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己（叶荧）》香泉影蘸胭脂冷

2、航海之旅

　　南十字号来自遥远的宋土，一个古老而神奇的国度，与万叶的故乡东瀛隔海相望，自古以来便是大和民族向往的对象。

　　万叶在很小的时候便跟着父亲学写汉字，横撇捺竖，凝形于魂，然后读着白乐天的诗集，写着经世致用的文章，只道食君之禄，行忠君之事，恪守着大和士族应有的责任与义务。

　　直到平清之辈为乱朝纲，枫原一族尽灭，他所信仰的一切也全都成了笑话。

　　逃亡的日子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跟随在身边的武士一个接一个地葬身海底，只剩下万叶一人在某个暴风雨来袭的夜晚，孤独地随着一叶小舟起伏在巨大的海浪之中。

　　他记得自己快被吞噬时的奄奄一息，却忘记了如何登上南十字号的过程。北斗说是船上的铁匠夙凌发现了他，并将他捞上了船，可万叶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而这种感觉，在那位苏瓦尔国的小公主阴差阳错地跑上船后，变得越发强烈起来。

　　此时的南十字号已快要驶出波斯湾海域，他们在海上航行了整整一天，等到了夜晚，风平浪静的海面倒映着漫天繁星，而万叶躺在船顶，目及之处的辽阔稍稍安抚了心中微微烦躁的情绪。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不再去纠结那位公主的事情，准备午夜一过，便与水手龙海交接工作。

　　海风阵阵，南十字号在水面上微微地摇晃，清浅的脚步声自甲板上传来，万叶讶异地扭头，心想交接时间未到，他们提前出来做什么。他从屋檐上探出脑袋，视线越过被风鼓起的帆布和堆积的货物，循着声音落在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上。

　　万叶立即握住腰间的太刀，警惕地看着那颗脑袋鬼鬼祟祟地向这边靠近，借着昏黄的灯光，他逐渐看清了那头金黄色的头发和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视线交汇，空气瞬间凝结成了冰块。

　　比昨晚在起居室内的那场尴尬更甚。

　　小公主拔腿便跑，而万叶腾空而起，一个闪身便已落到了她的面前。

　　他身上带着戾气，刀未出鞘，却挥出一道气流击中了对方本就受伤的肩膀。小公主发出一声惨叫，随后便倒地不起，她嘴里咕哝着骂人的话，而万叶则蹲在她的跟前，脸上写满了疑惑。

　　“你怎么会在船上？”

　　万叶不可思议道，可小公主并不能听懂，整个人不停地向后瑟缩着，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倒霉了，回回都被这个凶巴巴的东洋男人撞见，要不是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她本来死也不会从货仓的木箱里跑出来的。可这艘船已经在海上航行了一天，早就离苏瓦尔十万八千里远了，即便他们想赶自己下船，也得等到了目的地才行。

　　小公主在心里不停地盘算，而万叶也默默地上下打量着她。苏瓦尔国王最小的女儿因不知名原因离家出走，这件事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就连万叶也在北斗他们的聊天中略有所闻。

　　为了离家出走不惜做到这一步，他甚至有些好奇这背后的原因了。

　　这时，轮船另一头传来了龙海他们的声音，小公主刚才的那声惨叫引起了船仓内的注意，于是有人出来查探情况。万叶站了起来，准备告知对方刚才发生的事情，却忽觉手臂一沉，低头一看，小公主正拉着他的衣袖眼里全是祈求。

　　万叶沉默了，他想起这双眼睛曾经泛红的模样，就连龙海问他船上是否有异竟也犹豫着没有回答，对方知道他寡言冷漠，便就此作罢钻回了船仓。
　　??
　　于是甲板上再次安静了下来。

　　小公主带着哭腔神情感激地向他说着什么，苏瓦尔国的语言轻柔，被她温柔的嗓音额外赋予了难以言说的风情，伴着夜风星海，万叶突然心跳漏掉了一拍。

　　当然，如果小公主的肚子没有发出那一声巨响的话。

　　最后，万叶莫名其妙地将小公主藏了起来。

　　也许是曾经四处漂泊的经历让他对此有些感同身受，觉得对方其实也挺可怜的。

　　此外，小公主倒也乖巧听话，只要是万叶叮嘱的事情她全都照做，那样子就像极了他小时候养的奶猫。而每次万叶将食物带到房间里面，看着她在自己眼前慢吞吞地吃下去时，这种感觉就会变得越发强烈。

　　事实上宫廷里面长大的孩子，哪儿来那么多的单纯与美好。

　　小公主和万叶呆了几天，也渐渐地有些看透这个东洋男人的心思了，她尽可能地收敛本性，发挥着自己的外貌优势，等到船靠了岸，一切再另作打算。

　　她一定要逃离国王骑士军的追捕，一定要离开苏瓦尔，然后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不再畏惧一切。

　　于是为了减少暴露的风险，小公主一直躲藏在万叶的房间里，她很擅长隐蔽自己，而上次万叶之所以没能察觉到她的动作，是因为早在他回来之前，她便趁着众人聚集在甲板上聊天的空隙，悄悄躲进了密封的货物里。

　　所有人都以为她跑下了船，可事实上她至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南十字号。

　　等到了晚上，万叶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回到房间，然后坐在桌前盯着对面的小公主一言不发。

　　两人相顾无言，气氛尴尬得有些过分。

　　而小公主控制着裙底蠢蠢欲动的脚趾，朝万叶露出甜甜的微笑，算是为自己霸占他的床而表示歉意，奈何面前的男人别说回应了，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昏黄的灯光填斥着不算宽敞的空间，小公主实在琢磨不透万叶此刻的心思，于是打算找点别的什么事情来冲刷一下彼此之间的诡异氛围。

　　她伸出手指向自己，漂亮的灿金色瞳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男人，然后语气有些郑重地朝他说了什么。

　　短促的音节，不是语句，更像是某个特别的词汇。

　　万叶不明所以，而小公主则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直到万叶皱眉，迟疑地跟着她模仿那个音节的发音，小公主听到之后竟开心地拍了拍手掌，整个人都浸染上了一种澄净的喜悦。

　　万叶突然间明白过来，她似乎在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他后知后觉地感受着那个音节在舌尖绽放的过程，不自觉在语气中掺杂了一丝郑重：

　　“ルミイェ（荧）。”

　　那是万叶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

　　半个月后，南十字号停靠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北斗命人将船上的货物卸去，并安排万叶护送他们前往一座内陆城市进行交易。

　　于是万叶开始思考荧的去路，是带她一起离开，还是呆在船上等他回来，可无论哪一种选择，荧都会不可避免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在担心自己养的那只小猫咪吗？”
　　??
　　北斗合上手里的货单，突然问道。

　　万叶惊讶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北斗哈哈大笑，说：“你那小猫咪食量惊人，厨房的人早就注意到了。”

　　“……”

　　“况且在我的船上，有什么事情能逃过我的眼睛？”

　　北斗拍着万叶的肩膀，倒也不见因为对方欺瞒而生气的样子，她只是一副玩笑的态度，语气甚至有些语重心长。

　　“别被她的样子迷惑了，万叶，你当初也是东瀛士族，应该明白王室之人不可尽信的道理，而且你以为她怎么会出现在南十字号上，因为误打误撞？”

　　北斗笑着摇摇头：“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并且早有预谋，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国王骑士军上船搜寻，她就被我们发现躲在桅杆上？”

　　万叶沉默着，他明白北斗的意思，她所列举的那些可疑之处自己也都很清楚，只是荧给他的感觉太过于特别，就像空白的记忆里即将有什么东西现出轮廓，强烈地冲击着他本该波澜不惊的情绪，以至于影响了接下来与荧有关的所有决定。

　　不管是帮她掩藏踪迹也好，还是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也好，就连万叶自己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更何况要将这种复杂而矛盾的想法告知船上的同伴。

　　应该没人会觉得正常吧！

　　北斗见他一直沉默，以为万叶内心还在有所纠结，于是叹息道：“别的事我就不追究了，等船靠岸后，我会联系当地的雇佣兵。”

　　“行商切忌多事，要远离纷争，我是不会让我的船陷于任何可能发生的危险的。”

　　北斗态度强硬，万叶没有再坚持什么。而当他满怀心事地回到房间时，却发现原本喜欢依靠在窗前向外眺望的荧竟然不见了踪影，他下意识的向四周张望，寻找她的身影，却猛然意识到，她或许是已经离开了吧！

　　停泊在城市港口的南十字号，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她，只是一名乘客，带着某种目的在这里与他短暂相遇。

　　这样的结果，倒也不觉得有多么惊讶。

　　只不过，和她第一次消失时一样，让人莫名有些惆怅与遗憾。