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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身中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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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市后面的院子不算特别宽敞,也没有点灯,只是靠着前堂窗中一点泄落灯火,依稀能将轮廓看个大概,不至于行走时撞到东西。
月亮还没爬上来,借不到光亮,余照火模糊看到院中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方方正正的东西,似乎是货箱。
朱掌柜忽然开始解释:“那是堆货的地方,有时会有些原料在那——这边是客房,东边都空着,随意住。要我喊个伙计过来帮忙吗?”
“不用。”余照火有些信不过他:“我自己来。什么时候能联系张啸尘?”
“我马上飞书。”朱掌柜笑呵呵地回答:“公子有什么需要我转告?我一并写上。”
“……问他我要的答案。”余照火言语模棱两可:“他会知道的。我就是为此而来。”
朱掌柜没再啰嗦,更不多问,确认他真的不需要帮助以后,就转到前堂去了。余照火终于能松口气。
这的客房虽然不大,但胜在干净,点灯四下照看,也没见哪里有明显的机关奇巧……张啸尘目前还没有理由真的要害死他们,这里应该还算安全。
将老齐安顿好,再回来时宁师道竟然醒了。
只是蛊毒还没有拔除,清醒带来的只有活跃的痛苦。
“……照火?”宁师道苍白的手动了动,不经意碰着了被放在身边的长剑,仓促地停了下来。
余照火半边身子探进车厢里,装作刚刚发现他苏醒一样的惊喜:“你醒啦?我在这。”
宁师道似乎放松一些,轻轻地应了一声,没有后话。
余照火钻进来,坐在一旁,等了一会儿:“……难受吗?”
宁师道迟疑一瞬:“好多了。你累不累……”
……
余照火神色愈加黯淡,本就是装来的轻松,轻而易举地出现一丝崩裂:“……宁师道,为什么你舌根下总有一千句谎话?”
宁师道气息一顿,没有回答。余照火看见他默默握紧拳、牵扯着车厢里铺的薄毯出现螺旋的褶皱,没有继续问。
刚刚那一句,已经是他在连日紧张之后、于一时冲动之下能说出的最过分的狠话。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就算的确有人应该因为种种原因而受到责怪,这些人里也不应该包括宁师道。
他俯身撑起宁师道的背、另一手握住腕口:“我来压制蛊毒——宁师道!”
——宁师道竟然固执地拒绝他的帮助、近乎是挣脱。余照火堪堪能维持安稳的情绪又被点燃,像个无法被控制的炸药桶:“你做什么?就这样疼下去吗?那些蛊毒根本不是驿站那一晚才出现的、它在你体内很久了!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在花谷、在镇上在长安!前前后后我问过你多少遍?‘好了’‘没事了’那些答案不是隐瞒就是欺骗!我是个大夫!宁师道!”
蛊毒依旧带来绵长持久的折磨,他等的回应需要坚韧地抓住每一个能吐出完整音节的机会,才能支离破碎地传进他耳中:
“不……”
“……不要……睡——”
“——我和你……说……”
“我——”
断断续续的字句,如同兜头一盆冷水。
余照火心中突兀地被切切实实地慌乱塞满,一把将他揽过来想先送进屋里。视线移转间,又看到从颈间细小伤口里蜿蜒爬出可怖的血线。
像是索命的红绳。
两扇门板被踢开拍在墙面上震出天响,余照火将宁师道放在床上躺好,紧接着施针截住周身穴脉——在长安时宁师道打断过他,这次经脉受阻无法运功,宁师道只能听任他的“摆布”。
感受着体内的混乱凝滞正在被梳理和引导,宁师道在疼痛折磨中奋力抬起手,却只是被余照火扣住手腕按下:“别动。”
“照……”
“等下。”余照火紧盯着他颈间那道细小伤口,直到那条从伤口爬出的血线不再延长,他才撤去功法。
血的味道一直从喉舌深处涌上来,他不敢开口说话,只是闷声将宁师道颈上的血线擦干净、把银针取出来。
起针之后,宁师道的气息听上去稳定许多,音节也不像之前那样含糊破碎:“……照火?”
“嗯?”余照火终于撑过一阵翻涌的血腥味,声音有些低哑:“我还好。方才……方才我不应该对你说那些,抱歉,我——”
“照火。”
“嗯。”余照火一愣:“你说。”
宁师道第一次辞别师父下山来,是他十七岁那年的冬天。
那时候师弟周礼早已恶名在外,但他答应了师父下山不能单纯为了找人,所以只是一边在浩气盟做事,一边断断续续地打听周礼的下落。由此在江湖上的第二年,终于辗转得知了一些有关周礼行踪的消息。
他先是去了瞿塘峡,又在那里转向去往西北,在龙门荒漠时,恰巧碰见一桩打砸学堂的恶事。
学堂的老先生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连与人对骂几句都显得处于下风——不过对宁师道而言,驱赶一些只会三脚猫功夫的混混只是举手之劳,所以他一如既往地为之出手、挥剑,但也只是将人赶走而已,一场争端由始至终都没有见血。
事后他照例向遇见的人打听周礼的下落,没想到老先生竟然见过,还说周礼近些日子就在附近。那时候他正想见见周礼——他下山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劝诫师弟回去见师父。所以在听学堂的老先生说“恶人”过几天还会回来之后,就同意暂时留在学堂等这个“恶人”出现。
结果可想而知。那是一个周礼早就设下的骗局。
一路上吸引他找到这来的消息,都是周礼自己散播出去的,而学堂的老先生,就是被周礼请来的肖苍。
根据浩气盟后来查证的消息,肖苍那一年之所以从凛风堡出来,是要给恶人谷在龙门荒漠的据点配制大批量的毒药,至于跟着周礼来假扮什么教书先生……则更像是一时兴起的“玩闹”。
宁师道在那里,被肖苍种下蛊毒。
六年前。余照火心想。
太多个日日夜夜了。
余照火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没有逃出来。”
近一个月后,一位途经此地的大师机缘巧合重伤周礼,肖苍因为凛风堡的事务,也要回到昆仑——他没有逃出来,只是恰好还没死、只是恰好还能动。
只是奇迹般还活着。
“我不敢回山……师父常年独居峰顶,我不想让他知道。”
“……”余照火不忍再听了。
“所幸我走出大漠时,那位大师也还没有走远。他在龙门时被其他事情耽搁,所以晚了几天才离开,最后在走出大漠不久,遇上了我。”
余照火问:“……他救了你?”
“嗯。后来我才知道他在龙门耽搁的那几天,时收了个俗家徒弟。张啸尘。”
“你和张啸尘就是这样认识的?”
“嗯。”宁师道点点头,声音轻轻的:“这就是……全部了。我没有再……对不起,我不……”
余照火不是要听他道歉的,宁师道本也不应该对任何人道歉。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吧。”余照火明明听到了自己一直在索要的前因后果,心里却完全开心不起来:“我不应该那样冲动……刚刚的事,是我要说对不起。我只是有些……烦躁,没有怪你……对不起,是我不应该胡乱撒气。”
“我知道。”
宁师道说:“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但对错不会因为是你还是我而不同。隐瞒欺骗本就是我的错,你本身就是无端卷入这些事里……你又对不起我什么呢?”
“无端么?明明是我自己要来,却又不能完全相信你……我应该知道你一定有理由的,可我还是、还是——”
“那是我的错……不是你的。”宁师道轻声说:“如果我早一些告诉你,你就不会反复试探着问我……你什么都没错,只是见不得人受苦——即使世上所有的侠义善良终有一日会全部消散,我也相信你会是最后一个……你就是这样的人。”
是一种从未听过的看法。
是这样吗?余照火思索着反复向自己确认:你真是一个符合他心中如此期待的人吗?
他不断进行重复的思考、回忆在每一场灾祸与每一桩苦难面前,自己是不是真的配得上宁师道当年的话。
漫漫余生,他没有得到答案。
窗格之内,月色淋淋倾泻在他身上,如同卷拍断崖的海浪。
已至中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