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渡厄录》一陆路人

6、第6章 洗髓契

　　城外古寺之行，无功而返，却又暗藏惊雷。

　　那是一座早已荒废、被岁月和藤蔓侵蚀的破败古刹，断壁残垣，佛像蒙尘。星阑所感应的那丝“熟悉而重要”的剑之气息，最终源自佛像底座下一块仅有指甲盖大小、黯淡无光、几乎与普通铁锈无异的金属碎片。它残存的气息微弱到极致，若非星阑感应，绝难发现。

　　然而，当星阑指尖触及那碎片的刹那，异变再生。碎片骤然亮起一瞬极微弱的幽光，旋即彻底化为齑粉，消散于空气中。同时，星阑身形微晃，银眸之中掠过一丝极快的痛苦与空白，仿佛有什么与之相关的、至关重要的记忆被彻底触碎、抹除，只留下更深的迷雾和一种空落落的怅惘。

　　沈璃心中疑窦更深。这碎片是什么？为何一触即碎？它似乎与星阑的前世密切相关，却又像是一个被精心设置的、一旦触碰即自毁的陷阱或封印？

　　带着更沉重的疑惑和那指向药王谷的微小线索（安神草叶），两人悄然返回摇光峰。宗门内的气氛愈发紧张，失踪案毫无进展，刑堂的监视有增无减，对星阑的怀疑几乎已成定论，连带着沈璃也备受冷眼和孤立。右臂的冰裂纹虽被冰魄压制，但连日来的奔波劳心以及宗门内的压力，让她刚刚稳固的先天剑体又隐隐有些波动。

　　就在沈璃思考如何进一步暗中调查药王谷线索时，她的师尊，摇光峰主，悄然来访。

　　老人看着自己这位命运多舛的弟子，眼中满是复杂与忧虑。他屏退左右，设下隔音结界，长叹一声：“璃儿，你近日所为，太过冒险了。”

　　沈璃垂首：“师尊，弟子只是……”

　　“不必多说。”摇光峰主摆摆手，“你的性子，为师清楚。你认定之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你坚信那星阑并非凶手，为师……姑且信你几分。但如今宗门上下目光齐聚于此，刑堂那边步步紧逼，你若再有任何行差踏错，为师也护不住你。”

　　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当务之急，是你自身的状况。你先天剑体初醒，又屡遭变故，根基已现不稳之象。加之右臂那诡异伤势，冰魄虽能暂时压制，却非长久之计。若不能彻底解决，恐伤及道基，前途尽毁。”

　　沈璃默然，她知道师尊所言非虚。

　　摇光峰主沉吟片刻，似下了某种决心，从袖中取出一枚冰蓝色的令牌，令牌上刻着新月绕池的图案，散发着清冷纯净的气息。“此为‘月华洗髓池’的临时通行令。此池乃宗门秘宝，汇聚月华精粹与地心灵泉，有洗筋伐髓、稳固根基、净化异力之奇效。或许能对你伤势有所裨益。为师费了些力气，为你争取到三个时辰的使用时间。”

　　月华洗髓池！沈璃心中一震。这可是宗门内无数弟子梦寐以求的修炼圣地，通常只有为宗门立下大功或核心真传弟子才有资格进入片刻！师尊定是付出了极大代价才为她争取到此机会。

　　“师尊，这……”沈璃眼眶微热。

　　“不必多言。”摇光峰主将令牌塞入她手中，眼神严肃，“记住，只有三个时辰！期间会完全隔绝外界探查，这是你疗伤和暂时避开风波的机会。至于那星阑……”他看了一眼如同影子般静立一旁的银发男子，叹了口气，“他若与你同去，或能借池水之力，稍稍平息宗门对他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的感知，暂缓压力。但洗髓过程凶险，需绝对专注，你二人……好自为之。”

　　老人说完，深深看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去，背影显得有些佝偻。他此举，已是冒了极大风险，既是对弟子的维护，也是一场无奈的豪赌。

　　手握冰冷的令牌，沈璃心情复杂。师尊的维护之情让她感动，但这机会背后，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监视和试探？隔绝外界探查，意味着这三个时辰内，无论发生什么，外界都无从得知。

　　她看向星阑。星阑银眸微动，目光落在那月华令牌上，似乎对其散发的纯净气息并不排斥，反而露出一丝几不可查的若有所思。

　　“月华洗髓……或可一试。”他淡淡开口，“于汝伤势有益。于吾……亦可能有助于平复气息，减少麻烦。”他指的自然是宗门对他那“非人”气息和潜在“魔气”的敏感。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当夜，月华最盛之时，两人凭借令牌，悄然进入了位于主峰后山禁地的月华洗髓池。

　　入口处有长老查验令牌，开启阵法。穿过一道水波般的光幕，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窟，穹顶并非岩石，而是一片朦胧的、流动的月华光晕，仿佛直接将夜空中的明月接引了下来。下方是一泓不过丈许见方的池水，池水并非清澈，而是呈现出一种浓郁的、如同液态月光的乳白色，氤氲着极其精纯柔和的太□□华与天地灵气。池水表面光滑如镜，却不断有细碎的、钻石星尘般的光点从中升起、湮灭，美得如梦似幻。空气清冷，却沁人心脾，吸一口便觉灵台清明，浑身舒泰。

　　此地灵气之浓郁、精纯，远超外界百倍！且带着一种强大的净化与滋养之力。

　　“入池，凝神，导气归元。”星阑言简意赅，率先步入池中。乳白色的池水浸过他小腿，他周身那冰冷的氣息似乎都柔和了些许，银发在月华下流淌着淡淡光辉。

　　沈璃褪去外衫，仅着贴身衣物，小心翼翼步入池中。池水微凉，却不刺骨，反而有一种温润的包裹感。精纯的能量无需引导，便自发透过皮肤毛孔，涌入四肢百骸，滋养着干涸的经脉，抚平着躁动的剑元，甚至连右臂冰裂纹传来的隐痛都似乎减轻了许多。

　　她不敢怠慢，立刻盘膝坐下，屏息凝神，运转宗门基础心法，引导着那磅礴而温和的月华精粹洗刷自身。先天剑体自主嗡鸣，如同久旱逢甘霖，贪婪地吸收着这纯净的能量，原本有些虚浮的根基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扎实、稳固。

　　星阑并未像沈璃那般主动修炼，他只是静静立于池中，闭目仰头，面对着穹顶的月华光晕。乳白色的池水在他周围微微荡漾，却似乎无法真正浸染他分毫，反而有种被他周身自然散发的力场排斥开的感觉。他更像是在“沟通”或者说“接纳”这片环境的力量，用以调和体内某些更深层的东西。

　　时间缓缓流逝，洗髓过程异常顺利。沈璃感觉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轻盈通透，灵力从未如此圆融饱满，神魂仿佛被月光洗涤，澄澈明净。右臂的冰裂纹在月华精粹和冰魄之力的共同作用下，颜色又淡去了几分，那股侵蚀性的异种寒毒被进一步压制。

　　然而，就在她沉浸在这美妙的修炼状态中时，异变悄然发生。

　　她身下的池底某处，一块半埋在温润玉石中的、不起眼的、边缘残破的琉璃碎片，因为池水灵力的剧烈涌动和两人身上特殊气息的牵引，悄然释放出微弱的波动。

　　这块碎片，色泽暗沉，与池底玉石几乎融为一体，若非此时被激活，绝难发现其异常。它悄然滑落，无声无息地悬浮而起，恰好停留在沈璃心口前方的池水中。

　　下一刻，碎片表面猛地荡漾起水波般的纹路！

　　沈璃心中警兆乍现，猛地睁开眼！

　　只见那碎片之中，不再是倒映的池水月华，而是浮现出模糊却动态的景象——那是一个身披破碎染血银甲、浑身浴血、却依旧挺直脊背的身影！那人手中握着一柄样式古朴、剑身却布满裂纹的长剑，剑尖斜指苍穹，散发着惨烈不屈的战意！虽然面容模糊不清，但那身影的姿态、那甲胄的样式、那剑意的核心……给沈璃带来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震撼与熟悉感！

　　那是……前世的她？！仙魔大战中的她？！

　　往生镜碎片！这竟是传说中的往生镜碎片！能窥见前世今生点滴的异宝！它竟会藏在这洗髓池底！

　　就在沈璃心神剧震，被前世影像吸引全部注意力的刹那——

　　因为她情绪的剧烈波动和先天剑元的本能共鸣，以及星阑同样被那碎片气息所吸引，两人之间的灵力循环在不知不觉中加速、交融、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紧密程度！

　　双修之态，无意天成！

　　虽然并非刻意为之，但两人同处这灵液池中，气息交感，灵力流转，在这一刻形成了完美的循环！沈璃纯净的先天剑元与星阑那浩瀚冰冷的未知力量，通过池水媒介和灵魂契约的纽带，前所未有地紧密交织在一起！

　　轰！！！

　　仿佛打开了某个尘封万世的闸门！

　　无数混乱、破碎、却无比鲜活的记忆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并非涌入沈璃脑海，而是通过这灵力交融的桥梁，猛地冲入了星阑的意识深处！

　　是魔渊决战！

　　但并非沈璃之前看到的宏观战场，而是……星阑视角的、无比清晰的、聚焦于一点的记忆！

　　画面一：无尽的黑暗魔气如同潮水般涌来，嘶吼声震耳欲聋。他手持一柄幽蓝长剑（与冰窟感应到的剑尖同源），剑光挥洒间，冻结万物，清出一片片真空地带。但他的目光，却始终锁定在前方那道浴血奋战的银甲身影上，不曾移开分毫。

　　画面二：一道凝聚了恐怖魔主本源之力的、漆黑如墨的蚀骨魔链，撕裂虚空，以一种超越感知的速度，无声无息地袭向那银甲身影的后心！而那时的“她”，正全力应对前方魔君，毫无察觉！

　　画面三：没有任何犹豫！他身影如同瞬移，硬生生挤入那必杀的攻击轨迹之前！幽蓝长剑横格！

　　“锵——！”刺耳的碎裂声！魔链并未被完全挡开，而是诡异地扭曲，如同毒蛇般绕过剑锋，狠狠刺入了他的胸膛偏左处！并非心脏，却缠绕锁定了某种更本源的东西！

　　“呃！”他闷哼一声，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却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与死寂迅速蔓延。被魔链击中的部位，皮肤下的魔纹骤然大亮，疯狂蔓延！那并非他与生俱来的东西，而是外来的、恶毒的、侵蚀性的诅咒力量！

　　画面四：他猛地回头，看向那惊觉回头、面露骇然的银甲女子（沈璃前世）。四目相对，他眼中没有痛苦，没有后悔，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深沉的……守护与决绝。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喷涌出的黑色冰渣打断。

　　画面五：画面最终定格在他被魔气彻底吞噬前，最后望向她的那一眼。复杂到极致，有担忧，有不舍，有嘱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早已注定的宿命感。

　　记忆回溯戛然而止！

　　“噗——！”星阑猛地睁开双眼，银眸之中一片混乱，仿佛有风暴在肆虐！他身体剧烈颤抖，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一步，单手捂住胸口那曾被魔链击中的位置（对应锁骨魔纹下方），脸色苍白如纸，竟猛地喷出一口散发着极致寒气的、暗蓝色的“血液”！

　　那口“血”落入池中，瞬间将周围一小片乳白色的池水冻结成诡异的幽蓝色坚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沈璃！她刚刚也从那短暂的精神共鸣中感知到了些许碎片化的、令人心悸的画面，看到了星阑为她（前世）挡下致命一击的瞬间！

　　原来……那魔纹是这么来的！他并非天生魔物，而是为了救她才被魔气侵蚀？！

　　巨大的震撼与难以言喻的情感冲击着她！

　　然而，危机并未结束！

　　星阑那口蕴含着他此刻剧烈情绪波动和失控力量的“血液”，仿佛是一滴落入热油的冰水，瞬间打破了月华洗髓池原本平衡纯净的能量场！

　　嗡——！！！

　　整个洗髓池猛地一震！穹顶的月华光晕剧烈扭曲闪烁！乳白色的池水以那口幽蓝血液为中心，温度骤降，并且迅速变得浑浊、粘稠，散发出强烈的敌意和攻击性！

　　下一刻，无数道尖锐的、散发着恐怖寒气的冰棱，如同拥有生命般，从池水中猛地凝结、暴起！目标直指能量源头变得极度不稳定的星阑！这些冰棱并非普通寒冰，而是被污染、异化的月华精粹与地煞寒气的混合体，专破灵体，威力惊人！

　　星阑正处于记忆冲击和力量反噬的虚弱时刻，竟一时无法有效闪避格挡！

　　“小心！”沈璃惊呼出声，几乎是想也不想，身体先于意识而动！

　　她猛地扑上前，并非去推开星阑，而是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意外的动作——她右手并指如剑，指尖逼出一缕极其精纯的、源自先天剑体本源的玉色剑元，并非攻击，而是以一种玄妙的方式，引动了深藏于她经脉深处、尚未完全炼化的另一股力量——那是来自剑冢冰窟深处，吸收的少量、却无比纯粹的——上古剑冢磷火！

　　这磷火并非凡火，而是无数古剑残魂与地煞阴气历经万载孕育出的奇异火种，性属极阴，却专克各种阴寒邪煞、能量异变！

　　嗤嗤嗤——！

　　玉色剑元引动着微弱的、近乎透明的苍白磷火，精准地扫过那些刺向星阑的异化冰棱！

　　没有剧烈的爆炸，那些凶悍的冰棱在接触到苍白磷火的瞬间，竟如同遇到克星般迅速消融、汽化！连其中蕴含的恶念和煞气都被一并净化！

　　磷火过处，危机顿消！

　　但沈璃也因此灵力剧烈消耗，脸色一白，踉跄了一下。

　　星阑猛地抬头，银眸中的混乱风暴尚未完全平息，却清晰地倒映出沈璃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引动磷火为他化解危机的身影。这一幕，与他刚刚回溯的记忆中，那道为他挡下魔链的背影，仿佛跨越了时空，隐隐重叠……

　　池水渐渐恢复平静，但已不复最初的纯净乳白，变得有些黯淡。那块往生镜碎片也耗尽了力量，沉回池底，再无动静。

　　洞窟内一片死寂，只剩下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星阑看着沈璃，目光极其复杂，那万年冰封般的眼神，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他胸口被魔链击中的幻痛依旧清晰，但另一种陌生的、微暖的情绪，正试图冲破冰冷的外壳。

　　沈璃也看着他，脑海中回荡着那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画面，以及他此刻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罕见的波动，心中五味杂陈。恐惧、疑虑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和……一丝微小的、破土而出的理解与牵绊。

　　三个时辰将至，洞口的阵法光芒开始微微闪烁。

　　洗髓已无法继续。他们得到了疗愈，稳固了根基，却也因此触动了更深层的过往，引发了新的危机，也在危机中，瞥见了彼此灵魂深处的一抹真实色彩。

　　那无声的誓言，在月华与磷火的交织中，似乎又深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