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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最后的画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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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市的深处,时间仿佛凝固成一块巨大的琥珀,将光与影都封存在永恒的黄昏里。空气中漂浮着陈旧宣纸、干涸墨汁与某种无法名状的矿物粉尘的气息,它们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味道,既腐朽又神秘。
在这迷宮般曲折巷道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庞然巨物——衡律大殿。它不像人间任何已知的建筑风格,由一种深如夜空的黑色石材垒砌而成,表面光滑如镜,却又刻满了无数繁复到令人目眩的太古符文。这些符文并非静止,而是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地流动,仿佛沉睡巨兽皮肤下缓慢循环的冰冷血液。大殿无窗,只有一扇高耸入昏黄天穹的青铜巨门,终日紧闭,沉默地宣示着其内不容窥探的绝对法则。
寻常时分,大殿静默如亘古磐石,唯有当“交易”的时机降临,门扉才会无声洞开,泄出一丝足以冻结灵魂的幽暗与威压。
今夜,青铜巨门在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嗡鸣中,缓缓开启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内流出的黑暗如此浓稠,似乎连光线都能吞噬。
一阵细微却执拗的声响,从远处巷道中传来。
那不是脚步声,而是竹杖轻叩石板的笃笃声,缓慢、迟疑,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一下,又一下,敲碎了诡市中心的凝寂。
一个佝偻的身影,沿着青石板路,一步步挪向那扇开启的巨门。
那是一位老者,枯瘦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在枝头的残叶。他身着一件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藏青色中山装,肘部磨得起了毛边,领口却扣得一丝不苟。他满头银丝杂乱,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都像是被岁月的刻刀深深凿出,盛满了十年乃至更久远的风霜与失意。
然而,他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它们曾是敏锐无比、能捕捉万物最微妙光影变化的画家的眼睛,此刻却覆盖着一层灰白的阴翳,空洞地、毫无焦点地望向虚无。他是一个盲人。
他的右手紧握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探路前行。而他的左手——那双手,指节因长年劳作和可能的风湿而肿大变形,显得粗糙而有力。但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双手的指甲缝里,深深嵌入着经年累月也无法洗净的各色颜料痕迹,斑斓的色块已经与皮肤纹理融为一体,仿佛色彩已不再是外在的附着,而是从他血肉深处生长出来的印记。虎口处有着厚厚的老茧,那是长期紧握画笔磨出的勋章。
他颤巍巍地来到青铜巨门前,竹杖前端触到了那冰冷坚硬的门扉,发出一声轻微的“嗒”。
他停住了。空洞的眼睛“望”着那一道渗着幽暗的门缝,仿佛能感受到其中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法则力量。他枯瘦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中混杂着诡市特有的陈旧气息和大殿门内溢出的冰冷,然后,他毫不犹豫地、一步踏入了那片深邃的幽暗之中。
门外与门内,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外部的昏黄与喧嚣被瞬间隔绝。大殿内部广阔得超乎想象,仿佛自成一片天地。空气冰冷、凝滞,沉重得如同液态的水银,压迫着每一寸皮肤。这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息,像是无数古老契约卷轴堆积发酵后的尘埃味,又像是亿万次精密权衡后留下的绝对理性的冰冷。
视线所及,是无穷高远的黑暗穹顶,其下,无数巨大的、形态诡异的阴影默默矗立。它们或许是石雕,或许是某种休眠的仪器,又或许根本就是凝固的法则本身,沉默地拱卫着大殿的中心。
那里,并非王座或神坛,而是一座巨大得令人心悸的青铜天平。
天平古老无比,通体覆盖着斑驳的绿锈,却依旧散发着一种冰冷、绝对、不容置疑的威严。它的两端并非传统的托盘,而是两团不断蠕动、变幻形态的虚无光团,一團晦暗如深渊,不断吞噬着周围微弱的光线,另一團则偶尔流泻出细碎的光粒,仿佛在永无止境地自行称量着宇宙间某种无形的砝码。一种低沉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能直接震动灵魂的嗡鸣,从天平底座散发出来,那是法则运行的声音。
天平之下,一道身影端坐于阴影之中。
他身着宽大的黑袍,那衣袍的材质似布非布,似雾非雾,将他的身形完全掩盖,只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的面容隐匿在深深的兜帽阴影下,唯有一双眼睛,清晰可见。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清澈、冰冷、绝对理智,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如同两颗映照着万古寒星的深潭,倒映着世间一切欲望与代价的本质。他便是这衡律大殿的主宰,法则的执行者——谳谲。
在黑袍谳谲的身旁,静立着一位女子——络娘。她身着一袭色彩本该极为绚丽的襦裙,裙摆上绣着繁复的鸟兽花草纹样,然而在这绝对理性与冰冷的大殿中,那些鲜活的色彩仿佛被某种力量压制,显得异常黯淡哀愁。她面色苍白近乎透明,容颜秀美却毫无生气,如同古墓中走出的帛画美人。她的十指纤长,指尖缠绕着无数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闪烁着微弱磷光的光丝,这些光丝另一端,似乎若有若无地连接着那座巨大的青铜天平,或是更遥远的虚无。
更远处的阴影里,依稀可见一个更加佝偻的身影蜷缩着,怀里抱着一串硕大沉重、样式古老的钥匙,发出极轻微的、有节奏的鼾声。那是钥婆,大殿的守门人,似乎永远沉溺在属于自己的梦境之中。
陈老先生(我们姑且如此称呼他)站在门口,竹杖拄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他虽目不能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大殿所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压迫感。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绝对真理的面前,一切伪装、矫饰都被无情剥除,只剩下最纯粹、最赤裸的欲望与代价。
他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扫视”着前方,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竹杖与地面接触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此间衡定万物法则,交易依律而行。”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源自那天平之下的黑影。这声音并不响亮,却仿佛直接在人的脑海中震荡,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与权威,“一愿一价,绝对等价。汝,欲求何物?”
这声音似乎给了陈老先生一丝勇气,或者说,将他从巨大的震慑中唤醒。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契约尘埃味的空气,向前微微挪了一小步,声音干涩而沙哑,却透着一股异样的执着:
“我……我叫陈墨。以前,人们叫我画家陈墨。”他顿了顿,仿佛在品味这个几乎已被自己遗忘的名字,“我……瞎了十年了。整整十年,黑暗,只有永恒的黑暗。”
他抬起那双布满颜料痕迹和老茧的手,茫然地伸向空中,似乎想抓住什么:“可我……我这辈子,画尽了山水人物,得了些虚名,但那都是过眼云烟,假的,空的!我最后的心愿,唯一放不下的执念……”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种深切的痛苦扭曲了他苍老的面容:“我女儿,小雅。她二十二岁那年,去了。一场意外……我没能……没能为她画下一张像样的肖像。她二十三岁生辰那天,我本要为她画一幅的,颜料都调好了……就放在窗边,等着她回来……可她再也……回不来了……”
泪水,从那灰白空洞的眼眶中无声滑落,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的手指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虚无中描摹着一个绝不可能再触摸到的轮廓。
“十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想她的样子……可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连梦里,她的脸都是模糊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与渴望,“我不求复活她,不求长生不老,我只求……只求再‘看见’她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二十三岁时的模样!我要为她画完那幅肖像!只要一幅,一幅就好!画完了,我就能……就能安心合眼了!”
他猛地“望”向谳谲的方向,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姿态却充满了最后的祈求与疯狂:“求求你!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我只求再看见她一次,画下她!”
疯狂的执念,纯粹的情感,在这绝对理性冰冷的大殿中回荡,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沉重。
谳谲沉默着,那双绝对冷静的眼睛注视着老人,仿佛在评估一团燃烧的、名为“父爱”的火焰的重量。青铜天平上的光团微微波动了一下。
“父女执念,情深可衡。”良久,谳谲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毫无波澜,“然,重现已逝之容颜,逆触记忆与时空之壁垒,此愿非凡俗之物可抵。”
陈老急切地打断他,双手胡乱地挥舞着:“我有!我一定有能交换的东西!我的生命?还剩多少年?全都拿去!我的灵魂?如果你要,也拿去!我只要……只要再看见她一次!”
谳谲的目光,落在了老人那双布满斑斓痕迹的手上。
“汝之一生,与何物纠缠最深?”他淡淡问道。
陈老愣住了,下意识地抬起自己颤抖的双手,那双浸透了色彩的手。“色彩……”他喃喃自语,仿佛恍然大悟,又仿佛陷入更深的悲哀,“是了……色彩……我这一生,都在与色彩打交道。”
他的声音变得朦胧,充满了怀念与痛楚:“我吃过最便宜的馒头,住过最漏雨的阁楼,但我从未吝啬过买最好颜料的钱。普鲁士蓝的深邃、铬黄的明亮、茜素红的炽烈、翡翠绿的生机……它们是我的命,是我的语言,是我感知这个世界的方式……”
他仿佛陷入了回忆,声音梦呓般轻柔:“我记得……记得阳光下矢车菊花瓣那透明而脆弱的蓝,记得秋日午后银杏叶飘落时那种灿烂到极致的金黄,记得她母亲第一次和我约会时,唇上那抹羞涩而温柔的嫣红……更记得……更记得小雅小时候,我教她画画,她把自己弄得满脸满身都是颜料,笑得像个小太阳……还有她最爱穿的那条裙子,是那种鲜嫩的、仿佛刚刚成熟的苹果绿……”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他的脸上却带着一种幸福而痛苦交织的表情。“这些颜色……所有这些美丽的、活生生的颜色……都在我这里。”他用手指用力地点着自己的太阳穴,“它们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是我活过、爱过、痛苦过的证明!是我……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他猛地“看”向谳谲,灰白的眼睛瞪得极大,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与虔诚:“我用它们换!我用我对所有色彩的记忆!用我对色彩的感知来换!换我再看见她一次,看清她,画下她!完成后,我的世界可以只剩下黑白灰暗!我再也不需要理解什么是鲜红,什么是蔚蓝,什么是翠绿了!我把它们……全都给你们!”
大殿中一片死寂。
一个画家,用他对色彩的全部记忆与感知作为代价。这无异于一个歌手交出歌喉,一个舞者斩断双足。这是将他生命中最核心、最本质的一部分连根拔起,献上祭坛。
青铜天平发出了低沉的嗡鸣,两端的光团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剧烈涌动、计算、衡量。一端是重现逝者容颜、逆触时空的执念,另一端是一位艺术家毕生艺术生命与感知的精华。两种完全不同性质、却都沉重无比的“重量”,在太古的法则下艰难地权衡着。
络娘抬起了低垂的眼睑,苍白的面容上,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似是怜悯,又似是别的什么。她指尖的光丝无声地飘向天平,融入那两团变幻的虚无之中,协助着这异常艰难的衡量。
整个过程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最终,在一阵细微的、如同星辰运转般的协调音后,天平的秤杆停止了极其微小的摆动,完美地、精准地停留在了绝对水平的姿态。
“代价与愿望,等价。”谳谲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做出了最终的裁定,“以汝毕生对色彩之记忆与感知,换取视觉短暂复明,勾勒汝女容颜。画成之时,色彩永逝,世间万色于汝皆归灰暗。”
陈老先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不是恐惧,而是巨大的释然与期待。他重重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头:“好!好!我换!我换!”
“络娘。”谳谲淡淡唤道。
彩衣的络娘悄无声息地飘身上前,对着陈老微微颔首,她的眼神依旧空洞,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老先生,得罪了。此过程……恐有不适。”
她抬起那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十指纤长,指尖那无数细微的光丝骤然亮起,变得清晰可见。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轻柔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探向陈老的双侧太阳穴。
陈老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骤然绷紧如石头。
抽离,开始了。
那并非□□上的剧痛,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剥离与掏空感。仿佛有什么最珍贵、最核心的东西,正在被一丝丝、一缕缕地从他存在的根基里强行抽取出来。
络娘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颤动着,仿佛在弹奏一架无形古琴的最细微的琴弦。随着她的动作,一缕缕、一丝丝绚烂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雾,被从陈老的记忆深处、从他的神经感知末梢,小心翼翼地抽取出来。
最初被抽出的,是炽热、奔放、浓烈的红——那是年轻时喷薄的艺术激情,是第一次个人画展成功时满堂的掌声与鲜花,是妻子生产时产房外焦急等待看到的警示灯,是女儿蹒跚学步摔跤后膝盖上渗出的血珠,是调色板上那抹永远占据最重要位置的、饱满而热烈的朱砂红。
紧接着,是宁静、深远、包容一切的蓝——是故乡雨后如洗的万里晴空,是深夜独自作画时窗外洒落的清冷月光,是女儿年幼时那双清澈见底、充满好奇的眼眸,是远望山脉连绵起伏的黛蓝色剪影,是深海油画中那抹神秘莫测的群青。
然后,是温暖、明亮、充满希望的黄——是秋日午后稻田里翻滚的金色波浪,是书房那盏老旧台灯散发出的温暖光芒,是小雅每个生日蛋糕上跳跃的、欢快的小火苗,是向日葵花田里无数张笑脸追逐阳光的灿烂,是柠檬切开瞬间迸发出的鲜活汁液的颜色。
还有那生机勃勃、清新盎然的绿——是初春时节破土而出的第一株嫩芽,是夏日湖畔随风摇曳的垂柳倒影,是小雅小时候不小心打翻的那盆绿萝,汁液染绿了她的白裙子,是她裙摆上绣着的几片小小的、栩栩如生的叶子,是暴雨过后山林间蒸腾出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翠色。
娇艳的粉、神秘的紫、肃穆的褐、纯洁的白、稳重的黑……无数种色彩,无数与之紧密缠绕的记忆碎片、情感瞬间、生命时刻,都被那冰冷而精准的光丝,无情地、缓慢地从他的灵魂纤维中抽取、剥离出来。
陈老先生的身体像被狂风摧残的枯树般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极度痛苦又极力压抑的呜咽。他的额头青筋暴起,冷汗如瀑,脸上肌肉扭曲,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却比凌迟更残酷的灵魂刑罰。那些颜色,不仅仅是他艺术生命的全部,更是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全部的爱、喜悦、悲伤与眷恋的载体!
光丝缠绕着抽取出的色彩记忆与感知,在他头顶逐渐凝聚成一团无法用世间任何言语形容的、极度绚烂、不断流转变幻、仿佛蕴含了天地间所有鲜活与斑斓的光球。它如同一个微缩的、沸腾的彩虹宇宙,美得惊心动魄,也残酷得令人窒息。
与之相对的,是陈老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和更加空洞的眼神。他仿佛正在从内部一点点被掏空,枯萎,变成一具只剩下执念的空壳。
整个过程缓慢而漫长,痛苦被无限拉长。
终于,最后一缕色彩,一丝对色彩的感知,被彻底抽离。那团璀璨的光球悬浮在空中,缓缓旋转,将大殿映照得光怪陆离,仿佛一个色彩的幽灵。
而陈老彻底瘫软下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只剩下皮囊依靠着竹杖勉强站立。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神彻底空洞,仿佛连那最后的执念都快要无法维持。
谳谲轻轻一挥手。
那团蕴含着一位画家一生色彩灵魂的光球,便轻飘飘地飞向一旁。大殿阴影中,一本巨大无比、厚重异常的古老书册无声浮现——无常账。书页自动翻开,空白的纸页上泛起涟漪,将那团璀璨的光球无声地吞噬、吸纳进去。书页合拢,然后隐没于黑暗之中。大殿重归晦暗,仿佛那极致的绚烂从未存在过。
“允汝所愿。”谳谲的声音如同判词。
一道微弱却异常纯净、温暖的白光,自那无穷高的黑暗穹顶落下,如同一根纤细的光柱,精准地笼罩住陈老的头颅,特别是那双灰白空洞的眼睛。
他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悠长而近乎痛苦的吸气声,如同溺水濒死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第一口空气。
奇迹发生了。
那层覆盖在他眼球上的灰白阴翳,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消散!浑浊迅速被清澈取代,瞳孔重新聚焦,变得明亮、锐利,甚至比他失明前更加深邃,充满了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惊人的生命神采!
他……看见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宏大、冰冷、布满符言的黑色石壁,高耸的穹顶,以及那座巨大、古老、散发着法则威严的青铜天平。然后,他看到了天平下端坐于阴影中的黑袍谳谲,看到了身旁面色苍白、指尖光丝尚未完全消退的彩衣络娘,更远处阴影里抱着钥匙打盹的佝偻钥婆。
世界从未如此清晰!每一个细节都毫厘毕现!
与此同时,在他面前的空气中,光影开始剧烈地扭曲、汇聚、塑形。一个古朴却质地绝佳的木制画架由虚化实,悄然出现。架上绷着上等的、纹理细腻的亚麻画布,洁白如雪。旁边,一个光滑的木制调色盘悬浮着,上面无需人为,便自动涌现出饱满得不可思议、纯净得超乎想象、如同刚刚挤出的新鲜奶油般的各种油画颜料——那是他梦中都难以调出的完美色泽!画笔筒里插着大小不一、材质最佳的貂毛画笔、猪鬃板刷,一切都完美得如同他艺术理想中最极致的奢求!
陈墨(此刻,他重获视觉,仿佛也短暂地重获了那个作为画家的身份)来不及惊叹这神迹,他的目光——那双刚刚重获光明、燃烧着生命最后火焰的眼睛——猛地、急切地、贪婪地投向画架前方的虚空。
在那里,光影最终凝聚成一个窈窕的、真实无比的、笼罩在一层柔和光晕中的身影。
小雅。
正是他魂牵梦萦、刻骨铭心的女儿。二十三岁的年纪,容颜定格在最美的年华。她穿着那件他记忆中最清晰的、绣着小小绿叶的淡色连衣裙,身姿轻盈。她的眉眼弯弯,如同新月,嘴角含着那抹他思念了十年的、略带羞涩又无比温柔的浅浅笑意,正静静地、充满爱意地“凝视”着他。每一个细节,每一根发丝,裙子的每一道褶皱,都真实得令人窒息,美得不像尘世中人,却又无比熟悉,仿佛触手可及。
“小雅……我的小雅……真的是你……”陈墨喃喃自语,泪水瞬间再次决堤,汹涌而出。但他甚至来不及擦拭,仿佛害怕一眨眼,这幻影就会消失。
他猛地扑到画架前,那双颤抖了十年、此刻却异常稳定而有力的手,一把抓起调色板和一支他最为熟悉的型号的画笔。浓烈而熟悉的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气味涌入鼻腔,那是他思念了十年的、生命的味道,艺术的味道!
他陷入了彻底的、忘我的疯狂。
画笔在他手中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化作了一道道色彩的疾风,精准地扑向画布。他不再需要思考构图、比例、明暗、色彩搭配。所有的技巧、所有的情感、所有刚刚被剥夺的色彩记忆所转化的最后生命力,都在这一刻轰然爆发,通过他重获光明的眼睛,毫无保留地、倾泻到那方洁白的画布之上。
大笔挥洒,蘸取那完美得不像话的钛白混合着那波尔多红与少量镉黄,迅速勾勒出女儿柔和的脸部轮廓与温暖的肤色底色。小笔精雕,用极细的笔尖蘸取微量的马斯黑混合熟赭,刻画那含笑的、蕴藏着星光的眼眸,那微翘的、带着调皮弧度的鼻尖,那柔软饱满、仿佛下一秒就会开口呼唤“爸爸”的嘴唇。
他调色的动作快得眼花缭乱,每一种颜色的选择都精准无比,仿佛那份对色彩的绝对感知并未离去,而是在进行一场最盛大、最绚烂、也是最后告别式的燃烧。他用了那不透明却充满活力的铬黄点缀她发间的光点,用了那深沉而宁静的群青蓝勾勒她裙子的阴影,用了那生机勃勃的永固绿点染她裙摆上那几片小小绿叶。
笔触时而奔放如瀑布宣泄,泼洒出背景的光晕与裙摆的动感;时而细腻如春蚕吐丝,勾勒出发丝的柔韧与肌肤的纹理。画布上,小雅的容颜以惊人的速度从朦胧的光影中浮现,从模糊的轮廓到清晰的五官,从单调的底色到鲜活的神韵。她的发丝仿佛真的能随风飘动,她的眼眸蕴藏着真实的星光与情感,她的肌肤透着温暖而透明的生机,那抹微笑更是蕴含着能让铁石心融化的、纯粹的温柔与爱。
衡律大殿内鸦雀无声,仿佛连那永恒的法则嗡鸣都暂时停滞。只有画笔急促接触画布的沙沙声,刮刀涂抹颜料的细微声响,调色板上颜料被挤压混合的黏腻声,以及陈墨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火热的、近乎窒息的呼吸声。他整个人都焕发着一种惊人的光芒,额头上汗水淋漓,却浑然不觉,仿佛将剩余的全部生命、全部的灵魂,都压缩、灌注进了这短短的两个小时里。
谳谲静静地看着,眼中无波无澜,只是偶尔目光会扫过那不断成型的画作,似乎在进行着某种最终的核验。络娘眼中的那一丝波动早已消失,恢复了绝对的漠然,只是她指尖的光丝,似乎比平时更加黯淡。远处的钥婆,在睡梦中咂了咂嘴,怀中的钥匙串发出极轻微的叮咚。
时间,在这极致的专注与情感的喷涌中,飞速流逝。
终于——
陈墨画下了最后一笔,用最纯粹的钛白,极其小心地点出小雅眼眸中最亮的那一点高光。
动作,戛然而止。
他手中的画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剧烈地摇晃,几乎虚脱。汗水早已浸透了他旧的中山装,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嘶哑而沉重。他脸上的红潮迅速褪去,变得苍白如纸。
但他的脸上,却绽放出一种极致满足、极致平静、甚至带着神圣光辉的笑容,所有的痛苦、执念、挣扎,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只剩下纯粹的、无憾的安宁。
画,完成了。
画布上的小雅,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画中走出,带着那温柔的微笑,投入他的怀抱。她笑得那么真实,那么鲜活,凝聚了一位父亲最后的所有爱与生命,超越了技艺的范畴,直抵灵魂的深处。这无疑是他一生中最伟大、最完美、也是最后的作品。
而就在最后一笔完成的瞬间,那笼罩在画架前方的、由光影凝聚成的“小雅”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消散了,最终彻底融入了大殿的幽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视觉的衰退,紧随而至。
那双刚刚还璀璨如星、倒映着女儿容颜的眸子,光芒开始急剧地黯淡、熄灭。世界在他眼中再次模糊、扭曲、褪色。
鲜红变成深灰,蔚蓝变成中灰,翠绿变成浅灰,金黄变成亮灰,雪白变成刺眼的亮白,墨黑变成沉郁的暗黑……所有鲜艳的、活泼的、温暖的、冰冷的色彩,如同退潮般从他视觉感知里疯狂地抽离、逃逸,被无尽的、单调的、死寂的、绝对的黑白与各种明度的灰色吞噬、覆盖、永久封印。
最后的光明,最后的影像,彻底消失。
他再次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但与之前那十年的黑暗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彻底的、绝对的、再无任何色彩可能性的、纯粹由明暗构成的黑暗。他的世界,从此刻起,只剩下黑白灰。
但他仿佛毫无察觉,甚至嘴角那抹平静而满足的笑容都未曾改变。他挣扎着上前,颤抖的、重新变得笨拙的双手,无比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画布上那未干的、凹凸不平的颜料凸起。指尖带着十年盲人特有的敏锐触感,掠过“女儿”的眉眼、脸颊、嘴唇、发丝……
触感是冰冷的、黏腻的油画颜料,但在他的感知里,透过指尖那丰富的神经末梢,传递到脑海中的,却是女儿温暖的肌肤,柔顺的发丝,含笑的脸庞。
“完成了……小雅……爸爸终于……把你画完了……”他喃喃着,声音虚弱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慰,泪水混合着汗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真好……真好看……和你一模一样……”
他失去了整个色彩的世界,却终于完成了心中的那幅画,触摸到了永恒的幻影。
谳谲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络娘默默上前,用一块特殊的、似乎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色丝绒布,轻轻覆盖在那幅惊世骇俗、凝聚着巨大情感与代价的肖像画上。画作连同画架,随之缓缓沉入冰冷的地面,消失不见。它将成为衡律大殿、乃至整个诡市又一件独一无二的、承载着极致执念与牺牲的收藏品。
交易,彻底结束。
钥婆不知何时醒了,拄着她的那串巨大钥匙,叮叮当当地走过来,干枯的手搀扶住几乎无法站立的陈墨。“老先生,走吧,老婆子送你回去。”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却难得地没有了一丝睡意,反而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或许是千年来看遍悲欢后的淡然温和。
陈墨顺从地跟着她,像个疲惫不堪、终于得到解脱的孩子。他最后“望”了一眼画作消失的方向,尽管那里只剩一片永恒的黑暗,他脸上却带着心满意足的平静,任由钥婆搀扶着,一步步蹒跚地走出了衡律大殿,走出了诡市,回到了他位于城市边缘、清冷孤寂、充满了颜料松节油气味的老屋。
钥婆将他送至门前,便叮叮当当地转身,消失在巷道的昏黄雾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墨摸索着推开熟悉的房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子里和他离开时一样,弥漫着松节油、亚麻籽油和旧颜料的混合气味。画架上空着,那些未完成的风景画蒙着薄薄的灰尘。一切依旧,只是他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一大块,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他摸索到窗边的旧沙发,缓缓坐下。无尽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灵魂深处的倦怠。他靠在沙发上,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那片永恒的、再无色彩的黑暗。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抚摸画布上女儿脸庞的触感,那一点点虚幻的温暖,是此刻唯一能支撑他的东西。
他就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从白天到黑夜,又或许诡市之外的时间流逝与此地不同。他偶尔会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但那上面斑驳的颜料痕迹,是他与那个色彩世界最后的、物理上的联系。
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与虚无中,一阵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突然出现在房间内。
不是风,不是声音,是一种……法则扰动的涟漪。
陈墨空洞的眼睛茫然地转向波动的来源。
在他面前的空气中,一点微光亮起,迅速扩大,形成一个旋转的、小小的漩涡。那漩涡之中,仿佛连接着某个极其遥远而冰冷的存在。
然后,两样东西,从那漩涡中缓缓浮现,轻轻落在陈墨身前的矮几上。
一样,是那幅他亲手绘制的、覆盖着黑色丝绒布的肖像画。画框边缘熟悉触感,让他浑身剧震。
另一样,是一颗悬浮在矮几上方寸许处的、约莫拳头大小、不断缓慢旋转的光球。它不像之前被抽离时那般极度绚烂刺目,而是内敛的、温和的,如同将万千色彩浓缩成了最本真的状态,散发出一种纯净而柔和的光晕,照亮了周围一小片空间,也隐隐照亮了陈墨震惊而茫然的脸。
紧接着,一个平静无波、绝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是谳谲的声音:
“画作,赠予汝。”
“色彩之核,暂借于汝。非复旧观,然可辨色。待汝寿终,自当收回。”
声音消失,那小小的漩涡也随之隐没,仿佛从未出现。房间内,只剩下那幅盖着黑布的画,和那颗悬浮的、散发着温和彩光的光球。
陈墨整个人都僵住了,巨大的震惊让他甚至无法呼吸。他颤抖着,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先是触摸到那冰冷的画框和柔软的丝绒布——是真的!画回来了!
然后,他的手,迟疑地、带着巨大的恐惧与微弱的希望,伸向那颗悬浮的光球。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温暖光球的表面时——
嗡!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最温柔的爆炸,瞬间席卷了他的大脑,冲刷过他每一个感知色彩的神经元。
世界,猛地不一样了!
那永恒的、死寂的、只有明暗变化的黑白灰黑暗,如同被注入了生命之水,开始焕发出……颜色!
他首先“看”到的,是那颗光球本身。它不再是单纯的光,而是蕴含着无数细微的、活生生的色彩粒子,如同一个微缩的星云在他指尖旋转。
然后,他猛地扭头,虽然依旧看不见具体的形状和细节,但他的“视觉”感知却不再是一片灰蒙。他能“感知”到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那是一种清冷的、带着淡淡蓝调的银辉!他能“感知”到旧沙发皮革的材质,那是一种深沉的、温暖的棕色调!他甚至能“感知”到自己手上那些颜料痕迹——普鲁士蓝的点点、铬黄的斑块、茜素红的残留……它们不再是毫无意义的凹凸,而是重新拥有了色彩的属性!
这不是他以前那种清晰无比的视觉,更像是一种……对万物色彩本质的直接心灵感应。他能“看见”颜色了!一种感动的、近乎崩溃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涌出。他贪婪地“环顾”四周,虽然一切都是模糊的轮廓,但那些轮廓都重新被赋予了色彩的生命!
他猛地想起那幅画!他的手急切地掀开覆盖在上面的黑色丝绒布,指尖颤抖着抚上画布。
那一刻,他泪如雨下。
透过指尖的触感,以及那重新被激活的色彩感知,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女儿苹果绿的裙子,那鲜嫩的、充满生机的绿色!他“看”到了她脸颊上温暖的红晕,那健康的、充满活力的粉红!他“看”到了她头发的乌黑光泽,她眼眸的明亮神采,她嘴唇的柔和水润……所有他倾注了灵魂、用失去色彩的代价换来的颜色,此刻,以一种超越视觉的方式,直接呈现在他的心中!
他依然看不见具体的形象,但他却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这幅画的所有色彩,感知到那份由色彩所承载的、他對女儿全部的爱与思念。
巨大的幸福与酸楚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击垮。他伏在画框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眼泪,而是洗涤灵魂的释然与感激。
从此,陈墨的生活改变了。
画室窗边,那幅小雅的肖像被郑重地悬挂起来。每日,他都会静静地坐在画前,虽然眼前仍是无尽的模糊,但他的心却能清晰地“看到”女儿灿烂的笑容和鲜活的色彩。他会用那双布满斑驳痕迹的手,轻轻抚摸画布,仿佛在抚摸女儿的头发。
那颗色彩光球,则悬浮在画框旁边,如同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太阳,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持续地滋养着他那失明却重获色彩感知的世界。他偶尔会伸出手指触碰它,感受那其中流淌的、熟悉的色彩能量。
他开始尝试重新拿起画笔。虽然无法看清形体,但他却能凭借对色彩的惊人感知和记忆,在画布上涂抹。他画出的不再是具体的物象,而是奔流的色彩、情感的漩涡、记忆的光谱。这些画作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是一种纯粹的色彩交响,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笔、每一抹颜色,都与他对女儿的思念有关。
他不再孤独。虽然依旧失明,但他的世界重新充满了色彩,充满了女儿无形的陪伴,充满了创作的热情。
直到很多年后,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他安详地坐在窗边的沙发上,面对着女儿的画像,嘴角带着平静的微笑,溘然长逝。
在他生命气息消散的那一刻,旁边悬浮的那颗色彩光球,光芒轻轻闪烁了一下,仿佛在告别,然后悄然变得透明,最终如同泡影般消失不见,回归了它来的地方。
画架上,最后一幅未完成的画,色彩依旧绚烂夺目,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爱、牺牲与最终馈赠的永恒故事。
而在无人得见的诡市深处,衡律大殿之内,端坐于天平之下的谳谲,在那颗光球回归无常账的瞬间,仿佛若有若无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双万年寒潭般冰冷的眼睛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解读的微光,旋即又恢复了绝对的平静与虚无。
法则依旧冰冷,交易依旧等价。但或许,在这绝对的天平之上,偶尔也会有一丝无法衡量的温度,悄然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