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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2025清明《断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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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功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熟人。
……说是完全没想到也不尽然,只是能在这时候恰巧在山脚遇见,总归意外。
三月初十,清明刚过。
落脚的客栈人多眼杂,他此次公务在身,带着护卫,眼下便没有相认:“林征。”
林征跟在他身后,应声后随着他目光看过去一眼,马上会意:“是,师父。”
她离开小队,穿出大堂走了,留夏功年带着人上楼。
层云之后,日悬高天。只能辨认时辰,漏下来的光闷闷的,不透亮。
穿素青宽袍、戴着纱笠的人在山林中停下脚步:“阁下跟了一路,大中午都不吃口饭歇歇吗?”
他身后几丈远的小路岔口,一身常服的林征从树后走出来:“将军邀您,入夜后林中一叙。”
“林征?”宽袍人将纱笠摘下来:“夏功年在这?”
是余照火。
见确实没有跟错人,林征点点头,语气也熟稔许多:“出公差,我们在客栈遇上过的,师父认出你,让我出来看看。”
“……”余照火又要把纱笠戴上,准备走了:“没什么好说的,既然有公差,告诉他晚上好好歇着吧,少来往。”
“哎——师父还说请你过去给他看看……”
余照火没让她说完:“看什么?又受伤了?”
“你们一个正经大夫都找不到吗?”他又说道:“让他去花谷找沈构,我算什么大夫。”
林征一骗不成,再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余照火已经戴上纱笠掠林而去,以他二人功力差距,她追不上。
所幸她也没有真追上去,而是折返客栈将这些事都一五一十原样说了一遍。
夏功年听得发笑:“也不知他是刚到还是要走……你看清他往哪个方向去了么?“”
林征摇头:“我只第一眼看到是北边……但是山里林子四通八达的,北边……猜不到是要去哪呀?还不是一样能上去、也能走?”
那兴许还会再见。夏功年本也无甚要紧事寻他,当下便放过了:“算了。你去吧,让王大可过来,他随我去见周大人。”
林征正要应下,忽一抬眼:“诶?师父你不歇歇吗?我们已经是快马……”
“明早还要上山,当然是预先商量过才好。”夏功年下床穿上外袍:“朝廷的事耽误不得,快去。”
“哦。那我回去要告诉叶公子,你可不准罚我。”
“嘿——你能不能学会公私分明——”夏功年话没说完,已经失去目标:林征风一样跑出去了,留下半扇没关实的房门在晃。
这回是公务,又不是他自己非要逞强装英雄……不过想想叶景楼平日里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温馨之余,还真的会有点想笑。
笑起来肋骨生疼,王大可来的时候,他还按着伤处在那里僵着。
云层不散,狂风又至,余照火拂开帽纱,抬头看了看天,心里估摸着还有多久会下雨。
……也可能是下雪。
越往上走,周遭越冷,山石之上还有未消融干净的清雪痕迹,他沾了点在指尖,还没送到眼前,很快开始融化了。
他还活在世上……活人身上,雪就是会融化的。
如果是冰面一样的寒冷,才会留存的更久一点吧。
一年前,他将宁师道遗灰带回来时,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阴云密布,旧雪未尽。
嗯……他后来还去洛阳祭拜了老齐,那时候是清明,那或许来华山时是更早一些?
……记不清了。
昆仑旧事结束以后,宁师道在江湖上的狼藉声名也得以回转,事情都完了,他的脑袋也和突然不好用了一样,总是记不住事。
前因后果、诸事脉络……他渐渐记不清这些了,过往的一切只以一种深重蚀骨的“感受”停留在他心里,偶尔撞见相熟情景、勾起那些记忆深处像版画一样定格的画面时,会在胸腔引出一种闷痛。
并不尖锐,但难以忽视。
头也痛。
雪粒在手中彻底融化,湿漉漉的顺着手指淌进掌心,很快被林中呼啸的大风吹干了,水珠没能留下来。
冷。
余照火继续向上走。
离论剑峰还有些距离,他这次来,没有事先拜会山门,所以也没走正道。按照现在的速度算,登上论剑峰时大概是晚上了,而且宁师道和他师父厉清竹所葬之处比较偏僻,还要找一会儿。
没时间去见夏功年。
雪越走越厚,踩下去已经可以没过脚踝,天色也越来越暗,风雪袭来,蒙上一层朦胧模糊的幕布。
就像他戴这纱笠一样。
彻底黑下来看不清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一处高崖,下面不远就能看到论剑峰的弟子居所,有些亮着灯,背后是隐入黑夜的另一处孤直山峰。
……那里才是宁师道。还要再走一会儿。
此处已和纯阳宫山门相去甚远,来此居住的多是近来习武比试的修习弟子,人不算多,后面的山峰原是宁师道和师父厉清竹的居所,估计自从他们离开,没有人再上去住。
宁师道的墓在孤峰上的一棵老树下,和他师父厉清竹挨着。厉清竹碑上的字是宁师道写的,宁师道碑上的字是余照火写的。
回来的时候,叶景楼非要跟着,夏功年自己有事,就让他那小徒弟林征跟来……其实一路上完全没发生什么出格的意外,纯阳宫就算见到来人是曾经的恶人谷“鬼医”,也没有再加阻拦:宁师道总归是有惊无险地回家了。
立碑的时候有一件小事:叶景楼发现他没写立碑人。
碑文上只有宁师道自己的名字,余照火直到离开也不肯将自己的名字留下。
……“余照火”,那已经是昔日恶人谷鬼医的名字了。
已是深夜,狂风偃息,月亮透出一点淡淡的光,雪也小了。他在墓前摘下纱笠,半跪在地上拂去宁师道碑上的薄薄积雪。
两人坟前都已经有贡品,估计是清明时,纯阳弟子来祭拜。
指尖略过那些自己留下的刻痕时,他又想起当时在洛阳,第一次看到叶景楼带回的石板。
是宁师道的字,“惊梦又春风”。
胸口又开始闷闷的钝痛,头也是。余照火的手掌上沾满融化的雪水,夜色中被冻得麻木通红:“我活着呢,宁师道。……我活着呢。”
“……你不想我去找你,我答应了。——如果当年也这么听话就好了,是不是?”
“其实后悔了。我听你的……可是活着做什么呢?连累沈构、连累师门……总有人想来找我寻仇,可我连那些年做过什么都不记得。”
“他们还记得呢……我这个加害者倒是忘得很快。真不公平。”
“……你该不会想让我这么活到老死吧?那我下去还能碰上你吗……”
“哦,你应该去天上的,我们本来也碰不上。”
“……”
他就这样一个人在坟前絮叨了好久,回过神时,膝下的积雪已全然融化,水浸湿衣裤。
冷。
……还得去宁师道生前住的房子再看看。
余照火站起来拍拍衣衫上沾的浮雪,拿起先前放在宁师道碑上的纱笠敲了敲,抬头看着天上。
——那里才是宁师道。
一片片微小的雪花在空中飘飘荡荡,许久才落到地上来,他戴上纱笠要走。今天的华山雪并非外界传闻中最让人熟知的那种鹅毛勾连、簌簌落落,这才半夜,已经快停了。
素雪纷扬,但过了时候,已不足以让离人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