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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鹦儿2 ...

  •   第二天一早,陆歧就起来了。

      凡间时气,虽也称春夏秋冬,但那只是传下来的名字罢了,实际阴晴冷暖如何,全然无法预知。

      譬如昨日大雪,今晨倒是暖融融的。

      陆歧起时,霞光满天。

      她今日要去拜见太太,昨儿和石竹说了,请她今早来帮着梳头搭衣服。

      等了一会儿,却见小春花进来了,她也不说话,只怯怯地看着陆歧笑。

      “唉,”陆歧叹了一声,就知道石竹不会来了,便问她:“你会梳见太太的头发样式吗?”

      “奴婢的手艺比不得石竹姐姐。”

      “也只能你来了。”陆歧带着鼓励的笑看她,“不用怕,梳你拿手的样式,再比对着搭套衣裳,看着不失礼就好了。”

      “嗯!”小春花还是个小孩子,大概从来没被委以这样的重任,见鹦姑娘果真这样的温柔,紧张感渐渐消了些,多了几分对差事的认真。

      陆歧就这样任由她装扮。

      快出门时,石竹还是没有过来。

      陆歧就让小春花领着去。

      快到太太院门口时,陆歧忽然停住,神情莫辨地站了几息。

      小春花觉得,鹦姑娘是要见太太,紧张了。

      她刚要开口劝解,鹦姑娘就好了,让她去敲门。

      *

      陆歧这几天也算站在闻府风口浪尖上的人了,敲了太太的院门,很快就被请进去了。

      太太就这样端详着坐在下首的人——

      杏眼,鹅蛋脸,标志是有几分标志的。

      此刻她就这样捧着茶安静的坐着,乖巧、无害。

      怪不得降不住房里的丫鬟。

      太太心软了几分:“朔儿带你回来之后,这还是我们正经头回见,崔妈妈,把我准备的见面礼拿来吧。”

      陆歧起身谢过。

      太太因她是待在闻朔身边的,就想多问一点:

      “你叫鹦儿?我还不知道,你家是哪里的?”

      “回禀太太,我本是邺城郊外庄户人家的,家里有两个弟弟,年成不好,没办法只得卖了我过活。”

      “是这样。”太太点头,农家孩子,出身勉强算说得过去,“只是农家卖孩子,也就是卖去大户人家做丫头,你怎么让朔儿给遇上了?”

      她似是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才说:“既然卖这一遭了,自然要卖价高点才好……”

      太太沉默了,便也不再继续追问,“也是个苦孩子。”

      陆歧也只不说话。

      正当二人相顾无言之时,崔妈妈禀道:“太太,是用早膳的时辰了。”

      陆歧连忙站起来:“太太,让我来服侍您吧。”

      太太看她一片心意,便也没有拒绝。

      只是,片刻之后,太太便挡开陆歧伸过来替她掖嘴的帕子:

      “你这规矩,是谁教你的?”

      世家礼仪中,一坐一卧、一饭一饮皆有规矩。

      就拿侍膳来说,有些规矩,反而不得由下人来做,否则就会显得轻狎而殷勤太过,不够庄重。

      刚刚,便不该由她来替太太掖嘴。

      而陆歧听此一问,愣了一下,像是突然被吓到了,连忙跪下。

      “是我太凶了吗?”太太也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只得让人快起来。

      陆歧站定回道:“是当时买我们的妈妈教的。”

      太太一想便知道了,这些是教给卖进大户人家后院的丫头的,教女子如何亲近讨好男子,不是正经礼仪。

      鹦儿怕是不知道,才会用这套规矩来服侍她。

      太太心里暗骂乱教的人一声混账,面上只说:“府里不是这样的规矩,我让李妈跟你回去,你跟她学学。”

      “是,”陆歧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我还不怎么识字。”

      “这个没关系,不识字也学得会。”

      但陆歧好像很想学认字,太太瞧着她殷殷的眼神,末了又加了一句,“李妈妈是识字的,我让她照诸般规矩给你抄录一份,你有不会的,尽可问她吧。”

      “是!”

      果然还是个孩子,太太就见鹦儿脸上有几分藏不住的喜色。

      再叙一阵子话,今日的请安便算完毕。

      陆歧正要告退,太太又喊住了她,“鹦儿……我让李妈妈去冬院,不是为了监看打听,等你学好规矩,我就让她回来。”

      可是,这不是身为太太应该解释的事情。

      陆歧有些不解。

      太太却认真地看着她:“如果有人问起,你要记得这样说。”

      是这样么。

      “是,鹦儿知道了。”陆歧露出一个乖乖的笑。

      *

      一上午,陆歧都在跟着李妈妈学规矩。

      李妈妈毕竟年纪大了,陆歧学起来也不喊停,她先受不了了,下午就去休息了,留陆歧一个人在那里温习。

      陆歧觉得也行,反正还有昨晚石竹教的字,够她今天下午学的了。

      只是,陆歧之前从没进过学,开始认字也没有正经的先生引进门,学着学着她就遇到磕绊了。

      石竹教的《蒙幼启正》中有一句“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李妈妈教的规矩中有一句“下人不得聚众,成宿喧哗”,两个“宿”字分明一样,石竹和李妈妈的读音却不相同。

      陆歧思索了一下,觉得李妈妈应该是对的,像她有时也会说“成宿成宿不睡觉”诸如这般的话,但是“宿”(音同秀)这个说法,倒是没见过。

      晚上陆歧把这个想法对石竹说了,石竹立马怒不可遏,觉得她作为“先生”的身份受到了严重的挑衅。

      本来今天陆歧带着李妈妈回来的时候,她就很不高兴。

      石竹心里忿忿地想:“我说她怎么突然想起来去请安了,原来是想借太太的手弹压我!”

      但也不敢在太太的人面前放肆,只好立在旁边装了一上午的乖。

      现在倒好,只不过是跟着一个老婆子学了些皮毛,就敢质疑起她了。

      她石竹可是正经进过几天学塾的!

      “‘辰宿列张’,这个字就是这样读的,你要是捡着好的了,尽可以去攀高枝,反正我也只是看你可怜才教你的!”

      石竹说完就气冲冲地甩脸走了。

      拉开门,却楞在当场。

      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个人,有些脸生,宽衣大袍,仙风道骨。

      迎着屋里的光,石竹对上了他的眼,阴翳混沌,隐着金光。

      石竹心里一虚,软着膝盖跪下:“少爷。”

      陆歧没想到他会来,跟着石竹跪下了。

      “既然你气性这么大,冬院里怕是也容不下你。”

      对石竹来说,闻朔少爷一向只活在闻府的传说中,是承天阁的弟子,是比她高十万八千层的人,现在她突然犯了错处,还落在他手里。

      莫名地,石竹伏在那里,抖了起来。

      “少爷,奴婢……”

      石竹想要解释,却感词穷。

      “望少爷恕罪,方才石竹只是在和我争论学问之事,学问面前无大小。”

      她回头,竟是那个鹦姑娘在求情。

      可是,少爷却始终不置一词。

      石竹伏在地上,只嗅到窒息的安静。

      “出去!”

      终于,如蒙大赦。

      陆歧目送石竹关上门,回过头来看了少爷一眼。

      “争论?”

      看着他进门在上方坐下,陆歧跪着转了过来:“是。”

      她把自己的困惑之处说了,就听到一声笑。

      “呵,这是学问?”

      怎么不是?

      陆歧抬头欲要反驳,却在看见他的脸时愣住了。

      他和遇见那日看起来不一样。

      那日,他眼上覆着白巾,露出来的下半张脸从始至终都没有表情,是让人不由得想敬而远之的存在。

      如果有选择,陆歧不会拉他的袖子求救。

      他像被供起的神佛,并不会真正回应泣血的恳求。

      但是现在,眼前这个人,恶劣而轻蔑地,讥讽她提出的问题。

      只是一个常见的没有什么教养的人罢了。

      还好。

      而在陆歧盯着闻朔的时候,闻朔也看着她。

      她和遇见那日不一样。

      那日,他没有开仙瞳,目不能视,走在熙攘的街上,任由嘈杂的人声把他吞没。

      眼里的黑暗愈浓,耳边的噪声愈甚。

      他快要被这一切溺死了,但是,但是犹豫之事,却怎么都下不了决心。

      突然间,一只手紧紧地扣住了他:“求求你,救救我,我想活,我想活下去。”

      那么坚定,那么明确。

      微微地颤抖着,把他的手腕攥痛。

      那一刻,闻朔有点懂了,为什么师父说“看不见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五色令人目盲,没有了这眼花缭乱的纷扰,反而可以直抵万事的真意。

      他不需要看见什么,就知道了她想要活下去的决心。

      所以,他救下了她。

      但是现在,眼前这个人,她没了那日的勇气,像个软脚虾、受气包,人尽可欺,连个丫鬟都能骑着她作威作福。

      或许,是他看错了。

      闻朔扭过头去,懒得再看她。

      桌子上还放着一本《蒙幼启正》,她们刚刚就是在争论这上面的东西。

      闻朔随意地拿起翻了翻,又“啪”地一声撂下:“学多少了?说来我听听。”

      陆歧认真地展示自己学的字,又将她从石竹那里听来的释义讲给他听。

      闻朔就一边听着陆歧讲,一边将拳头越握越紧。

      “你是傻子吗?”终于,他忍不住爆发了,“你这都乱学的什么?”

      “你知不知道,要是真想做学问,一开始的根基就一定要正、要稳,要不然路子走歪了,后面不知要费多少事!”

      “你以为你把字写得和书上的一样,你就是会写字了?横竖钩提,你知不知道每个字都有自己的行书顺序?”

      “还有,‘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的意思,不是寒天和暑天来来往往,人们祈求神仙,让秋天能丰收,再让冬天不再来!”

      算了。

      闻朔松开刚刚因为太过气愤而不知什么时候掐上陆歧脸颊的手,无力地垂下头。

      “你起来,我今天先给你示范十个大字,你记好了我的行笔顺序,学字的时候,就照着这样的临摹……”

      但是他想了想,还是不行,“这用笔之法,肯定也没人给你讲过……”

      而且,闻朔找到了屋里唯一的一支毛笔,嫌弃道:“这是什么啊?”

      他看不下去了,认命道:“这样吧,我说了,入门根基一定要打好,先别忙着学字了,我先把这行笔之法跟你好好讲讲罢。”

      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朝着门外说了一声:“松风,去书房取套笔墨纸砚来。”

      陆歧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自说自话、自娱自乐、自顾自地要给她授课,不敢惊醒他。

      乖乖地坐近些,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两人忙到深夜。

      “今日就讲到这里罢,你好好温习。”

      闻朔起身欲走,陆歧叫住了他。

      “你还没解释‘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是什么意思呢。”

      “这两句话是说,寒天和暑天依着四季的交替,规律地循环往复;人们秋天收获了庄稼,储藏起来过冬。”

      “啊?”陆歧大受震撼。

      “寒天和暑天怎么会依着四季循环?现在正是盛夏,可昨天不还落了一场大雪吗?”

      “而且我家里就是种庄稼的,庄稼看天收,怎么能说在秋天收呢?你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你不知道,如此不知变通,怕是会被饿死……”

      “闭嘴。是你不知道……”

      可是,闻朔还没有想好怎么跟她解释。

      他停顿了片刻,转而凶道:“今晚我教的学问你都记住了?读书就要心静,一步一个脚印,不能贪心,像你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哪里有个读书的样子?”

      “我怎么没有……”陆歧觑着闻朔的眼神渐渐消声,只觉这人怎么和石竹一个做派,问个问题就生气。

      她就不讲话了,低头装鹌鹑。

      闻朔看她这幅样子更是来气。

      救她回来,净给自己添堵了。

      闻朔想告诉她:我既然救你回来了,你就不要害怕,遂着自己的心意在这府中好好活下去即可。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像那日逃跑求生一样,让他们看看你的决心和勇气。

      但是话到嘴边,却又是另一个样:“那个丫鬟,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是不会管你的,你要是知道怎么在这府里活下去,那是最好的。”

      说完,不再停留,闻朔转身就走。

      已经是深夜了,蜡烛有几支已经烧尽灭了,屋里黑了一些。

      陆歧被一个人留在昏暗中,表情有些晦暗。

      她一个人静静地站了会,才摸索着重新把熄掉的蜡烛续上。

      屋里亮了些。

      她看到了桌上厚厚的一沓纸。

      那是他留下的,要她温习。

      对他来说,她几乎不识字,所以着重之处,他多用线条圈点,而非文字注释。

      陆歧闻到了淡淡的笔墨香。

      香气稍稍冲淡了她心中积郁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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