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3、山声慢 ...
-
“管事”见肖苍出现,姿态恭敬地抄手站在一边,叫了一声:“师父。”
宁师道少见地语气讥讽:“原来这是你徒弟。”
肖苍在那里露了脸,似乎很是满意自己这一场亮相。这种心满意足让他不甚在意宁师道的讽刺,甚至自作多情地当那是一种“调侃”:“不成器的东西,确实让道长见笑。”
宁师道冷着脸:“我没空。”
肖苍一愣,旋即想到他这是在说“没空见笑”,自己的得意尽是撞在了铁板上,便再笑不出来,嘴角不自然地抽动:“这种时候,你倒还是一贯的牙尖嘴利啊。不知山下驿站里,你那位朋友是不是也能消受得住。”
“……你的正事?”
“不好奇我是如何在这等你?”
看样子他是想拖延时间……应该是在别处另有算计,兴许就是那个驿站。
山下的余照火也需要时间。宁师道短叹一声,蓄意将紧绷姿态放松了些:“我先问。山下的驿站,所有人都在这了么?”
“还挺能惦记别个。”肖苍对这些不算“正事”的寻常人兴致缺缺:“我的人两天前来这,原先的驿传已经尽数在这,至于山下如今那些过客行人,只能让他们自认倒霉咯。”
宁师道:“……”
“道长曾说是我小瞧你那位朋友,眼下那院子里,与你无关之人共是八间、十三人,那花谷的小子纵有不同寻常的武学,又能从我手下救出多少人?他不上来救你么?”
“……”
“杀人总比救人快。”肖苍说到得意之处,再次神色飞扬,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宁师道,今晚你若好好和我走,那这屋中人、和你山下的朋友,就都有活路,否则……就算他在下面生出三头六臂来,也来不及。”
宁师道凝神听着山下的驿站,心中期盼着一些“不同寻常”的声响:“为什么杀老齐的家人?”
肖苍老脸上的奸笑里陡然现出一丝疑惑:“谁?”
“……”
宁师道不得不信息详实地提醒他那桩恶事:“花谷之外,你们拿着我的画像,还把那家的小姑娘关进了窑炉。”
“哦——”
肖苍想起来了:“这可怨不得我。”
“嗯?”
肖苍等的就是他带着愤恨的疑惑,当即状若疯癫地大笑起来:“宁道长,这事说起来,你得问张城主的罪啊。”
“张啸尘?”宁师道气息一顿:“不可能,他没理由。”
“怎地突然急起来了。”肖苍笑道。这又是个他自觉满意的桥段,遂得从那不得光的树丛前站出来说:“这不是还没说完么?况且你怎知他没理由?如今理由都站到老夫面前来了。”
宁师道抬眼:“……我?”
“还能是谁?”肖苍又向前几步,鞋底踩碎了埋在雪下的枯枝,发出细碎的响声:“当日我和周礼遇上他,那时——嗯?看来你知道这件事了?他竟然会告诉你,看来是笃定你对他的信任……宁师道,你就没想过,他怎么从我这逃走么?”
“……逃?是你们达成什么交易吧?”宁师道把问题抛了回去。其实肖苍说错一件事,“张啸尘见过肖苍”这一点,并不是张啸尘自己说的,而是余照火告诉他的。
“我原意是想杀了他。还是你那师弟了解你一些,见到他,就猜到你是担心他们在附近,先前才会匆忙拼杀出去。”
宁师道没有回答。周礼与他师出同门,自小同学同住,了解他也是应该。
肖苍继续说:“我知道这个人,张啸尘。原先是个野子,没什么正经出身,为人做事很是有些见不得人的龌龊手段,我看他倒是投来我檐下更合适。没想到浩气盟这几年来明争暗斗,最后就出来这么个东西和你争抢那劳什子城主?”
宁师道不喜这穷凶极恶之人居然还对他人妄加评论,当即打断:“凭你滥杀无辜的立场?讲评他人龌龊?”
“滥杀?”肖苍冷笑:“条条性命垒起老夫赫赫之名!江湖上谁人不晓?怎算得滥杀?”
……完全不可理喻。宁师道不再和他争辩:“他答应你什么?”
“他给我你的行踪,我放他走。”
“还有呢?”
“那是另一桩交易。”肖苍碾着脚下的脏雪和碎枝,脸上仍是那股许久不退的得意:“我助他当上城主——啊,宁师道,这样说来,也是一样和你有关。张城主的大敌,可不就只有你嘛。”
“平白无故,助他当上城主?”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能控制他,那之后的事情已然与你无关。”
“……”宁师道状若沉思,没再答话。
山下的驿站还是没有异样动静,四周除了山风,别无声响。那根先前被挑飞的发带,言语间在风中飘飘荡荡,不知什么时候终于又脱离了枯树的枝杈,落向山下、被山风鼓荡到远处不可见的黑暗中了。
他相信余照火能发现异样,也一定能处理……所以……所以他还需要时间。
宁师道忽然笑了一声。
肖苍听得皱眉:“你穷途末路了,还笑得出来?”
“我笑你许久不接着说,是编不下去了?”
宁师道全然不畏肖苍身后可能存在的陷阱埋伏,不伺机脱身反倒向前:“张啸尘给你我的行踪?那你当晚就该去镇上找我,而不是信了他的话才去错方向、最后怒而杀害老齐一家——他给了你假消息,而你自以为能用手段控制他,当时并没有威胁让他一起去……结果你扑了个空,是吧?你太自信了,肖苍,被他摆了一道。”
“……哼。我能控制他,自是实情。即便日后他当上武王城主,也同样会受我摆布一生。”
“凭什么?”
宁师道与他相隔不足一丈,几乎是剑锋顷刻可至的距离:“凭你的蛊毒?你当年也是这样意满自大么?所以在我这落空,是挫败让你几年来一直纠缠不休?省省吧肖苍,阴谋诡计不会永远都能得逞,你的蛊毒也一样。张啸尘不会怕那些东西,你控制不了他——其实你现在完全失去了他的联系吧?”
两人距离已在锋刃之间,他的剑尖已经指向了肖苍的脖子。肖苍后退一点,看了眼剑,没有说话。
宁师道步步紧逼:“不否认?看来你确实没有相信他那些成为城主之后再如何如何的空话。他是中了你的蛊毒之后,才‘不得不’交待了我的行踪,所以你才觉得那肯定是真的。那之后你到了老齐家,发现他说的是假话,但驱动蛊虫之后又不见他的踪迹,就杀害老齐一家人泄愤——可你那时候已经既找不到我又看不见他、继续留在附近还怕他回去搬救兵来……差点被反将一军啊,老先生。”
这还是他第一次遇见肖苍时的称呼。那时他真的以为肖苍只是个家产无端被毁的可怜老先生罢了。
肖苍果然还记得这回事。见宁师道拿这称呼来讥讽他,眼角难耐地抽动。
毕竟当年可是他骗了宁师道,如今也轮到他被别人愚弄一遭。
“……既然还记得,也能想起那些年不好受吧?”他老脸上挤出一丝奸诈狞笑。方才宁师道的接连发问已经让他在这场对峙中气势连连败退,眼下正需要些“旧事重提”:“我的蛊毒一向少有人能解,当年对你更是几乎侵入经脉骨髓……可再见时你已对我驱动蛊虫毫无反应,我真有些好奇,是谁为你拔蛊?”
应着说话的声,他手上举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食指一下一下轻轻点在上面,像是有节奏的无声鼓。
是他控蛊的老把戏。宁师道只分神看去一眼,便不再理会,剑尖又抬一寸:“你在这里,是专在等我?”
如果说肖苍是猜到他要回浩气盟,还算可以说通,但这可是长安去洛阳的路。
肖苍是如何知道他不回南屏山、反而要去洛阳?是张啸尘连这也说了?还是……
不对。
大家还在镇上的那一天,是张啸尘遇到肖苍在前,给信物让他们去洛阳万芳斋在后。
……果然,宁师道问过之后,一直待在一边的管事,递给肖苍一个东西。
是张啸尘曾经带在身上的玉坠。
“我等的还真不是你。”肖苍说道。
“张啸尘?”
“他和我说会来洛阳的。没成想堵到了你,这可真怪不得我。”
……可是为什么?
宁师道想不通。张啸尘在被人以恐怖蛊毒相威胁的时候都没有说出他的真实行踪,却在这里埋下一步棋?那他为什么不当初就直接告诉肖苍?
问题太多了,除了执棋的张啸尘本人,没人能猜到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该谢谢他让我等来了你吗?”肖苍说话间依然在不断敲击手上的木盒,声音很轻,但看他敲击的频率,能猜到那声响大概是依然保持着某种节奏。
他似乎想试试看宁师道身上的蛊毒究竟还在不在。
宁师道许久没有动作,但长剑在手,也没撤下。
数息之后,肖苍面前的剑尖竟然垂下一些。宁师道说:“我不知道。”
见他失魂落魄,肖苍自觉所处下风的那一阵已经完全过去——实际上也正是这种无处不在的狂妄自大,才让他眼珠蒙沙,看不清新月之下,宁师道握剑时颤抖的手臂。
才让宁师道有机会装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为山下的余照火拖延时间。
他的剑尖又垂下一寸:“驿站的人,你没有下毒?”
“当然没有。”肖苍似乎觉得这种问题对他是一种侮辱,语气不快:“蝼蚁而已。你和我走,他们就能走。”
……剑锋彻底垂下了,几乎点着地。
……新月晦暗,模糊枝影之下,宁师道拼尽全力屏住呼吸,汗水几乎湿透衣裳。
肖苍以为他是完全放弃抵抗、默认了自己的“提议”,正要上前,身后的徒弟管事却窜了上来——
“山下有……”
话音未落,眼前夜色骤然撕开一线月光,凛冽剑气较之锋刃先到、周遭尽是气啸剑鸣,枯枝碎段顷刻削落如雨、刹那覆盖满眼血光——
他死了。
肖苍大惊失色,却全无退路。宁师道周身气势未减,第二剑径直荡来,剑气纵横几欲成阵,哪怕被他侥幸躲过锋刃,也逃不开凛凛无形之风。情急之下,他只得将手中木盒捏碎,霜白尘雾顿时弥漫开来,宁师道因此受阻、剑意滞迟,恰被他拼死挣来弹指、带着一身血气死里逃生。
虽然一时生还,但必定躲不过宁师道下一剑——他躯体已受重创,奋力跃上木屋房顶,几道伤口近乎血流如注。
山风很快驱散尘雾,肖苍看到宁师道在枯枝之下、新月之中再度抬起剑,尘灰尽处,就是他自己。
那张老脸目眦尽裂——为什么?就凭山底下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他一个人能对付驿站所有手下?能救下那里所有人?能让、能让宁师道完全枉顾他人性命?
“你疯了!”肖苍大吼:“想让所有人都给你陪葬?”
宁师道不回答,亦不出剑。
那条先前不知何处的发带,此时又被山风卷着、飘飘扬扬地飞了上来、跌跌撞撞地拂过许多枯瘦枝条,搭在宁师道手腕,又因他抬剑时的角度而留存不下,最终滑落到地上去。
尔后,山下传来的声音近乎已在咫尺,是余照火冲了上来:“宁师道!”
“……”肖苍抬头看了一眼,视野不明,只看到一个飞快赶来的人影——不过宁师道必然也被这人吸引注意,他瞅准时机,偷了个空儿,跳入木屋之后隐没不见。
余照火来时,只抓到一个摔入屋后的衣角,全当是敌人脱逃,正要奋身追上,却是宁师道在擦身时拉住他衣角、甚至被带了个趔趄。
“救、先救人……”
宁师道的剑不是放下的,是砸下的。好像三尺飞流却有千斤,他再也握不住。
“宁师道?你哪里受伤给我看看!”先前只晃眼而过一道身影,如今两人之距不过方寸,余照火这才看清宁师道身上的颤栗。
他一直往下倒、又偏挣扎着想要站稳,口中还在不断重复:“照火——”
“我在、我在这,宁师道。”余照火神色惊慌,四下扫视:“驿站的人我都放了,你先坐下歇……”
宁师道气息忽然一滞,随后如清晨开尽的昙花般迅速败落下去:
“对不起……”
“照……我看不见……你……”
同时同刻,余照火在两人挣扎中无意间扣住宁师道腕口脉门。
病息微弱,形散涩滞混乱无序,是神气耗散、生机全无的……绝脉。
他的躯体如同秋雨时节切落水面的枯叶,在暴烈雨滴的连番捶打之下不可控制地沉向湖底。余照火虽然握着他的手腕,却第一次支撑不了他的身体,反而是被连带着、踉跄着跪到地上。
“……宁师道?”
余照火没注意自己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他迅速扫过宁师道全身上下,没发现有丝毫衣裳破烂的外伤——宁师道是中毒了。
可他甚至没能发现下毒的方式。他到这的时候肖苍也就是刚刚逃走,而且空中定是无毒……那是怎么……
余照火一边运功压制毒性一边把所有可能得情况都想了一遍,直到内力几乎亏空,他才忽然想起不如先回到驿站,于是便起身想将宁师道带走。
方才一番焦急拉扯,已有些衣衫散乱,如今余照火将人抱起、衣领散开时,才终于看到宁师道的伤口在哪。
那是脖颈处、锁骨中间的一道旧疤,因为只有很短的一截,所以早前他给宁师道的其他伤口换药治疗时,仅仅是缘于位置实在危险,才问询几句,那时宁师道只说是许久之前的旧疤,并没有详细解释。
他自然也没有细问。
眼下,原应该是愈后伤疤的地方竟然轻微地张开来、甚至在边缘渗出血色,细细的血线从伤口的边缘流经皮肤,宛如不祥的毒虫爬过。
数日之后他们已在洛阳,余照火才彻底明白,一直以来他从宁师道身上感受到的危险疏离究竟从何而来。
那截短小的旧疤之下,是曾经被肖苍种下的蛊毒。
肖苍说得对,他的蛊毒的确少有人能解——宁师道身上的也一样。
宁师道今年二十四岁。
蛊毒已经在他身上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