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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藏言叟 - 瞽翁 ...


  •   在凡人王朝更迭如四季轮转的某个古老年代,历史并非仅存于官修正史的煌煌之言中。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在龙椅投下的阴影里,另一部史书悄然书写。这部史书,谓之《幽牒》。执笔者,姓顾,名单一个“言”字。
      顾氏一族,非官非宦,却世代传承着“秘史”一脉的使命。他们不录朝堂明面上的功过得失,不载百官公开的奏对言行。他们的笔墨,只蘸那绝不能见光、却又真正推动着历史车轮的暗流:帝王床榻间的毒誓与密约,宫廷政变前夜的烛下阴谋,功臣名将光环下的冤屈始末,皇室血脉中不可告人的畸恋、污点与暗杀……他们用特制的、永不褪色的幽蓝墨,以一种只有顾氏血脉方能解读的秘文,将这些惊心动魄的真相,烙印在近乎不朽的暗色蚕丝帛上。
      顾言自幼便浸淫于此。他生于藏满帛卷的幽室,长于低语与墨香之中。他有过目不忘之能,指尖触摸《幽牒》上那些扭曲的秘文,便能感知到文字背后汹涌的欲望、恐惧、野心与罪恶。他知晓的秘密太多,多到足以让任何一个看似稳固的王朝在瞬间崩塌数次。他的眼睛,也因此比常人更加深邃,仿佛总映照着不为人的阴影,承载着过于沉重的负担。
      守护这些秘密,成了他生命的全部意义。他目睹过因一纸密约泄露而引发的千里血洗,见证过一段真相大白后带来的更大动荡与虚伪的和平。他逐渐坚信:有些真相,必须被埋葬;有些名字,必须被遗忘。唯有如此,表面的秩序才能得以维持,哪怕这秩序建立在无尽的谎言与鲜血之上。他是历史的影子,是真相的守墓人。
      然而,秘密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业”。知晓得越多,顾言越是如履薄冰。他感觉自己守护的不是真相,而是一头头蛰伏的、随时可能反噬的凶兽。每一卷《幽牒》,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危机的到来,往往始于微末。新登基的年轻皇帝,年号“弘武”,雄心勃勃,锐意改革,意图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他渴望绝对的权威,渴望塑造自己完美无瑕的圣君形象,渴望彻底铲除前朝遗留的势力。
      不知从何处,他隐约听闻了《幽牒》的传闻。起初只当是野史趣谈,但随着他深入权力核心,愈发觉得先皇时期的一些旧事迷雾重重。他的心腹谋臣进言:《幽牒》若真存在,必是动摇国本的祸根。不仅先皇的污点可能公之于众,更可能成为前朝余孽攻讦新朝的利器。
      弘武帝的眼中容不下沙子,尤其是可能玷污他完美江山的沙子。他不要真相,只要绝对的控制和永恒的洁净。他决定,不仅要得到《幽牒》,更要将其彻底销毁,让所有不该存在的秘密,永远消失。
      他动用了直属天子的秘密力量——“净垢司”。顾名思义,净除王朝污垢。这是一群只效忠皇帝一人、冷酷无情、精通各种隐秘手段的工具。
      顾氏一族虽隐秘,但并非无迹可寻。净垢司的鹰犬们经过数月暗访,终于锁定了顾家隐居的山林。
      那是一个暴雨将至的沉闷夜晚。黑云压城,电蛇在云层间游走。净垢司的高手如同鬼魅,无声无息地包围了顾家宅院。
      杀戮,在雷声的掩护下骤然展开。
      顾家人并非毫无防备,他们也有世代相传的护卫和一些自保的机关秘术。但面对皇帝倾力培养的杀戮机器,抵抗显得如此苍白。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机关触发声被隆隆雷声吞没。
      顾言正在密室中整理最新一卷《幽牒》,听到外面的动静,心知大祸临头。老管家浑身是血地冲进来,将最重要的几卷核心《幽牒》塞入他怀中:“少主…走!快走!守住…守住…”
      话未说完,便被门外射来的弩箭钉死在墙上。
      顾言目眦欲裂,抱着冰冷的帛卷,从密道逃离。身后是族人濒死的惨叫和净垢司高手冷酷的追击声。雨水和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即使侥幸逃脱,《幽牒》的存在一旦被皇帝确认,必将引来永无止境的追杀,天下再无他容身之处。更重要的是,他绝不允许这些承载着真实历史的《幽牒》落入皇帝手中,成为党同伐异、扭曲历史、掩盖真相的工具!
      必须让秘密彻底消失!或者…让能解读秘密的人消失!
      一个决绝的、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逃入一族早已备下的、更深山处的隐秘山洞深处。追兵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已在洞外响起,如同索命的幽魂。
      顾言最后看了一眼怀中沉重的《幽牒》,那上面烙印着无数王朝的阴影,此刻却只带来毁灭。然后,他做出了惊人的举动。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用来书写秘文的特制墨锭——那墨并非黑色,而是一种深邃的、能吸收一切光线的幽蓝色,由特殊矿物与某种早已灭绝的生物胆汁混合而成。他将其放在石上,用另一块石头狠狠碾碎,混合着山洞深处渗出的、冰冷刺骨的岩隙水,调成一碗粘稠、漆黑如渊、散发着诡异气息的墨汁。
      他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那碗冰冷刺骨、蕴含着无数秘密能量的墨汁,猛地灌入自己的双眼!
      “呃啊——!”
      难以形容的剧痛!并非单纯的灼烧,更像是无数蕴含着历史重量、罪恶真相与守护誓言的符文,强行烙印在他的眼球、视神经乃至灵魂深处!他的视野瞬间被无尽的黑暗与剧烈的痛苦吞噬,但那黑暗并非空无一物,其中仿佛有无数扭曲的、哀嚎的、低语的影子在翻滚!
      他用自己的双眼作为最后的“墨盒”,将顾氏一族世代守护的核心秘密,强行封印其中!从此,秘密与他一体,除非剜出他的眼睛、炼化他的灵魂,否则无人再能解读《幽牒》!
      几乎在同时,净垢司的高手冲了进来。火把的光芒摇曳,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蜷缩在地、双眼变成两个不断渗出幽蓝墨迹的血洞、怀中紧抱着几卷空白帛卷的瞎子。
      《幽牒》已“空”。秘密已“盲”。
      弘武帝得知后,暴怒却又无可奈何。一个瞎了眼的史官,一堆空白的帛卷,已无价值。严刑拷打?一个瞎子,连求死都做不到,又能拷问出什么?皇帝感到一种一拳打在空气中的无力与恼怒。最终,顾言被当作无用的疯子,遗弃在荒野自生自灭。

      顾言活了下来。凭借着一股不甘的执念和对家族使命最后的坚持,他在荒野中挣扎求生。他瞎了,世界陷入永夜。但奇妙的是,那些被他用自毁方式封印在双眼中的秘密能量,却开始在他的黑暗世界中“活跃”起来。
      他再也看不见阳光草木,却能“触摸”到“名”的重量,能“感知”到“秘”的轮廓。他的指尖变得异常敏感,能通过触摸物体,读取其上残留的微弱信息烙印——过往持有者的情绪碎片、短暂的历史瞬间。他能“听”到风中传来的低语,不再是具体语言,而是信息流的嗡鸣。
      他成了一个流浪的盲眼秘术师,凭借这种诡异的能力勉强维生,为人卜算吉凶(实则是读取物品信息),换取微薄口粮。但他内心的煎熬从未停止。秘密在他体内沸腾,如同被封印的活火山,他却无法诉说,也无法真正遗忘。他成了自己守护的秘密的永恒囚徒,一个行走的、痛苦的秘藏。
      直到某一天,他流浪的脚步,无意间踏入了一片规则的迷雾。这里的法则与人间截然不同,弥漫着强烈的、未加掩饰的欲望和交易的气息。他“感知”到了无数强大的、非人的存在,以及一个高踞于所有规则之上、冰冷而威严的意志——谳谲。
      谳谲立刻“注意”到了这个盲眼的老者。他不是第一个误入此地的人类,但他却是最特殊的一个——他的体内,封印着海量的、沉重的、属于人间的“秘密”;他的灵魂,散发着为守秘而自毁的决绝与痛苦;他的能力,更是罕见地涉及到“名”与“信息”的层面。
      “一个行走的秘藏…一个自毁的看守…”谳谲的声音直接在顾言的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探究的兴趣,“汝将秘密化为自身的刑罚,有趣。”
      顾言僵在原地,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沸腾的、沉重的秘密能量,在这个无法形容的存在面前,仿佛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
      “汝之所守,于人间已是无用之物。”谳谲冰冷地评判,“然于此地,‘秘密’、‘真名’、‘契约’,皆可成为筹码,皆有其价值。”
      顾言沉默着,他那空洞的、流淌着幽蓝墨迹的眼窝“望”向声音的来源,脸上是历经沧桑后的麻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汝之牺牲,汝之能力,不应浪费于荒野。”谳谲继续说道,声音中不带丝毫情感,只有纯粹的利用价值评估,“吾之市集,正缺一守秘之人,一管理‘名’之官。”
      不等顾言回应——他也无法回应——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便包裹了他。他被带离了那片荒野,投入诡市的核心。他感到自己那双封印着秘密的、早已失明的眼睛,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那被封印的、海量的秘密能量,被谳谲的力量强行抽离出一部分,却并未归还《幽牒》或消散,而是与他的灵魂、与他感知信息的能力彻底融合、重塑!
      他的周围,无数空白的、非纸非帛的卷轴自虚无中飞来,如同受到吸引般环绕着他。他感到自己的指尖延伸出无形的触须,能轻易地捕捉、抽取那些以“真名”或“记忆”为代价的交易品,并将其转化为只有他能“触摸”理解的、蠕动的秘文符号,烙印在那些空白卷轴上。
      同时,诡市本身无数的秘密、未成立的契约、潜在的规则漏洞…所有这些“信息”,都如同涓涓细流,汇入他的感知之中。他成了诡市信息的交汇点,活的数据库,规则的记录者。
      他被重新塑造成一个枯瘦、盲眼、佝偻的老者形象,坐在一座由无数卷轴堆积而成的小山前。那些卷轴,便是诡市的“秘藏”,记录着所有以信息支付的代价,以及市集本身的无数隐秘。他的手指总是无意识地颤动着,仿佛在永远地阅读和书写。
      “自此,”谳谲的声音宣告了他的新生,“汝为‘藏言叟’,亦名‘瞽翁’。汝掌此间一切‘名’之管理,一切‘秘’之守护。凡以真名、记忆、秘密为交易者,皆由汝收存看管。汝亦需守护此市之秘,镇压一切窥探之举。”
      他的失明,从此不再是缺陷,反而成为了他专注感知“信息”本质的优势。他再也看不见表象的迷惑,故而能直抵真实的核心。
      谳谲并未给他选择,只是赋予了他新的牢笼和新的使命。他离开了人间的荒野,却进入了另一座更大、更诡异、更永恒的监狱,继续着他永恒的守秘职责。

      瞽翁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抚摸过身边一枚刚刚自动浮现出蠕動秘文的卷轴。他感知着上面新记录下的一个“真名”代价,那是一个小妖为了换取短暂美貌而支付的东西。
      他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混合着无尽疲惫与一丝奇异满足的叹息。
      守秘人已就位。他从守护一个王朝的黑暗,变成了守护一个诡市的神秘。他的眼睛依旧黑暗,流淌着永恒的墨迹,但他的感知,已遍布此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信息流。
      他是藏言叟,是瞽翁,是谳谲麾下最沉默的记录者,也是知晓诡市最多秘密的存在——但他自己,也成了这些秘密的一部分,被永远禁锢在这无声的墨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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