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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九转功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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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见。”宁师道开门见山地说,让朱掌柜吃了一惊,不过还没等发问,就听宁师道接着问道:“张城主?他回到浩气盟也没几日光景,这就走马上任了?”
朱掌柜一愣:“这倒是还没有。”
宁师道又问:“他在那张纸上藏了什么花样?”
朱掌柜面有难色地犹疑数息:“……是一段密文。张——张统领先前在青岩花谷附近对抗恶人谷贼人,身受重伤,又中了毒,近些日子只能卧床修养,传信是告诉宁道长,让查的事情他正全力周旋,但结果……还需稍待。”
“……”宁师道没明白张啸尘是在演什么大戏:“身受重伤?他对抗的什么贼人,你们可有听闻?”
“盟里都说是在凛风堡久不出山的肖苍,还有……”朱掌柜偷偷看了眼宁师道:“还有道长的师弟,周礼。”
可他从镇上走时不是好好的吗?宁师道翻来覆去地核对这些天所有的信息:他从小镇离开以后,根本没有再碰见肖苍和周礼的契机。
张啸尘在小镇附近时遇见肖苍和周礼,当时被种下蛊毒,随后晚上回到小镇时给了他们来万芳斋的信物……再之后,他们在长安时遇见周礼和江怀,出城向南,在洛阳附近的驿站又遇见肖苍,而那时候,张啸尘应该已经回到武王城了才对。
“你刚刚叫他张城主?是怎么回事?”
朱掌柜心有顾虑,沉默不答。
宁师道忽地拔出剑来,持剑的手臂绷得笔直:“我是有别的事,不想和他抢位置。快说。”
纵使目不能视,他的剑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冽。那一剑无时无刻不裹挟华山风雪,浩气盟中无人不识。
朱掌柜终于开口:
“张统领这次出去追击贼人,救下了不少原本可能受害的百姓,一些支持张统领的前辈借机发事,极力推举张统领做城主,据说身上的毒物已经配制出解药,只待伤情好转后,就可以……就可以……”
……宁师道听懂了。
所以当初才以查证浩气盟奸细为由,给了他们来万芳斋的信物,目的其实是暂时拖住他们——因为这一连串的诡计,只要他们回到浩气盟,一经对质就会全然崩塌。
“张啸尘明明知道我对城主之位没兴趣,他折腾这么一遭,是为了让其他人都心悦诚服地推举他,也好让那些反对他的人闭上嘴。”
宁师道放下了剑,剑尖在地上碰出一声轻响:“我不在乎他拿我做饵,但他害了不应卷进来的人。”
朱掌柜完全没听懂。
“你回去吧,告诉他我都知道了。”
“我不明白。”朱掌柜说:“宁道长何不明示。”
“他会明白。”
宁师道看起来有些疲惫。伤势未愈,这时候商讨许多费心劳神的事实在是强人所难:“我不会影响他的计划,但你转告他,我这里有一桩冤案,等他一个交代。五天,我在洛阳等他。”
……
余照火进门时,看到宁师道的剑垂放在手边,神态紧张地想问他们发生了什么,却又半路改口:“你们……我听到朱掌柜走了,就回来看看。”
宁师道没应声,也看不见,只是在听到声音的时候微微侧过脸,表示他在听。
余照火将他的剑收起来:“给你放这里。没有划伤吧?”
宁师道摇头。他因此松了口气:“……没划伤就好。躺下歇一会儿吗?”
“我和他说……会在这里等五天。”
宁师道并不反抗,任凭余照火在自己身前折腾,口中却没停下,一直在说些今后的事:“如果张啸尘不来……我去找他。那之后,照火……张啸尘会送你回花谷。”
余照火恰好罩在他身上,身形一僵,缓缓退开来。
他知道宁师道虽然看不见,但一定也能从声响和感觉上知道他已经退开——宁师道没有说话。
……
“好。都听你的。”
……
宁师道睁开眼睛,但看不见。只是缓缓眨了两下、睫毛颤动扑闪着。
余照火沉默等着,最终没有等来挽留或者犹豫的话。
等不到,他自己来。
“我都可以听你的。但你心里清楚,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宁师道合上眼:“你要的答案?”
……准备装糊涂?见他躲避,余照火偏偏欺身而上,左右堵住他去路:“你都知道。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
身躯相近气息相缠,宁师道自然能察觉出他的靠近,眼前的黑暗更在此时加剧紧张:“我该……知道什么?”
“……”余照火垂眼看着他脸上的局促,忽然笑了一声:“你该知道……你该知道我独自下山日夜兼程是为了……宁师道,你明明就清楚——我想要的是你。你给吗?”
“我——”
宁师道的话只开口半个音节,就又被吞回去——争辩时下意识睁开眼,但眼前只是无尽虚无的黑暗而已。
他看不见余照火问出这些话时,究竟带着怎样的神情。
蛊毒还没有拔除、肖苍还没有死、老齐的灭门之仇还没有报,况且就算这些全都结束,谁知道下一个等着他的死地又会在哪里?
“我不能——”
余照火敏锐地抓住他话里的每一丝机会:“是不能……还是不想?”
宁师道无法回答,心虚地转过脸去:“照火,总要分开的。”
“我明白。我明白你想说什么。”
余照火一遍遍看过他苍白的脸、颈间的伤口和被衣领与长发遮盖的往日疤痕,伸手将那些散落的发丝拂到肩后去:“外伤、疾病、意外、衰老,躯壳总是会坏掉的,我们都一样。我自幼随师父在花谷学医,你不用特意教我这个道理。但是……我们都一样,你明白吗?先后从来不是问题,死亡迟早会来我们每一个人身上。”
“照……”温热的手掌掠过肩头,指尖触碰过颈间、发际与耳后,轻柔的麻痒几乎借由近在咫尺的吐息传导过每一寸肌肤——但宁师道眼前,只有黑暗。
“你就当……我是在追逐你的魂魄。”余照火灼热的气息就在他耳边、伏在颈上:“它总是向上的。眼下吸引我的躯体,你走之后,也在天上牵引我的精神……我奔它去,总不至于沉沦腐朽、坠落到让你担忧的地狱……宁师道,你总说天地无穷、生而短限。你明明知道人生一世只短短几十年,怎么就舍得……不让我如愿?”
温度、味道,黑暗会放大一切知觉。余照火身上萦绕的药香已经彻底笼罩他。
——宁师道没有回答。因为那股游离的气息最终攀上他的眼、又覆到他唇边,疏离克制的谨慎只顷刻之间就全然崩裂、消散殆尽。
他终于放任自己去迎接那一簇专程为他而来的火焰,如同孑孑独行深渊之时,忽得一扇洞开的门。
长安的夜晚,是星与霜与灯,火与血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