指点点,却没人敢上前劝阻——王家是扬州的大盐商,势力庞大,没人愿意为了一个陌生的老翁得罪王家。
苏墨卿站在门内,下意识地握紧了衣袖,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她心生不忍,想上前劝阻,却又想起自己的处境——连父亲的医药费都凑不齐,又怎能与王家抗衡?她只能咬着唇,看着眼前的一幕,眼底满是焦急与无奈。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一阵春风,吹散了空气中的戾气:“几位,何事动怒?”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带着一个精干老仆缓步而来。
“公子”头戴玄色锦缎瓜皮帽,帽正上的羊脂白玉在天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身上穿着石青色暗纹宁绸长袍,外罩宝蓝色倭缎马褂,腰间系着明黄色丝绦,挂着一块翡翠玉佩,脚下的黑缎粉底靴擦得锃亮,每一步都走得沉稳从容。他脑后半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垂在背后,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面容俊逸,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扫过那几名纨绔,虽未厉色,却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威仪,让周围的喧嚣瞬间安静了几分。
那几名纨绔显然认得来人,为首的王元宝脸上的嚣张顿时收敛了不少,他讪讪地收起脚,拱手道:“原来是沈少爷。没什么大事,就是这老儿不长眼,走路冲撞了我,还弄脏了我的袍子……”
被称作“沈少爷”的沈如澜,正是刚从盐仓归来的沈如澜。
她原本是要去盐运司赵大人府上赴约,路过中大街时,听到这边的喧哗,便过来看看。
她的目光落在那吓得魂不附体的老翁身上,又瞥了一眼地上被踩坏的蒲扇和散落的铜钱,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却依旧语气平淡地说道:“原是小事。这位老伯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想必也不是有意冲撞诸位。”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王元宝,“王兄的衣裳若是损了,记在沈某账上,你去‘云锦坊’裁新的便是——‘云锦坊’最新到了一批蜀锦,花色极好,王兄想必会喜欢。何必为难一个老人家,失了身份?”
她的话说得极有分寸,既给足了王元宝面子,又点明了“为难老人失身份”,让王元宝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王元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沈如澜的厉害——沈家不仅是扬州的大盐商,还与京城里的官员有往来,势力比王家还要大。
他不敢得罪沈如澜,只能顺着台阶下,干笑道:“沈少爷说得是,是小弟一时冲动了。既然沈少爷开口了,那这事就算了。”他又对着老翁挥了挥手,“还不快滚!”
老翁连忙磕头道谢,起身就要去捡地上的铜钱。
沈如澜示意身后的老仆沈福取了些散碎银子递给老翁,沈福是沈家的老人,做事极为稳妥,他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倒出几两银子,递到老翁面前,轻声道:“老伯,受惊了,这些银子您拿去压压惊,再买些新的蒲扇。”
老翁看着手中的银子,又惊又喜,连忙对着沈如澜磕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公子真是活菩萨啊!”他千恩万谢地收好银子,捡起地上的破布包,快步离开了。
围观的路人也纷纷散去,嘴里还念叨着“沈少爷真是心善”“王家公子也太过分了”。
王元宝等人见状,也不敢多留,又奉承了沈如澜几句,便悻悻地走了。
沈如澜这才似不经意般,将目光转向一直静立在“墨香斋”门口的苏墨卿。
方才一下轿,她便注意到了这个女子——并非因她容貌出众,而是那份于喧嚣市集中格格不入的沉静与疏离,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在烟雨中静静绽放,莫名吸引了她的视线。
女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淡青布裙,手中握着一卷画轴,鸦青色的长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挽着,未施粉黛的脸庞清丽绝尘,眉眼间带着几分淡淡的忧愁,却依旧难掩那份清雅高洁之气,像极了方才在盐仓旁见过的一株幽兰,在贫瘠的土地上,兀自生长,自有风骨。
四目相对。
苏墨卿微微一怔。
这位“沈少爷”的目光清明锐利,却又不像寻常富家子弟那般带着轻浮或审视,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透彻,仿佛能看穿人心底的想法。她从未与这般权贵子弟打过交道,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下意识地垂下眼帘,敛衽一礼,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多谢公子,替那老翁解围。”
沈如澜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垂,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将目光落在苏墨卿手中握着的画卷上,那画卷用细麻绳系着,露出的一角是粗糙的草纸,却依旧能看出上面淡淡的墨痕。她随口问道:“姑娘是来卖画的?”
苏墨卿略显意外,没想到这位“沈少爷”会注意到自己手中的画轴。她轻轻点头,声音依旧轻柔:“是。”
“看来姑娘是丹青妙手。”沈如澜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温柔了几分,“曾听陈掌柜说,姑娘的画意境极好,不知沈某是否有幸一观?”
苏墨卿迟疑了一下。她知道这位“沈少爷”身份尊贵,想必见惯了名家字画,自己这幅用草纸画的《墨兰图》,在他眼中或许不值一提。可方才他救了老翁,又这般温和有礼,她实在不忍拒绝。她解开细麻绳,将画卷递了过去,轻声道:“拙作,让公子见笑了。”
沈如澜接过画卷,动作轻柔,仿佛手中握着的是稀世珍宝。她小心地展开,生怕弄坏了脆弱的草纸。
随着画卷缓缓展开,几株墨兰渐渐出现在眼前——青石旁的兰草,枝叶疏朗,墨色浓淡相宜,有的含苞待放,带着几分羞涩;有的已然盛开,透着几分傲骨,寥寥几笔,却将兰草的清雅高洁之气展现得淋漓尽致,与眼前这女子的气质如出一辙。
“好画。”沈如澜由衷赞道,目光落在画中的兰草上,眼底满是欣赏,“笔意通透,格调不凡,尤其是这兰草的风骨,寻常画师绝难画出。姑娘好技艺。”她将画仔细卷好,用细麻绳重新系好,递回给苏墨卿,状若无意地问:“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苏墨卿接过画轴,指尖触到沈如澜的指尖,只觉得一丝微凉的触感传来,她连忙收回手,脸颊微微泛红,低声道:“姓苏。”她没有多说自己的名字——苏家如今败落,她不愿让旁人知道自己是“罪臣之女”,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沈如澜也不追问,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过多追问反而失礼。她侧身让开道路,语气依旧温和:“苏姑娘。时候不早了,姑娘若还有事,便先忙吧。”
苏墨卿再次微微一礼,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进了“墨香斋”。她的脚步很轻,淡青色的裙摆像一片柳叶,在门帘后轻轻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沈如澜站在原地,看着那抹淡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内,目光在她方才站过的地方停留了片刻。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脂粉香的墨香和草药香,混合着雨水的潮气,在鼻尖萦绕,久久不散。
“少爷?”沈福轻声提醒,他看着自家少爷的神色,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少爷向来沉稳,极少对陌生人这般关注,尤其是女子,今日却对这位苏姑娘格外不同。“盐运司赵大人府上的帖子,约您未时品茶,如今已快到时辰了,再不去,恐怕会失礼。”
沈如澜回过神,敛去眼中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淡然。她将目光从“墨香斋”的门帘上收回,轻声道:“知道了。备轿吧。”
沈福应了一声,转身去安排马车。
沈如澜最后看了一眼“墨香斋”的门帘,才转身离去。
街市依旧喧嚣,漕船的橹声、小贩的吆喝声、丝竹管弦之声交织在一起,方才那短暂的相遇,如同投入湖中的一粒小石子,涟漪散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只是,当春风再次拂过沈如澜的脸颊时,她的心底,悄然留下了一痕极浅极淡的印记——那抹淡青色的身影,那幅清雅的《墨兰图》,还有那声清泠如玉石的“多谢公子”。
而“墨香斋”内,苏墨卿接过陈掌柜递来的二两银子,却没有了方才的失落。
她将银子小心地收好,目光望向窗外——那道宝蓝色的身影,正缓步走向停在街角的马车,阳光透过云层,落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她的心底,也悄然落下了一痕印记,像春雨过后的土壤,悄悄埋下了一颗未知的种子。
扬州的烟雨,依旧缠绵。
这场看似偶然的相遇,如同命运的丝线,将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人,悄悄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