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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陆歧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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鹦儿……
鹦儿……
有人在叫她。
不,不对。
这不是她的名字。
她叫什么?
短短一载,如过半生。她快有些忘了原来的名字了。
眼前,是一片迷雾白茫茫。
她只能寻摸着往前走。
走出这片白雾,是邺城郊外的一个村庄。
村子里有户姓陆的人家,家里一个姐姐,两个弟弟。
她站在院墙的篱笆外,看着这个姐姐长大。
看着她洗衣做饭,割草给满院的家禽喂食;看着她照顾弟弟,偶尔替他们背锅;看着她割麦扬谷子,努力替爹娘分担。
但是,弟弟们才是家里的依靠和指望。
她不服。
不服就要做得更好。
但是没有用。
她只能站在篱笆外看着。
看着她被忽视。
看着她愈发温柔能干。
看着她哭。
看着她忍耐。
看着她安慰自己。
看着她羡慕。
看着她被夸了一句。
看着她为此快乐满足。
看着她战战兢兢,做得更好。
看着她乖乖的。
看着她在角落。
看着她卑微。
看着她困惑,活着为的什么?
看着她不服……
村里人都说,陆家大丫头是操持里外的一把好手,又孝顺心又细。
她却觉得,他们说的人,不是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她没有选择成为谁的权利。
她只是审时度势。
渐渐地,周围的村舍模糊起来。
她又在走。
走着走着,只有春风楼的高台清晰可见。
这是和村里完全不同的地方。
生死荣辱,清晰地摆在眼前,供她选。
其实没得选择。
她要活着,然后承受活着的代价。
有时候,她会恍惚,心里像是和老天赌气。
她想,这是一条贱命、烂命,可我偏偏不死。我就是要活着,活到最后看一看,上天你让如此微贱的一条命在世上苟延残喘,究竟为的什么?
或许正是因为一条草芥之命,如此死皮赖脸地苟活,她得到了一个机会。
是一个赌。
赌命。
赢了,她可以离开。
恍惚间,春风楼的楼台成了闻府的院墙。
她喜欢这个地方。
但是她怕极了,怕他们发现春风楼的过往,赶她出去。
留恋,生出弱点,生出忧惧。
她频频梦中惊醒,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怕到极点,竟生出逆反之心。她想,我就去试试,实在不行,便算了。
她戴上自己那副乖巧温顺的面具,坐观云屏和石竹争斗。
云屏不好拿捏,石竹心无成算。
她摔了一跤,赶走了云屏,留下了石竹。
以身入局,挣一个留下的机会。
其实,还是没有选择。
善还是恶,情谊还是利益。
她选恶,利用石竹。看到石竹红肿的脸时,她感受到了切肤的心痛,但是石竹选择不走之后,她就不多解释了。她安慰自己,求生的人,不能有太多善意。
她选利益,利用太太。表面上,她是在成全母子之情和找少爷求救之间做选择,实际上,她是在选择,要不要和太太培养感情以便之后助她留下。从一开始,她就带着目的去接近太太。
终于,她感受到了一丝不堪。
在春风楼时,她都几乎没有这种感觉。
那里很直白,楼里的姑娘不算人,身体发肤自己做不得主。
她就跟自己说,我是一株草,他们不过是在我的叶子上踩一脚,我的根还在,这片叶子枯了,我还能长新芽。
但是现在,她有点难受。
如果陆歧真是株草,此刻她想藏进土里,假装还没发芽。
那样她就可以在地底长长地睡一觉。
宽广、柔软、温暖。
鹦儿……
鹦儿……
有人在叫她。
这不是她的名字。
陆歧,睁开了眼。
……
已经过去三天了。
她反反复复地烧了三天,人也昏睡了三天。
太太来看过她,还和闻朔遇上了。
母子二人,终于摒开生疏隔阂,坐在一起喝了杯茶。
还听说院里的云屏和六公子那的芷柔,都因为犯错被罚了。
这些,都是石竹说的。
陆歧接过石竹递过来的茶,啜了一口,放在一边。
她依旧沉浸在书山墨海中。
几天没用功,陆歧觉得想念得紧。
石竹劝道:“姑娘,您烧刚退,身子正虚,还是要善加保养才是。”
陆歧看了石竹一眼。
自打她醒来,石竹一直在照顾她,行事稳重,妥帖周到。
陆歧沉默半晌,“抱歉。”
说得却不是眼前的事。
石竹愣了一下,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多谢姑娘愿意告知前事的来龙去脉。”
“只是,”石竹见陆歧仍然不肯休息,只好搬出闻朔,“少爷临出门前交代,姑娘一旦醒来,便要立刻通知。此刻少爷怕是已经得到消息,正往回赶。之前姑娘昏睡之时,少爷尚是衣不解带地照顾,现在姑娘好不容易醒了,要是让少爷看到姑娘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怕是……”
陆歧被石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石竹现在是沉稳了不少,好似不懂事的人变成了她。
陆歧正准备听劝搁下笔,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石竹这个闷醒得好。你自己的身体,怎么倒要别人来劝。”
闻朔已经到了。
石竹见状,行礼退下。
进了门,闻朔先摸了摸陆歧的额头,松了一口气,“这烧可算是退了。”
陆歧睡了三天,倒似生疏了一般,闻朔上来摸她额头,她先是发怔,继而才行礼。
闻朔不等她做完,就不容质疑地拉过她,揽在怀中。
陆歧挪了挪。
闻朔抱得更紧了。
陆歧就不动了。
半晌,闻朔说:“不要怕。”
怎么突然又说这个?陆歧不解地看着他。
闻朔叹了一口气。
一开始,发现她发烧,请的是寻常大夫。可是,这烧却退不下来。
烧了一天,人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没有办法,他只好自己治。
可是,多少法力输进去,都是泥牛入海,不见成效。
他开始急了。
只能一边输法力,一边用湿帕子给她降温。
听着她梦中呓语,恍惚间想起师父曾说过,修仙入门,就像凡人迈过命中一道坎一样,有人会大病一场。
思及她这些天,听着她梦中喃喃,闻朔想,她这是迈过了她的一道坎了吗?
停了术法,他只能搂着她安慰,看她在怀中渐渐安静下来,止了梦话,才稍稍放心。
可还是心有余悸。
“不要怕,”现在,闻朔只能一遍遍告诉她,“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陆歧试着依靠闻朔,“不要怕?”
她没有听闻朔的回答。
她在问自己。
她知道,她有一副乖巧柔弱的面具,戴上了,她就是一个面人儿,见谁都怕。
起初,带着面具是为了保护自己,可是面具戴久了,长进肉里,就揭不下来了。
渐渐地,她分不清,自己是装的,还是真这样——
乖巧柔弱,看着别人眼色过活,宛若惊弓之鸟。
甚至有一次,她因为自己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崩溃了。
那次,太太询问少爷是否真的为她讲课到深夜,而后一阵沉思,尚未说什么,她便立刻反思、下跪请罪。
到现在,她还记得太太说的话,“你不必时时这般自省,朔儿带你回来,你就自有你的位置,总是这般,没得让人觉得你轻贱。”
当时,泪一下逼了出来。
事后,无论她怎么回想,都记不起那一瞬间,她究竟是在以退为进、保护自己,还是在太太的沉默中害怕了,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
或许,戴得时间久了,面具会长成她的脸。
那……
她望着眼前的人:他会是解药吗?
他说:不要怕,我会保护你。
依靠他,从此便不看别人的眼色,成为想成为的样子。
可是,依靠他,和看别人眼色,在根本上有什么不同吗?
陆歧没有问出来。
他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也是一般无二的泥潭。
唯一的不同是,这个泥潭沉迷于一种养花的游戏。
她是泥潭养大的花,或许会被淤泥吞噬,又或许是寻得了肥沃之地。
只是,她已身在泥潭,没有选路的权利,只好先长大。
花儿抬头,微凉的鼻尖轻蹭泥潭的下巴。
闻朔便低头看她。
陆歧在闻朔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之前,棠小姐逗弄我,你生气我不反抗,气急了曾讽刺我‘人如其名’。”
闻朔觉得话题跳得有点快,他们不是在说“不要怕”的事吗?突然翻旧账,让他有些心虚。
陆歧继续,“你说得没错,鹦儿这个名字,正是春风楼的管事妈妈照着我的性子起的。”
“那时,我决心学艺,是楼里新进那批里,最肯用功、进步最大,也是最乖的。管事妈妈说,我叫‘鹦儿’正合适,以后客人也会喜欢的。”
陆歧讲着往事。
闻朔想起,当时他的原话是,“鹦儿?像只乖顺亲人的鸟。原来这个名字没起错,正配你。”
闻朔忽然有些心痛,恨手不能伸回过去,给自己一下。
他把头埋进陆歧发间,良久,郑重道:“抱歉。”
陆歧却一声轻笑,“你那时又不知道。我提起这事,只是想说,既然你让我不要怕,那第一件事,我便想改了这名字。”
闻朔觉得不错,“这个好,你之前叫什么名字?”
陆歧却说:“我也不想叫之前的名字了。既然不用怕,那我想取一个合自己心意的。”
闻朔便写了许多寓意美好的字让她选。
陆歧一个个看过去,淑、瑶、珂、婉……
这些都不是她的名字。
她想起小时候,村里老人常说,“你别走了歧路了”,仿佛那便是摔入了深渊,万劫不复。
可如今,她的际遇,对照村里寻常姑娘,怕是早就走上歧路了吧。
“歧”字好,听着头角峥嵘,正巧她本姓陆。
陆歧,歧路。
踏上歧路了,我也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