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暗推纹枰夜叩问 ...
-
夜幕早已彻底笼罩城市，窗外的霓虹闪烁也变得稀疏零落，只有路灯昏黄的光晕孤寂地投在街道上，拉长出偶尔疾驰而过的车影。万籁俱寂，连白日的喧嚣也沉淀为一种模糊的背景噪音。
狭小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在书桌上圈出一片温暖却孤立的光域。陈疏桐坐在光晕中心，脊背微弓，像是被无形的重量压弯，却又透着一股不肯松懈的倔强。
她面前的桌上，并非学校的作业课本，而是那张她随身携带的、有些磨损的便携式国际象棋棋盘。棋子已经按照记忆，小心翼翼地摆成了一个复杂的局面——正是白天省级选拔赛上，她远远瞥见的、沈青言中盘阶段的那盘棋。
当时隔得远，看得并不十分真切，但关键的子力位置、兵型结构、以及那几个精妙的过渡着法，却像用刻刀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的指尖悬在一只黑格象（Bishop）上方，久久未能落下。眉头紧锁，目光死死胶着在棋盘上，仿佛要透过那光滑的木纹，看穿执棋者当时的所思所想。
“为什么走这里？”她无声地叩问，指尖轻轻将那只象推到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位置。
不对。
她立刻摇头，又将棋子拿回。沈青言的那一步，看似防守，实则暗藏玄机，为后续十几步之外的一次王翼突击埋下了伏笔。这种深远的算度和大局观，让她感到一种脊背发凉的震撼。
她尝试代入沈青言对手的视角，走出那步看似积极的进攻棋。然后，她又立刻切换回沈青言的角色，思考该如何应对。
“如果是她……会怎么应？”她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她捻起一只后（Queen），却没有放在任何一个格子上，只是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冰冷的木质触感，让她想起白天沈青言落子时那干脆利落、仿佛不带任何犹豫的动作。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自信？仿佛整个棋盘尽在掌握，所有变化早已了然于胸。
她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还原那双执棋的手——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落子时带着一种举重若轻的优雅和稳定。那双手，与她因常年做家务、偶尔还会被粗糙棋具边缘磨得有些发红的手指，截然不同。
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感，混合着不甘与强烈的好奇，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她猛地睁开眼，有些粗暴地将棋盘上的局面打乱，然后凭着记忆，开始重新摆放另一盘棋——那是沈青言最终获胜的那盘残局。子力并不占优，甚至略显局促，却硬是被她走出了一个教科书般的经典杀王套路，精准，高效，带着一种冰冷的美感。
她一遍遍地推演最后那几步。车（Rook）的精准占位，象的斜线牵制，王的主动出击……每一步都像是经过最精密计算的齿轮，严丝合缝，环环相扣，将对手的所有退路一点点封死，直至绝境。
她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侥幸或瑕疵。
没有。
完美得令人窒息。
这种完美，并非炫技式的华丽，而是一种建立在极度扎实的基础、无比清晰的逻辑和超凡冷静的心态之上的、理所当然的胜利。
她想起李教练的话——“那孩子真是……天赋好，家境也好，听说父母都是高知，全力培养。”
所以，那样的从容不迫，是因为从小就有最好的教练、最好的资源、最好的环境吗？可以心无旁骛地沉浸在棋道之中，不必为一副新棋具、一次培训班的费用而暗自踌躇？
一股酸涩的情绪涌上喉头，被她生生咽了下去。她用力抿紧了嘴唇。
不。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仅仅有资源，是下不出这种棋的。那棋盘上展现出的敏锐、冷静和强大的计算力，绝非仅仅靠外在条件就能堆砌出来。
那是一种内在的、纯粹的、属于她沈青言自己的东西。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她感到好受，反而让那种焦躁感和距离感变得更加清晰、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在看似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是如何运转着那般复杂恐怖的计算的？她在下棋时，会想些什么？她会紧张吗？她会……感到孤独吗？
最后一个念头冒出来，让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怎么会想到孤独？那样一个被光环和注视包围的人，怎么会孤独？
可是……当她独自面对棋盘，落子无声，只有棋钟滴答作响时，那份极致的沉静里，是否也藏着一份不为人知的、与自己相似的什么东西？
这个突如其来的、毫无根据的联想，让她的心绪更加混乱。她烦躁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了两步，然后又强迫自己坐回灯下。
不能乱。
她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拉回棋盘。既然想不通，那就继续想。既然看不透，那就反复看。
她开始不再仅仅局限于复盘那一两盘棋，而是翻出李教练之前提过的、沈青言在其他比赛中的著名对局记录（她想办法从俱乐部电脑里艰难地抄录了几份关键棋谱），铺在桌上，对比着看。
一看，就看到窗外天际隐隐泛起了鱼肚白。
台灯的光线变得微弱，与渐强的晨光融合在一起。棋盘上的棋子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陈疏桐的眼底布满了血丝，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大脑因为过度运转而隐隐作痛。但她的眼神，却在疲惫深处，亮起了一种奇异的光芒。
一夜的推演和琢磨，她并没有完全破解沈青言强大的“密码”，但她似乎触摸到了一点模糊的影子——一种对局面本质深刻的理解，一种超越具体招法的、近乎直觉的战略方向感。
还有……一种她暂时无法企及的、名为“稳定”的境界。
她放下最后一枚棋子，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以及一种同样前所未有的、被强行拓宽了视野的清醒。
沈青言，不再仅仅是一个带着光环的模糊名字，一个需要超越的符号。她开始变成一个清晰的、强大的、值得解剖和学习的“对手”实体。
她知道，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脚下的路依然狭窄而黯淡。
但此刻，她的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要将那块粗砺的矿石，淬炼成不输于任何传世瓷器的锋芒。
晨光熹微，透过窗帘的缝隙溜进房间，温柔地落在棋盘上，也落在她因为彻夜未眠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
她伸出手，轻轻拂过冰凉的棋子，如同抚摸一个誓言。
然后，她开始仔细地、一颗一颗地，将棋子收回盒中。
新的一天开始了。
---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暗推纹枰夜叩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