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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先生 ...

  •   “先生们,里面请。”
      吴弗利斯推开餐厅那扇厚重的橡木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沉淀。他侧身而立,微微颔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还未等弗雷斯特抬脚踏入餐厅,一个略显臃肿的身影便急匆匆地迎了出来。男人热情地握住弗雷斯特的手,那双过于柔软的手掌让人联想到刚发酵好的面团。
      “这位想必就是埃斯特少爷吧,久仰大名。”主教的嗓音带着刻意的殷勤,眼角堆起的笑纹如同精心描画的图案,“早就听闻埃斯特家族在艺术领域的卓越成就,今日一见,您本人更是气度非凡……”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上的彩绘玻璃,将红蓝相间的光影投射在主教的秃顶上,使他看起来像戴了一顶虚幻的王冠。他身上那件略显紧绷的黑色长袍,领口处绣着精细的金线,却在腹部的位置绷出了一道明显的褶皱。
      这类奉承对弗雷斯特而言早已司空见惯。他唇角微扬,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失礼也不过分热情。“这里不是意大利,”他的声音如大提琴般醇厚,带着托斯卡纳地区特有的柔和口音,“就请主教先生别再以少爷相称了。直接叫我弗雷斯特就好。”
      主教笑着摆摆手,手指上那枚象征职位的戒指在阳光下闪烁:“埃斯特先生太客气了。”说罢,仿佛才想起众人前来用膳的目的,他故作懊恼地拍了拍光亮的额头,一边邀请弗雷斯特入座,一边埋怨自己年事已高,记性大不如前。
      长桌从餐厅入口延伸到尽头,上面铺着浆洗得笔挺的亚麻桌布。虽是正午,桌上的银制烛台却都已点亮,跳动的火苗在磨光的银器表面投下温暖的光晕。角落里,一台老式留声机正流淌着巴赫的G大调大提琴组曲,旋律与烛火的摇曳奇妙地和谐共舞。
      空气中弥漫着烤苹果派和陈年葡萄酒的香气,这两种气味在教堂餐厅的石墙间交织缠绕,撩拨着人们的味蕾。对基督徒而言,这两样是圣餐的标配,分别象征着上帝的肉与血。
      饿了一上午的安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刚想发表感想,就被帕西一记冷眼瞪了回去,不敢再造次。帕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布边缘,那里的绣花已经有些磨损,露出细小的线头。
      餐前祈祷在平静祥和的氛围中进行。淅沥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深色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点,如同撒了一地的宝石。
      “…愿荣光照耀每个人,拯救灵魂于腐朽。感谢主赐予我们这一切,愿您保佑他。”
      最后一个音节从弗雷斯特唇间轻轻落下。他放下合十的双手,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停留片刻,而后抬眸望向始终静立角落的吴弗利斯。
      吴弗利斯微低着头,额前几缕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视线。阳光从侧面照亮他的脸庞,方才还明显的红肿已消退大半,只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抹淡淡的绯红,宛如初春樱花的花瓣。他的睫毛长而密,在下眼睑投下细微的阴影,掩藏着那双杏眼中难以读解的情绪。
      在想些什么呢?
      弗雷斯特状若无意地拿起手边的空酒杯,指尖优雅地拈着杯柄缓缓旋转。酒杯是上等的波西米亚水晶,切割精细的棱面在烛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
      主教敏锐地注意到这个小动作,立即谄媚道:“恕我招待不周,竟忘了为埃斯特先生斟酒,实在抱歉。”他转向沉默的吴弗利斯,声音中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吴,能否请你为埃斯特先生斟一杯醒好的葡萄酒?”
      吴弗利斯颔首应是,转身走向餐车时的动作轻缓得几乎无声。他握住醒酒器细长的颈部,那姿态不像是在执酒,倒像是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
      殷红的液体沿杯壁缓缓注入银杯,如同血液在血管中流动。吴弗利斯的思绪随着荡漾的酒液起伏——此刻他才真切意识到,这位名叫弗雷斯特·德尔·埃斯特的男子究竟是何等人物。主教的殷勤谄媚、“少爷”与艺术家的头衔、只有招待贵宾才会取出的银制餐具和留声机、优雅的气质与标准的宫廷礼仪,无不彰显着他出身于何等显赫的家族,拥有何等特殊的地位。似乎那俊美的容貌,反倒成了他身上最不足道的标签。
      “您请,埃斯特先生。”吴弗利斯将斟满红酒的银杯递给弗雷斯特。他刻意握着杯柄末端,为对方留出足够的取握空间,手指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弗雷斯特笑容灿烂,一边道谢一边伸手:“谢谢你,弗利斯先生。”
      仿佛没有看见吴弗利斯特意留出的位置,弗雷斯特径直覆上他略显冰凉的手指。镶着蓝宝石的尾戒与吴弗利斯食指上的素银戒指相触,带来一丝冰冷的硌感。那一刻,弗雷斯特能感觉到吴弗利斯指尖轻微的颤动,如同受惊的鸟儿的脉搏。
      注意到吴弗利斯略显惊讶的神情,弗雷斯特眯眼换上一个饱含歉意的微笑。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吴弗利斯手背光滑的肌肤,而后才优雅地拈住杯柄,向他点头致意。那个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一个无心的失误。
      听到弗雷斯特以姓氏称呼吴弗利斯,主教惊讶地挑起几乎看不见的眉毛,脱口而出:“吴,你与埃斯特先生认识?”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若吴弗利斯真与这位少爷有交情,以他为突破口,说不定能从弗雷斯特那里获得可观的捐赠。
      吴弗利斯默然点头,未再多言。他自然明白主教的算计,但他与弗雷斯特相识不过半小时,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他的目光短暂地与弗雷斯特相遇,在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玩味的光芒。
      主教对吴弗利斯的不解风情很是气恼——这种时候就该大肆渲染两人的关系,借此攀上埃斯特家族的高枝,而不是以沉默应对。
      弗雷斯特自然地接过话头,坦然承认:“是的,我与弗利斯先生相识。初见之时,就感觉与他特别投缘,仿佛早已相识多年……”弗雷斯特倒不担心主教讨要捐款,反正他囊中羞涩,但若这能拉近与吴弗利斯的关系,他不介意向叔叔申请一笔“艺术赞助”。
      见弗雷斯特如此表态,主教喜形于色,立即奉承道:“啊,那埃斯特先生与我们教堂真是有缘。”
      吴弗利斯不解弗雷斯特的用意。他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种虚与委蛇的应酬。将醒酒器放回原处后,他自觉已完成斯特兰交代的任务,便寻了个借口悄然离开了餐厅,黑袍的下摆在石地上轻轻拂过,如同夜鸟掠过水面。
      教堂虽不处于喧闹的市井之中,却与周围的民居自然相融,仿佛一位沉默的守护者温和地注视着尘世。第一次工业革命后,各式公寓与民宅如雨后春笋般簇拥在教堂四周,窄巷如脉络般在楼房间蜿蜒穿梭,滋生着人间烟火。厨房后门连通着西侧一条僻静小巷,平日只有搬运杂物的脚夫经过。
      吴从厨房角落的橡木酒桶里斟了杯深红色的液体,轻轻带上厚重的木门,转身步入巷中。他素来不用午餐,一杯教堂自酿的酒便是整日的慰藉。他斜倚在垒起的木箱旁,就着杯口轻抿一口。酒液入口带着橡木桶的陈香,单宁的涩味在舌尖蔓延——这是教堂自酿的土酒,与弗雷斯特饮用的法国陈酿乃是云泥之别,自然也省去了醒酒的步骤。
      一个灵巧的黑影从钟楼尖顶跃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彩绘玻璃窗框上,宝蓝色的瞳孔在暗处微微发亮。
      吴细细品味着酒液,试图尝出一丝回甘,但唇齿间唯有酸涩与酒精的呛辣盘旋不去。
      教堂自酿的酒向来如此:甜度、发酵程度、酒精度全凭运气。除了葡萄是必需的,其他配料往往随心所欲。去年斯特兰不知从哪儿听说糖分过多可能致病,轮到她酿酒时,整桶紫葡都没加糖,反倒添了许多迷迭香和野花,美其名曰:“大自然的馈赠最健康。”
      吴看着杯中浮沉的绿色碎屑,唇角泛起无奈的笑意,想来手中这杯正是斯特兰那份“健康的馈赠”。
      黑影在教堂外壁的浮雕间灵活地跳跃,石雕天使的羽翼成为它最佳的落脚点,迅速向吴的方向靠近。
      秉持不浪费的原则,吴闭上眼,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太酸了!吴不由得皱紧眉头倒吸一口气,却惊讶地发现吸入的空气变得异常清甜,仿佛喝下一杯稀释的蜜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一种另类的回甘吧,他无奈的想着。
      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装满马铃薯的木箱上,肉垫与木质表面接触时没发出一点声响。它张开嘴,露出珍珠白的尖牙,仿佛要将眼前人整个吞下。
      似有所感应般,吴突然转身,目光正好对上那双狡黠的竖瞳。
      “喵~”
      黑影——或者说那只蓝眼睛的暹罗猫——优雅地翘起渐变的尾巴,舒展身子伸了个懒腰。见吴回头,它不慌不忙地舔了舔前爪,然后端庄地蹲坐在土豆堆上,转眼间又恢复了高傲模样。
      吴轻轻笑了:“L,我为迟到道歉,但这样吓唬我,就是你的不对了。”L是这只猫的名字。它完全没有普通猫该有的清冷气质,反而很会伪装,性格调皮得有些恶劣。
      他伸手想挠L的下巴,它却傲娇地别过头,发出威胁的哈气声。吴反手轻点它的鼻尖,小猫猛地向后一跳,随即扑上来,爪子对着他的黑袍袖口就是一顿乱挠。他急忙抽手躲闪,却为时已晚——L未经修剪的指甲已经钩住了织物纤维……
      和L的玩耍以袖口开线告终。吴看着开裂的衣袖,轻叹一声:这是本月内被L弄坏的第三件圣袍了。前两件还没请斯特兰缝补,今晚他只能自己动手了。如果不在天亮前修好一件,明天就只能提前启动厚重的冬装圣服。
      “喵~”L不耐烦地叫着,一边梳理着胸前的毛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明显在催促他端上午餐。
      “连你也使唤我。”吴低声嘟囔着拆开油纸包,把熏鱼干放在L面前。咸香的气息立刻弥漫了整个小巷。L的瞳孔瞬间放大,如一道灰色闪电般扑向鱼干,埋头大吃起来。
      或许是三月的阳光已经足够温暖,或许是酒意上涌,吴感觉双颊发烫。他轻轻吐了口气,用尚且冰凉的手背贴了贴脸,试图压下那阵燥热。
      小巷尽头,弗雷斯特为自己点了支富恩特巨著雪茄。他的品味总是与众不同,年仅十九岁却不抽流行的香烟,独爱雪茄这种老派的东西。
      吴离开后,弗雷斯特也没心思与主教周旋,找了个借口就溜了出来。罗马式教堂内部像迷宫般复杂,华丽的装饰让人眼花。在教堂布局方面他确实没说谎,失去吴的引领,他在回廊间转来转去,最后误打误撞从后门出来了。
      青灰色烟圈从唇间悠悠升起,模糊了视线。弗雷斯特轻吹一口气,烟雾散开,目光所及正是吴的一举一动。看见对方因猫爪勾破衣袖而露出的无奈表情,弗雷斯特差点笑出声。
      不远处,吴将身子隐入阴影,倚着斑驳的砖墙休息。阳光为他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线条既挺拔又带着东方式的柔美。弗雷斯特轻弹雪茄,烟灰簌簌落下,思索着该如何自然地靠近。
      L咀嚼鱼干的细碎声响在寂静的小巷里格外清晰。吴只觉得心中郁结,从口袋里掏出半瘪的烟盒,取出一支含在唇间——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坏习惯之一。怎么染上烟瘾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第一次抽烟是为了满足舅舅“试一试”的要求。
      多数人对吴的第一印象皆可归纳为“清冷”二字,弗雷斯特也不例外。初见他时,一袭黑色圣袍,深色瞳孔与白皙肌肤仿佛隔绝了世间所有色彩,如同一张不容亵渎的黑白相片。
      此刻他叼着香烟,双手在衣袋中摸索。弗雷斯特脑海中灰调的印象逐渐晕染开来,转而化作鲜活色彩,唇角不自觉扬起——因窥见吴不为人知的一面而暗自欣喜。
      吴取下香烟在指间把玩。距离让他的神情有些模糊。
      为什么不点火?是打算戒烟吗?弗雷斯特暗自猜测。
      指尖的火机开合发出清脆声响。弗雷斯特忽然灵光一现:那位粗心的牧师忘记带火了。
      好机会!
      烟盒上的烫金女郎送胸递臀,却引不起吴半点兴趣。艳俗的红唇像是在嘲笑他这一天的倒霉运。他拨动着黑色烟身,任其在修长指间旋转。儿时记忆与此刻巷中的光影重叠:九岁后他离开教堂,与舅舅同住。有空时,就会来这条小巷找个自以为安全的角落呆着。运气好的时候,能听到修女用温柔的声音讲圣经故事,哄孩子们睡觉。那带着韵律的词句就像低吟的童谣,平和而安宁。
      “弗利斯先生,又见面了!”
      身后的问候将吴的思绪猛地拉回现实。
      他转过身,不由得微微皱眉。原本待在阴凉处的他突然直面强烈的阳光,眼睛被刺得生疼,几滴生理性泪水夺眶而出。
      来者背光而立,吴一时看不清对方面容,但那头流金般的长发已经说明了身份——正是今天刚认识的意大利贵族少爷,弗雷斯特·德尔·埃斯特。
      吴点头致意:“日安,弗雷斯特先生。”
      弗雷斯特一身雪白亚麻衬衫一尘不染,脚下手工雕花的皮靴光亮照人。他站在这泥泞的小巷里,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像是一幅古典油画误入了现实场景。
      “您迷路了吗?”吴问道。这位少爷本该在华美的餐厅与主教把酒言欢,而不是在这肮脏的小巷里弄脏昂贵的皮靴。
      “是啊,我迷路了,弗利斯先生。”弗雷斯特唇角带笑,语调里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抱怨,“本想出来透透气,但对教堂结构实在不熟,花了半个小时才找到这后门。不过……”他向前一步,恰到好处地拉近距离,“幸好在这儿遇到了您。”
      半小时?吴在小巷里最多呆了一刻钟。弗雷斯特的说法显然站不住脚,除非他是跟着自己出来的——但这似乎不太可能。吴心里计算着,对意大利人喜欢夸张的说法又信了几分。
      “需要我带您出去吗,埃斯特先生?”吴的视线落在弗雷斯特高挺的鼻梁上。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对方的目光格外炽热,隐隐带着审视的意味,让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谢谢您,弗利斯先生。”弗雷斯特欣然同意,随即从上衣内袋拿出一个精致的火机递过来,“不过我想,您现在可能更需要这个。”他的眼神落在吴指间的香烟上。
      吴看着眼前镶满宝石、金边闪亮的火机,欲言又止。不仅因为它显然价值不菲,更因为他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抽烟——对他来说,抽烟是件私密的事,就像深夜四下无人之时的呓语。
      但也许是因为烟盒“只能取不能收”的设计,也许是因为弗雷斯特眼中几乎满溢的期待,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鬼使神差地,他接过了火机。
      “谢谢。”
      “别客气。”
      吴打开盖子,发现这火机和普通的齿轮式大不相同——本来安装齿轮的地方被一个微型喷射器取代,喷头和导油管精心雕成龙首和龙颈的形状,红宝石镶嵌的龙眼和手工雕刻的鳞片栩栩如生,尽显傲气。他仔细看着火机的每一个细节,如同学者研究古籍般专注,甚至猜想到设计者是想要在点火时模拟龙吐息的效果……却找不到点火开关。
      他有点后悔接过火机了。抬头想把它还回去,却见弗雷斯特正斜靠在木箱上,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吴意识到自己被这个意大利人捉弄了,但那双含笑的蓝眼睛里找不到半点恶意。也许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吧,他习惯用善意的眼光揣度别人。
      “弗雷斯特先生,能请您帮我点一下烟吗?”他尝试配合对方的“戏码”。
      弗雷斯特左手抚胸,微微欠身,如同舞会上受邀共舞的绅士:“当然,我的荣幸。”
      吴看着对方夸张的举止,心下稍安——至少没有失礼。中午没能回礼的尴尬,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
      火机回到弗雷斯特手中。他修长的手指轻按火机前端的某处,只听“咔嗒”一声,青蓝渐变的火焰从龙口喷出,伴着细微的嘶鸣。
      “请。”
      弗雷斯特再次递出火机,模仿着记忆里伦敦雨夜那位英国绅士为爱人点烟的姿态,试图重现那一刻的温柔浪漫。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为别人点烟。作为埃斯特家的少爷,他甚至很少为自己点烟——除了海上航行的时候,通常都有侍从或雪茄师在旁边伺候。别说给别人点烟,就算他把烟灰抖在侍者手心里,对方也只会躬身笑问:“今天雪茄的湿度您还满意吗?”
      尊贵的埃斯特家少爷竟然给一个默默无闻的见习牧师点烟,要是让别人看见,一定会目瞪口呆。
      但弗雷斯特完全没有身为贵族的自觉,他的注意力全在吴凑近的那头黑发上。柔软的发丝随风轻动,和上流社会那些油头粉面相比,清新得让人心旷神怡。他眨了眨眼,强忍住揉弄的冲动,生怕唐突的举动惊扰了对方。
      没关系,来日方长。
      吴将烟头凑近外焰慢慢吸气,左手虚拢着火苗,担心巷子里的风会把它吹灭。其实这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弗雷斯特的火机是防风的,就算在狂风大作的甲板上,那抹青焰也不会动摇。
      但此刻弗雷斯特无暇顾及这些细节。
      吴靠得很近,近到他能清晰闻到对方身上残留的圣灰气息,混合着未散的酒香。就像圣诞夜向圣诞树许愿后,在壁炉边品尝波尔多左岸红酒,听着燃烧的橡木噼啪作响般的宁静安适。
      “谢谢。”烟头亮起猩红,尼古丁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吴后退一步回到安全距离,侧头吐出一缕银雾,把烟拿开道谢。
      “不客气,弗利斯先生。”
      弗雷斯特把玩着火机,完全不顾斑驳的墙面会弄脏白衬衫,慵懒地靠了上去。他挑眉看着吴,似乎有意等着对方抽完这支烟。
      吴含着烟嘴慢慢吸气,左手无意识地捻着被L抓破的袖口。在弗雷斯特的注视下,每个动作都变得格外拘谨。
      他呼出一口烟,白雾暂时隔断了两人交汇的视线。被不熟悉的人盯着抽烟的滋味并不好受,仿佛在集市上宣读隐秘的心事。在那个“社交恐惧”一词还没出现的年代,吴对陌生交际的不安只能被称为“腼腆”。而腼腆,对当时的男子来说,绝不是夸奖。他不愿被看作扭捏作态的人,只好强迫自己适应对方的目光。
      要是能转移弗雷斯特的视线就好了。
      瞥见口袋里露出一角的烟盒,他忽然有了主意。
      虽然不知道埃斯特少爷是否看得上这种平民烟草,但出于礼貌,也为了摆脱这令人不适的注视,他抽出一支烟问道:“弗雷斯特先生,要来一支吗?”
      也许两个人一起抽烟就不会这么尴尬了。
      弗雷斯特受宠若惊,道谢后飞快地接过香烟,生怕对方反悔似的迅速点燃。
      一连串流畅的动作后,他才重新看向吴,唇角弯起迷人的弧度:“您知道吗?在意大利的传统里,男人们一起抽过烟后就是朋友了。”
      其实,这传统完全是他瞎编的。他在赌吴没去过亚平宁半岛。就算去过也没关系——反正他是意大利人,他说了算。
      果然,吴摇了摇头。
      弗雷斯特趁热打铁道:“但在德国,我们不必拘泥于意大利的老规矩。”
      吴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配合地点点头。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和您成为朋友。不知道您觉得怎么样?”比起用编造的传统束缚对方,他更希望这份友谊是发自内心的——毕竟这是他所有计划的第一步。
      吴愣住了。他从未这样交过朋友。在他看来,情谊需要慢慢培养,而不是瞬间确立。他和弗雷斯特认识还不到一天,却能感受到对方的真诚。
      可是为什么?弗雷斯特为什么想和他做朋友?贵公子会缺少朋友吗?他想应该不会,却想不通其中的缘由。
      指尖的烟灰断裂,打着旋落在他鞋面上,像时光斑驳的霉点。他垂眸看着阳光下那点灰白,仿佛在审视彼此之间天堑般的差距。
      “我和您想的一样,弗雷斯特先生。”静默片刻后,他轻声道。
      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无论因为对方是教堂的贵宾,还是那真挚灼热的目光。
      和埃斯特少爷结交是为教堂攒下人情;和弗雷斯特做朋友,却是他的私心。
      “太好了!”弗雷斯特喜形于色。见对方刚才犹豫的样子,他还以为太着急差点被拒绝,“您是我在德国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这是我的荣幸,弗雷斯特先生。”吴学着对方先前的语气回应。
      “您还记得吗?中午我说过,请直接叫我弗雷斯特。如果之前因为生疏用了敬称,那么既然是朋友了,就请省去‘先生’二字吧。”
      “记得的,弗雷斯特。”他从善如流地改口,“叫我吴吧,熟悉的人都这么叫。”
      “吴?大家都这么叫您?”
      “是的。”
      “但我不想和别人一样,我想要个特别的称呼。”
      特别的称呼?
      吴抿着烟嘴陷入沉思。“Wu·Fries”这个德文名中,“Wu”来自父姓,“Fries”则取自母姓。除了舅舅喝醉后会叫他“亲爱的小外甥”,身边人都叫“吴”或“弗利斯”。仔细想想,他甚至连小名都没有……
      “小先生,”没等他理清思绪,弗雷斯特自顾自宣布答案,“就叫您‘小先生’吧,您觉得怎么样?”
      “小先生?”听起来像是在叫没经历世事的孩子。
      “咳……咳咳……为什么?”吴被这个称呼呛得轻咳,下意识追问。
      弗雷斯特不假思索道:“因为您年纪比我小啊,弗利斯先生。叫您小先生再合适不过了。”这个越距的称呼在他的解释下竟然显得理所应当。
      吴想要推拒,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指尖烟光明灭,他思索着如何说服自己接受。
      算了,就当作是意大利人骨子里的浪漫情怀吧。自从认识弗雷斯特,他对这个民族的刻板印象可说是与日俱增。
      “喵……喵喵……”L的叫声适时响起。
      吴转身寻找猫影,他原以为那没心没肺的小家伙早就溜走了。
      奇怪?他明明听见猫叫,巷子里却空无一物。
      “喵……喵喵”又叫了两声。他回过头,发现L不知何时从他身后绕了出来,正围着弗雷斯特脚边打转。圆滚滚的脑袋亲昵地蹭着对方裤脚,喉咙里发出“咕噜”讨好的呼噜声。渐变色的长尾巴高高翘起,缠绵地绕在弗雷斯特小腿上来回轻扫。
      弗雷斯特俯身,伸手指轻挠L的下巴。L缓缓贴近他的手指细嗅,像是在辨认气息,最后吐出粉舌,温顺地舔舐他的指尖。那触感湿润微凉,带着些许痒意。
      这副乖巧模样和与吴对峙时的刁蛮完全像是两只不同的猫。要不是L脖子上戴着刻有名字的皮项圈,他几乎要怀疑眼前这只温顺可爱的猫咪和刚才抓破他衣袖的小恶魔不是同一只。
      弗雷斯特轻托L的前爪想把它抱起来:“这是您的猫吗,小先生?”
      “弗雷斯特,等一下……”吴急着想提醒他别抱L,猫爪沾着灰会弄脏雪纺衬衫。
      但话到嘴边,却被那声“小先生”生生噎了回去。果然,他还是很难适应这个孩子气的称谓。
      “怎么了?”弗雷斯特笑着问。L心安理得地窝在他臂弯里,四爪朝天,眯着眼享受他的挠弄,一副惬意的样子。
      见这情形,吴只好摆手作罢。L自从见到弗雷斯特后性情大变,要是平时他敢这么抱它,受伤的绝不止衣袖,恐怕脸上也要挂彩。
      也许猫也更喜欢英俊的脸庞吧,他暗自揶揄。
      “舅舅养的,叫L。”他把烟蒂捻灭,四下却找不到丢弃的地方。平时他或许可以不拘小节,但此刻贵客在场,绝不能随手扔在地上。
      “给我吧,小先生,我来处理。”弗雷斯特单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绣着紫罗兰的真丝手帕,展开示意他把烟蒂放上去。
      “麻烦了。”
      “举手之劳。”弗雷斯特将二人的烟蒂仔细包好收进口袋。束好的金发被微风拂乱,阳光穿过发丝间隙,柔化了他深邃的轮廓。蓝眼睛像地中海的波浪,漾着温暖的笑意:“既然是朋友了,就请小先生别再跟我这么客气。”
      L全身浅灰色,只有腹部洁白如雪。毛发光滑柔软,弗雷斯特随意抚摸着那处柔软。背靠着阳光,他和吴闲聊天地,从容自然。
      “它叫L,对吧,小先生?”L像液体一样瘫在他怀里,尾巴懒洋洋地摇晃,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睛瞪得溜圆,随着他胸前晃动的银制吊坠骨碌转动,“是暹罗猫吗?这种品种我在欧洲还是第一次见到。”
      暹罗猫?这名字听着陌生,吴甚至没听出对方用的是哪国语言。L是舅舅航海带回来的,除了刚到那晚嘱咐他每天喂食外,再没更多交代。连“L”这个名字都是他从项圈上偶然发现的。
      他不愿因为见识少而在贵客面前失礼,于是点头认可弗雷斯特的说法。毕竟埃斯特少爷浑身散发着见多识广的气质,他选择相信。
      “如果没记错,暹罗猫源自东南亚暹罗,名字就来自故土。我曾经在泰国有幸见过几只,那里它们被尊为通灵神使,地位堪比神明。”弗雷斯特逗弄着怀中的“神使”,目光流连在吴眼下的泪痣上,侃侃而谈,“通常只允许饲养在王宫禁苑,吃的是每天进献的鲜鱼,喝的是清晨采集的露水,还有仆人细心伺候,也算是深居简出的贵族了。”
      吴微微睁大眼睛。他不知道L在故乡过着这样优渥的生活。相比之下,自己用码头鱼摊买来的快死的沙丁鱼做的鱼干,实在寒酸。他甚至怀疑这些年来是不是亏待了L。
      正在大肆宣扬暹罗猫在泰国的尊贵生活时,弗雷斯特忽然瞥见吴那对柳叶眉几乎要拧在一起。“小先生,它现在养在教堂里吗?传说暹罗猫能通神谕,养在这里也算适得其所。”他察觉到对方似乎有些自责,急忙转移话题。
      曾经引以为傲的口才和学识,在吴面前居然成了负担。
      吴摇头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是散养的。”
      大多数猫不适合散养。不同于早被驯化的狗,即使和人类相处了千年,猫仍然保留着野性。如果放任它们在野外游荡,用不了几天就会依本能行事,像出世的僧人一样忘记主家的一切,从此消失无踪,再难找回。
      但凡事都有例外。在众多离家出走后便消失的宠物猫中,L正是那个例外。
      它总是悄无声息地越狱:可能上一秒还在院里扑蝴蝶,下一秒就跳篱笆翻墙逃之夭夭。但神奇的是,它总能精准地卡着午饭时间找到吴,无论他在家还是在教堂,L总会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
      “越狱”次数多了,吴也就懒得管了。一来根本抓不住它,二来这小家伙机灵得很,上能抓鸟下能捉鼠,绝不会饿着自己。久而久之,L就从家猫变成了散养的“浪子”。
      “居然是散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散养的猫。”弗雷斯特惊奇道,“那平时您怎么找它?”我现在太厚了
      吴唇角泛起苦笑,被L惊吓的无数场景纷纷涌现:“通常是它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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